第十三回
  通別緒且留尺素 鼓天風忽折竿旗

  友蘭回頭,見是張氏,忙道:「姊姊尚有何言?」張氏道:
  「斜陽欲落,夜色初生,也須散會了。請問姊姊居停所在,以便造門奉訪。」友蘭道:「妹寓南市,相離極遠,姊姊今夜如無事,願陪回棧,小坐片時。」
  張氏大喜,當下又宣明幾條會章,另舉兩位副會長,訂定五日後各將運動情形到會報告,再行擇期集議美貨的問題。各事議定,搖鈴散會。
  張氏邀友蘭同車回棧。懷祖、建威恰猶未歸。友蘭入房,見壁間一幅五人合照的小影,問道:「姊姊也在學堂麼?」張氏道:「是。這幾位都是同學,此番因放署假,才來上海,不久就要回堂。」友蘭道:「怪不得會長一席,姊姊要請另舉。
  妹原疑心,既已做了開會的領袖,又不肯充當會長,難道是防後患,自占地步不成?原來還要回堂。」張氏笑道:「回堂呢,極早尚有一月,暫當幾日會長,原無不可,但妹既非生長此邦,此番又匆匆假道,發端之始,不過攬其大綱,到實行時,千條萬緒,節目繁多,非熟悉情形者,殆難下手。妹自揣不能勝任,故請諸姊姊另舉他人,若防後患,也不在大眾風靡時出身犯難了。姊姊是移家來滬,還是偶然經過?」友蘭道:「妹有一弟在此經商,偶來小住,適逢勝會,因做個不速之客,把身歷的苦情,借此發表,聊泄數年鬱抱。」
  張氏道:「我姊妹所遇不幸,丁此屯艱,只有人人都把挑在肩上,百斤不說輕,千斤也不說重,希冀有個挽回。」友蘭道:「想呢,固不能不作如是想,但言之非艱,行之維艱,只好且看後來。」互相感歎了一回,友蘭辭去。
  張氏獨自一人,覺得寂寞,翻了一本《女界鍾》,借書下酒,正在入神,門環響處,知是懷祖歸來。不想裊裊婷婷,站在身邊,依然是個蘇隱紅。
  張氏停杯驚問道:「適從何來?」隱紅道:「我來已久,會應家姊姊在此坐談,妹不願多見生客,故此避開。」張氏道:
  「姊姊既未他行,今日如何負約,不到園中呢?」隱紅道:「妹曾去來。姊姊狂言乍發,雄辯方酣,不欲驟來驚動,一會應家姊姊上壇了,哀情苦語。使人聞之發狂,妹遂趨出,輾轉籌思,才知昨日與姊辯論者無一非誤,明日決計回山,多則兩月,少則一月,仍當出門,願訂相見之地。」
  張氏沉吟道:「妹學期未滿,尚須重返倫敦,惟遲速之期,未到預料,當在何處會晤呢?」又想了一想,問道:「姊姊能到香港麼?」隱紅笑道:「不要說是香港,即倫敦又何不可去?
