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發菩提心為眾生請命 運廣長舌願諸君靜聽
懷祖驀地一驚,急忙舉頭,認是建威,問道:「兄又有何事?」建威道:「別無甚事。尊夫人檄文想已草就,弟急欲一讀。」懷祖問其婦取稿,交在建威手中,隨行隨看,洋洋灑灑,寫滿了一張如意箋。首敘自己來歷,並回國的因由;中述例與約的分別;末敘開會的緣故。共分三大段,其大意道:
妾不幸作女子身,尤幸不生於祖國,而呱呱墮地於新大陸極南之海角,以幼以長,以至於於歸,肢體胸膈,未嘗一日有拘孿束縛之苦,固自以為豪矣。乃與彼中諸姊妹,對鏡而互觀,內於家庭,外於社會,權利義務,思想之發達,無毫末不逮男子,有時幾幾若過之。及知鳳凰之自有真,僅僅修飾羽毛、自誇文采者,終不離乎雞群也已。且慚且憤且奮思得藉手,以顯我同種諸姊諸妹之能力,卒之未獲如願。會禁約屆滿,海內外諸伯、諸叔、諸兄、諸弟,雲合霧集,風發潮湧,銳然鼓無前之勇,毅然舉自我作古,舉世未為之義,妾始佩之,繼感之,終乃飆然起曰:此我諸姊諸妹潛勢力發生之機也。自顧五尺軀,雖纖弱無似,然得執鞭瞂,負牙旗,為前驅之走卒,非所敢憚。
月日橫渡太平洋,東經地中海,出蘇彝士河,北馳以抵上海。
上海者,全中國人材之所萃,而今者抵制之中心點也。十日來,飫問緒論,或改或廢,相持者,要不出約之外。夫外人之視我華工,奴隸蓄於先,牛馬魚肉待於後,日循日酷,又旁決以虐待我商,又橫溢以厄我學生,約為之乎,亦例為之耳。我諸伯、諸叔、諸兄、諸弟之明達,何遽見不及此?其始終言約不言例者,由乎中有所憚。何憚乎爾?則我諸姊、諸妹實有以致之。
嗟乎!我諸姊、諸妹有勢力而自放棄也,又以為諸伯、諸叔、諸兄、諸弟之累,盡義務而若未盡,爭權利而若未爭,將不免為地球萬萬種種色色之外族笑。
且不獨現在之地球而已,又將為未來地球為萬為億為兆為京為垓以至無量不可思議之外族笑。我姊妹苟一熟思之,必且蹙然不安,盡焉自傷,毋待妾之嘵嘵已。
而妾猶不敢自嘿者,則以我諸姊、諸妹蹙然不安,盡焉自傷之一心,即潛勢力之發生於無兆無朕之中,而我諸姊、諸妹,或有一二猶未自覺也。充是勢也,充是力也,無內無外,無堅無暇,無高無下,無一世十世百世千世乃至萬萬世之別。皆得彌綸鼓蕩於其間,若猶不知之,猶不遂利用之,則真至可傷心者也。月日午後三句鍾,借座雅仙劇場,敬迓諸姊妹各貢偉抱,以匡妾之不逮,而為海外諸父老兄弟姊妹謀所以解倒懸之厄,仰企毋任。紉秋張氏謹白。
建威閱畢大喜,便約懷祖到一家印刷所,加倍許了錢,提前發印,約定明早叁。又到雅仙戲園,同園主說明就理。
原來這座雅仙園,專唱崑腔。自從京調盛行,聽的人說是調高響逸,勝於靡曼之音,唱的人覺得發聲收口,色色隨人所便,比不得崑腔一手一足,都要應弦赴節,難易相去十倍。聽戲的不愛聽崑腔,唱戲的也不愛唱崑腔,從此雅頌之聲,真應了兩句老話,叫做「只應天上,難得人間」了。
那雅仙園主,偏是個李龜年,白髮婆娑,不能夠重描眉黛,學步時趨,一園一天賣不到二十個座兒,渾身一毛一孔,都填滿了債主的金錢,偏又尚俠任義,脫不了舊時風範,掀髯笑向兩人道:「我亦華人,一樣也有耳有目有髒有腑,難道不該幫忙,要兩位說個借字?臨期竟請光降,茶水也由我承值。只是應該如何佈置,請兩位預先吩咐,這倒是個門外。」
建威、懷祖出其不意,相顧起敬道:「既如是,我們也不說客話,事後另圖補報罷。」前後看了地位,計議了一番,回棧告知。張氏驚詫道:「伶官中竟有此人,曾問姓名麼?」懷祖道:「也曾問來,陳姓,钊泉其名,是個梨園老輩。一切眾生,有聲聞就有根器,有根器就能成佛,古人真不我欺哩。」
本日無話。明日去取了檄文,張氏按照建威開的校名坐落,挨排去送,每到一處,必與主人教員縱談半晌,又看看學生的課程。張氏見這數年居然發達到這等地步,著實佩服。眾人見張氏和藹親人,談言慷慨,也著實敬禮。又知開會這日,尚只張氏一人,便有自任幹事的,有自任招待的,約定一句鍾先到園中會齊。