  」張氏道:「先到香港的妥當。」就把陳氏寓處告知,說:「請姊姊先在上海一探,妹他行,便到香港,必可相見的。」隱紅問明備細,也不多坐,匆匆即走。
  張氏仍是一人自斟自飲,約及戌正,才見懷祖入房,先問一番會中的情形,轉告建威,才來說道:「今日有件奇聞,會中有人談及麼?」張氏道:「是何奇聞,卻無人道及。」懷祖道:「拒約領銜人不是欽幼琛麼?昨日有人前往,告以有人謀害,力勸暫避其鋒。欽君先曾接過兩封信,都說的何人何人閉門設計,將不利於其身,知事有因,今日寫了一封留別書,登在報上,勸大眾俟其死後,仍抱定不用美貨的主意,堅持力爭,勿為野蠻舉動,貽人口實,並將自己日間所到的地方,辦事的時刻,一並登錄,候人下手,你道奇不奇?」
  張氏道:「真奇真奇,抵制的議論,起自檀香山,辦法亦其所擬,欽君又不過商會中一人,偶然領銜,害彼一人,難道能解我全局不成?」懷祖道:「若輩不如是計算,以為欽君創首,全國受其愚,弄欽君一死,他人將有戒心,不敢復與為難,若輩便可暢所欲為。至於商會中人,卻決無繼欽君起者。其留別書,述及初時合會,都預其謀,及至通電政府,便彼此推諉,不肯首先具名,欽君才挺身而出,足見諸人早有畏難怕事的心腸了。」
  張氏道:「商會中無人,安知學界中無人,商會學界無人,安知商會學界以外又無人?個人的交際,甲為乙侮,尚有不平之旁觀攘臂代謀,不要說是關係全體,死一欽君,就能遂若輩的私願,有這樣容易?」懷祖道:「觀中國目前的民氣,謂一欽君死,必無一如欽君者起承其後,殆無一人能信此言。然若輩糊塗蟲,所見不出眉睫,遂有這些想頭。並且欽君接的信,還有些運動政府,運動外人的話哩。」張氏道:「既如此,所謂設計謀害者,不過恫喝之詞,欲令欽君自退,決不致見之實事。但為此書者何人?為此言者何人?自然都為若輩所用。若見欽君不為所動,恐運動政府、運動外人的兩層,決不能免,倒不可不防。」
  懷祖道:「諺所謂狗急跳牆,人急懸樑,若輩正處跳牆之勢,苟可以遂其私,如其願,自將無所不至。建威所以主疏通者,未始非先慮此。」
  張氏道:「無壓縛猶可言疏通,以先顧內國的商人。一有壓縛,勢必至前定、後定一任若輩之便,講不得不定的兩字了。
  只有用不用是出於個人所自願,政府就肯干預,也不能家家都走去替外人說法,人人都傳到替美貨推銷。若說運動外人,不過強迫政府罷了。政府權力所不能到,也不愁無辭可復。建威以後也可以死心塌地,不再去說疏通了。」
  懷祖道:「建威自聞此信,也料到運動政府、運動外人的兩層,遲早總鬚髮見,一發見後,所謂過期不定的一層,無論如何總是空談,抵制的大局,必致深受其害,故已不作疏通之想,也要服從不用美貨的主義了。但我不用美貨,又防外人不用華貨,這是建威千愁萬慮,念念不敢忘的。」
  張氏道:「古人謂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今從其說,即以若輩所待欽君者,還而以待若輩。懲其敗群之罪,泄我同胞之忿,亦不得謂之過分。但積惡者將自斃,姑且任其自生自滅,只是建威所預慮者勢不得免,將如之何?」懷祖道:
  「從前所議,自興農牧,自開工廠,為現在、為將來,都是力爭上游的勝算,且俟機會。想建威決要舉行,我輩也略助一臂。」張氏道:「是非我夫婦所能主,須預告本島方可。」懷祖道:
  「本島自然要報明,才能籌款,但此時且不必急,姑視局勢之進再行定計罷。」一宿無話。
  明早,建威見了懷祖,就說道:「弟昨晚一夜未睡,想欽君所報告行刺的一層,決然是恫喝了。但恐運動外人,以強力迫我政府,或將商人定而不出之貨,責政府之承認,或將商人出而不銷之貨,責政府之不為保護,政府僅憑唇舌,理雖長而勢不敵,怕還有意外變端哩。」懷祖躊躇道:「是誠不可不防。