連忙三日,檄文方始派完,離會期只一日了。下午晡時,正自外歸,茶房遞過一張名刺,說這女人已來過兩次了。張氏看是一張巨紅紙,印著三個不大不小的字,紙色古樸,筆勢尤其蒼健,不知何等人物,又不知居停所在,只知道叫做蘇隱紅,悶悶地無從索解。恰巧懷祖同著建威也已回寓,張氏提起有這女人,今日一連來了兩次,不知為的何事。建威道:「無因而至,不速而來,形跡已是可疑。只這名字,若斷若連,也是十分奇怪。」懷祖撫掌道:「吾知之矣!隱娘、紅線不是個女俠麼?這人胸襟諒也不凡。依古來道高魔廣,務自晦藏,他猶遊戲人間,呈露色相,正如佛門中辟支禪,還沒到上乘地步哩。」
正在互相議論,忽見一人,當頂挽個盤髻,橫插一枝玉釵,髻邊茉莉珠,中鑲一朵大紅月季花,耳垂一副翡翠三連▉,一身金銀羅的衫袴,腳上套了一雙蠻靴,服色離奇,偏又脂粉不施,天然嫵媚,婷婷裊裊的走來,深深的萬福道:「這位想是紉秋姊了。三次登門,始得近接玉容,一消饑渴,也算前生緣法。」
張氏急忙答禮道:「是隱紅姊麼?步虛聲裡,習習天風,俗抱塵襟,霎時盡掃。始知天人真相,自非俗粉庸脂所能模擬。敬具臯盧,前謝失迎之罪。」當下謙遜坐定。
隱紅不待動問,先自陳訴道:「家住黃山,客游滬瀆,昨聞豪舉,深佩熱腸。不自揣量,俗以肺腑之言,箴膏肓之疾,不知姊姊尚能垂納麼?」張氏肅然正容道:「妹心長才短,不自知非,傾蓋之間,即承匡正,正自求之不得哩。」
隱紅道:「山有空穴,風所從生,海有歸墟,水所奔赴。今日主持改約者,果如空穴之招風,不免示人以隙。然而登高一呼,海內響應,數千年酣酣之夢,居然一醒,其所見雖差,其苦心可敬。其魔力尤可佩。姊姊必欲抉症破結,一層時機已失,恐言易而行難,一層借人口實,因以疵議前議者之非,敗壞團體,自便私圖,姊姊一番普渡眾生的盛心,轉不免負罪社會。黃河浩瀚,猶自朝宗,不如且退一步罷。」張氏道:「心知其是,而故相抵抗,是謂愎;心知其非,而盲相順從,是謂媚。愎與媚,皆非妹所敢為。且自今以往,抵制之真結果,遙遙無期。此時而為廢例之預備,不為失時,懷私挾詐者,苟聞妹言,方將深惡痛絕,怎肯借為口實,又怎麼能敗壞團體?姊姊似乎過慮了。」
隱紅道:「目前諸人,忽而言退貨,忽而言不用之有害,倏反倏覆,正為個人的私計,與團體不能相容。無奈不曾搜到病根,倒覺進退狼狽。若然曉得改約之無濟於事,自然而然要大聲疾呼道,外不能救工人,內先自困生計,隨聲附和的,一經提醒,能無頹喪?人人都到意懶心灰的時節,抵制之局,立時可以解散。姊姊可不慎重麼?」
張氏道:「有為私謀破壞者,即有為公謀團結者,私情究勝不得公理。在妹愚見,尚屬無妨。」隱紅道:「是則然矣。姊姊亦知大禍之將至麼?主不用者,以為源不絕而流自清,主疏通者,以為利未睹而害先彰;各持一談,各不相讓,究竟都是空言。所可慮者,商人現定之貨,期遠而數多,壓於斷流絕潢之勢力,出則停擱成本,不出則經年存棧,外人豈無煩言?
妹嘗私計,目前猶可相安,明歲交春,若輩非慫慂外人,出而以強力干預,即將輟業杜門,紛紛倒閉。外人干預,則主改約之諸君,必有受其害者,猶不過二三人;倒閉人事若見,影響之廣,將至不可思議,而其終皆足以解團體。姊姊與其言例,似乎別樹一幟,實則更添歧路,不如從這兩層,層層推勘,求一兩全之策。但邇來人情,類乎諱疾而忌醫,掩耳而盜鈴,姊姊如彩芻言,亦不是倉卒間可以從事的。」張氏道:「姊姊所說為商人慮者,妹與同人也曾想來,也會議過疏通的辦法來,但總不外黏印花、給憑單,各有所利,也各有流弊。最難者,前定銷通,後定或致混充,不消幾時,大局例將瓦解。且有至要一層,必當先自分明。目前何為而議抵制,人人皆知是為排障礙,求便利。障礙如何而可排?便利如何而可得?是非廢例不可。例之不廢,就將約文修改完善,彼外人者,舍約而引例,我其將奈之何?故妹之意,第一當宣明抵制的宗旨,專為廢例而起。宗旨既定,再就現在情形,謀所以維持商場,保全市面的方法。而如有於全局有害者,則只可以為多數人計公益,不當為少數人計私利。姊姊亦國民中之一人,既為此事出與社會周旋,家庭間亦嘗有所論辯否?」
隱紅笑道:「上天下地,獨往獨來,何處為我的家庭?」
張氏驚道:「姊姊並地室家麼?」隱紅道:「不瞞姊姊說,小妹為先人遺腹,六歲又遭母氏之喪,幸為鄰庵老尼收養,得至成人。向來於世事不聞不見。此番因佩姊姊的熱心,才來踵門求教。本意想勸姊姊無勞筆舌,無如姊姊立志既堅,小妹又不工辭說,此時倒覺無從進言了。」張氏道:「姊姊來申何事?