  但若輩刁險若此,蠻橫若此,斷無兩利並存之勢。建威兄有何辦法麼?」建威道:「弟正為不得其策,才致失眠哩。」張氏恰在門外經過,入問緣由,建威一一告知。張氏道:「外交上的應付不盡關乎兵力,形格勢禁,有時亦賴權謀。況且彼國貨銷的少,他國貨必銷的多,一旦以抵制問題釀成意外,莫大的交涉,牽動他國商場,我直彼曲,彼敢犯此不韙麼?」
  正講得高興,友蘭忽來,張氏趕快接到自己房中,尚未開談,會長處又有密信,交幹事員王韻芳面遞。張氏拆開一看,說是傳聞廈門美領署懸旗之竿,為暴徒拆斷,領事照會關道,嚴詞詰責,似此輕率粗慢,授人口實之舉動,於爭例之前途,太有關礙等話。
  張氏仰首沉思,約過五六分鐘,才問韻芳道:「廈門有無商會與上海可通聲氣麼?」韻芳道:「廈門商會開辦已久,為抵制事與此間亦時通消息。」友蘭道:「既如是,斷竿警報是從商會來,抑從領事署傳出呢?」韻芳道:「不從商會,也不從領事署,是西報載的來電。」張氏道:「此事如確,關係何等重大,商會中無不報告之理。既尚寂寂,恐有別情。妹意不如請會長傳是廈門,查問虛實,俟接回信,再行商量。」韻芳道:「會長亦有此意,惟與廈門,向無往來,須謀之此間商會,以是躊躇。」友蘭道:「舍弟有分號在廈,待妹囑其電問號友,諒也可得實信。」張氏喜道:「如此極好,事不宜遲,請姊姊速商速發。」韻芳道:「會長也正懸懸,待妹奉陪回號,看發電後,便好復命。」當下兩人同辭下樓,又同坐一部馬車,閃電般飛馳而去。
  張氏目送兩人,直到蹄鐵聲消,鞭絲影遠,方始回身。劈面遇著建威,動問應、王此來的緣由。張氏悄悄告知。建威道:
  「原來為此?剛才華字新聞紙已經轉錄,懷祖兄正沒看完哩。」
  張氏入房,也來閱看。懷祖道:「聞說廈門地方,漳泉兩府人流寓最多,外洋番客亦多屬此兩府人,其於旅外工人之感情,自較別處為勝。不要真正激成事端,把條坦平大道,添出許多荊棘,倒有些束縛手足哩。」張氏道:「商會無信,恐非確報,我已囑應家姊姊傳電去查了。」建威道:「如果情真事確,諸人之暴動固然無所辭責,若是附會妝點,或竟如莫須有三字,故意張皇,外人之用心,便不可測了。」張氏道:「傍晚時廈門總有回電,且看究竟是何情形。」懷祖道:「去電是說明此處麼?」張氏道:「不,由我去取。」便在夾袋內取時計一看,將近巳初。
  催飯吃畢,先到各處探望一回,臨了會才同會長來望應友蘭。一轉彎,新月映著無數電燈,照耀得大千世界,真成不夜。
  行近門前,友蘭恰待上車,一眼瞥見,帶笑招呼道:「正要來找姊姊們,去先勞動。」會長問道:「廈門有回電麼?」友蘭道:「有的,到不多時哩。」引進樓上正中客座內坐定,才取回電,送到會長手中。會長閱過,又遞給張氏看。除地址姓名外,只有七個字道:「有因不確,詳另信。」
  友蘭先說道:「昨日廈門,聞有出口到滬的輪船,看電報似乎先經發信,大約再隔一日,便可接到了。」會長道:「事既不確,因自何來?越發叫人犯疑了。」張氏道:「起在如何,雖不可知,其非廈人之所為,要無疑義。好在一二日即可接信,一接信便可了然了。」因與友蘭訂明會期,分手各散。
  過了一日,先在新聞紙見廈門商會所復上海學界的電報,也說地方平靖,並無暴動,建威、懷祖才放下心。友蘭恰好如約送過一封信來,正是其弟廈門的號信。張氏自首至尾細細看完,不覺喜動眉宇。友蘭道:「姊姊前日所談第二次的大會,愈早愈妙,妹在此間無多耽擱,能趁回粵之前,躬逢其盛,才是萬幸。」張氏道:「只在此數日間,不至誤姊姊的行期。」
  友蘭走後,張氏才告懷祖道:「廈門領署的旗竿,年久朽壞,那夜天有大風,驟然吹折,適值抵制的風潮,人心不無憤激,外問以訛傳訛,便疑在暴徒身上,其實並無是事,當不致別生波折。」懷祖聽了,也是歡喜。建威卻默然不語,背手靠在一張椅背,只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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