老尼曾否同來?」隱紅道:「不妹行蹤無定,來去不常,也無一定的事。老尼卻尚在山中。」張氏正色道:「厭世主義,不合現時的趨勢。姊姊稚齡弱質,也不在厭世的時候。」隱紅不讓說下,早截住道:「小妹別有懷抱,不入世也不出世,姊姊倒不勞掛懷。時已上燈,後會有期,姊姊凡百自重。」張氏道:
「尚不曾問姊姊的寓處,妹真忘情了。」隱紅道:「不妹居址,姊姊即知之,亦無從過訪,明日如在此間,或者到會中奉候,也未可知。」說著已經離房。
其時懷祖避在建威房中,等張氏送客歸來,又相議道:「其人言論無異常人,其形蹤至為恍惚,真令人無從捉摸。」張氏道:「我視其人,雖饒有美姿,眉宇間時露英武慷爽之氣,或者便是隱娘、紅線一流人,也未可知。」談論一會,夜色漸深。飯畢就寢。
明早,建威邀懷祖先至雅仙,園主陳钊泉早遵兩人預囑,安排妥貼,伶人也都遣開,只留幾丁茶房在內承值。午後,張氏先到,未時,幹事員、招待員陸續都來。一到申初,前前後後,到了竟有五百餘人,一半是聞風自來。
鈴聲一響,先有幹事員宣明本會宗旨,是爭例不是爭約,所以即名為爭例會。宗旨宣後,來賓中登壇演說的共有八人。
末後張氏才翔步從容,走近桌邊,款款吐語道:
「諸俠姊姊妹妹呀!我輩女子不是國民之母麼?為個人之母者,勿論子之賢不肖,念其為骨血所化分,只覺可愛,不覺可憎。為國民之母者,子之為上流、為中流、為下流,在他人雖有分別,在母之眼簾中,只見為子,不見有何階級。並且他人視之愈賤,蹙之愈甚者,母之於子,則憐之愈深,護之愈力。
例如道有餓夫,男子斜睨而過之,女子則必有多寡之助。足見人群的感情,女子自優於男子。而所以致此者,則由世界人類,都為我女子所生所產,故無聲無臭中,遂相感而不自覺。
「今日言抵制者,為外人虐待我僑氓而起,僑氓之受虐者要以工人為多、為最烈。能使工人出苦海而入樂土,則商人學生相沿而及之,禍不掃自除。僅僅言改約,即能如願,不過便商而止,便學生而止,工人要不得與。諸位姊姊妹妹啊!旅外之人,難道不是我女子所生所產麼?勿信外人,謂願並改一二條,遂坦然不為我子若孫慮也。毋論現所續議,我工人去來出入,依舊不能自由,即使改至十分完善,不還有例在麼?我執約以相詰,彼引例經相繩,究竟管理之權,在人掌中,約之力斷不及例。諸位姊姊妹妹啊!到那時,我工人果不消說,依舊是為魚為肉,聽人烹割了。我商人,我學生,自今以前,未嘗得享約之利,自今以後,豈能免例之害麼?」
說到這裡,台下有人詰問道:「約何嘗有利?商人學生如何能享呢?」張氏道:「第一次《禁約》說,此是專指華人續往美國承工者,其餘別等華人,均不在限制之列。第二次《禁約》說,此約專為華工而設,不與官員、傳教、貿易、遊歷人等,現時享受來寓美國利益有所妨礙。照這兩條文義解釋,商人學生猶在商約中最優相待之列,如何至與工人同受不可思議之奇辱?豈非例所使然麼?諸位姊姊妹妹啊!拒約的潮流,洶湧及於全國,我輩忽然說要爭例,似乎勢力薄弱,不免為所淘汰。不知我輩女子,在家庭內婉婉轉轉,以告我父兄夫婿,在社會上懇懇切切,在告我伯叔兄弟。理論果真圓足了,便容易動人聽聞。小妹不量,奉勸我諸位姊姊妹妹,不要隨人附仰,以改約為圓滿功德。要知例而不廢,改約不過虛名。今日男子既不敢言,我女子為國民之母,當盡為母之責任,萬萬不可自暴自棄啊!」
這時,台下拍掌聲如春雷怒鳴,四壁搖動。忽地人叢中飛出一人,褰裳邁步,直上演壇,端端整整立在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