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聊共聯牀話通夕 莫從行野怨三春

  建威道:「以懷祖兄之明達,乃亦作此論,誠非弟意料所及。」懷祖道:「何也?兄豈亦以商為重,以工為輕,故視臨期定貨者為無罪,欲為謀疏通之法麼?」
  建威道:「非此之謂也。拒約初起,既已宣明辦法,當即刻日施行。乃又輕信甘言,展限兩月,致若輩得以為鬼為蜮,行此敗群之事。商會諸人,殆已無所辭責。」懷祖道:「展限者既尚無所辭責,則定貨者之罪尤不能無所懲儆,兄何為猶言疏通呢?」建威道:「事既前誤,至今其勢已危,不謀疏通,上海市面轉瞬間恐將不堪聞問。」
  懷祖道:「兄何故慮至此?上海商場是地球萬國之商場,僅僅禁一美貨,僅僅懲一孫君,何致敗壞市面呢?」建威道:
  「商場誠非美貨所得專,然一孫君定五百萬,兩孫君就是一千萬,若然三孫君呢,四孫君呢,直須二三千萬外。如許巨款,一旦全數懸擱,市面銀根,該緊到如何地步?事雖未見,不難預猜。兄尚以為可不疏通麼?」
  懷祖愕然道:「兄意乃不獨為一孫君,凡類似孫君者皆將任其自定自銷,拒約之議,直可付之空談,海外僑氓,從此永永居於十八層阿鼻地獄中。建威兄!建威兄!咳!你未免忍心了!」
  建威道:「我亦僑氓之一,欲同我同胞出地獄入天堂之心,未嘗不熱,但數日來,以所見所聞,互相印證,始覺大局已誤,倉卒間斷無挽回之望,遂思及早保全上海之商場,方可集眾公商,定一持久之法。一年不成則兩年、三年,兩三年不成則八年、十年,有進無退,有死無生,庶幾猶有可望。」
  懷祖道:「兄茲所言,益令我無從索解?發軔方始,如何謂大局已誤,寧不使聞者寒心麼?一時尚不能守,乃謂持以十年、八年,寧不使聽者失笑麼?」建威道:「咳!兄有所未知。海上眾商所定之美貨,已至明年十月,此一年有餘內,如不疏通,所受害者不在外人,及在我中國之商人。並且夜長夢多,事難逆料,竊恐政府今日方重有賴於外人,遷就訂盟,恐將不免。」懷祖疾忙接口道:「不用美貨之說,其價值所以高於一時,其勢力所以橫於一世,正為此故。二三奸商,即使敗產傾家,咎由自取,誠不足惜。」
  建威道:「何貨樂用,何貨不樂用,此個人之自由,內力無所施,外力尤無所用。價值誠高矣,勢力誠橫矣,然市面一壞,相承而及者,決不止二三人,又安得不為之計?」懷祖道:
  「兄以貨為慮,然貨雖不銷,其物自在,商人所受虧者,不過目前之息,大局一定,後來仍可取償,是復何患?」
  建威道:「中國商人,即使慢藏厚擁,要以田房為信用,取之存戶,取之錢商,以出入周轉,而決無數百萬實銀,任其取攜自便。母財一滯,本商之贏虧且不計,存戶知有貨在,不至驟然提還,亦且置為後談。彼錢商者,今日取之甲,明日又輸之乙,今日輸之丙,明日又取之丁,乃能於其間計贏取利,決不能任一人、二、三人宕欠數十萬金經年不還。且錢商亦非自有數百萬之實銀,以與用戶往來,不過仍取之存戶,存戶之與錢商往來者,長存者少,短存者多,誠為一人、二三人宕欠數十萬金,萬一存戶提銀,無從應付,則錢商可以立倒,錢商一倒,則弟所謂相承而及決不止數人者,其事又將立見。至此時,上海市面尚堪復問麼?」建威言至此,瓶酒已空,便令茶房盛飯。
  懷祖回房一轉,少停又來,謂建威道:「兄所慮錢商之一層,理雖不差,按之目前事勢,其實並未中肯。貨定而未來,不獨未用錢商之銀,本商之母財,亦尚存之宮中。」建威道:
  「遲早要來,來時將如何呢?」懷祖道:「可先運動錢商,凡臨期定貨之奸商,一概不與往來,或出或不出,及出之或如期或不如期,由本商自擔責任。」建威道:「責任呢,本為本商自擔,但有數百萬交易之巨商,其先必與錢商有首尾,貨來則出,勢無可諉。若為錢商所厄,懦者割田賣屋,以顧燃眉,黠者或自棄其業,拼受貼罰。與洋商了事,而錢商未了款,則折若干成,扣若干成,固中國歇業清賬之通例。兄試為錢商思之,現在定貨者凡若干人,將來應倒者凡若干人,其所負錢商者又應若干金,真能脫然無累麼?二三奸商不足惜,相承而害及錢商,輾轉相承,又害及錢商以外之商,皆將來必至之勢,能無顧慮麼?」
  懷祖沉吟道:「不用美貨,既不受內外之干涉,又可制私定者之命,萬萬不容敗壞,即萬萬不可更言疏通。惟錢商之贏縮,所關於市情者極大極險,卻不可不慮。無已,其令臨期定貨者及早退貨,是亦保全之法。」建威道:「貨樣不符可退,遲誤日期可退,未來之前,惟有意外可以言退。拒約誠意外矣,然外人決不承認,必因此入於國際。兄不嘗言強權,言實力麼?
  我苟有實力,苟有強權,猶無所畏,而今則皆無。外人誠執約問我何事絕其通商,我將何辭以對?咳!懷祖兄!此事如用兵然,決定拒約,是主戰之說也,不定不用,是行兵之方略也。
  如何則勝,如何則敗,勝如何進,敗如何補救,是多少之算也。
  我攻則彼如何,彼攻則我如何,是量度彼已之策也。一有不慎,未交綏而勝負之機,智者可以立決。弟所憂者,不在二三奸商,而至今日已為二三奸商所誤。拒約結果,遙遙無期,則弟之所憂益甚。」懷祖道:「兄所憂者何在呢?」建威道:「海外之工可憂,國內之工尤可憂。我輩所主興墾、立廠、造路、開礦之數端,至此殆無可緩。然富者貧之母,富者將貧,貧者又將何賴?能無痛心麼?」
  懷祖想了一想道:「造端益宏,願兄盡罄所言。迢迢長夜,也可借此消磨。無畏趾離子橫來擾人。」建威也是欣然,只聽窗外風聲、雨聲,拉雜交作,電火挾著雷火,倏來倏往。
  懷祖道:「是幾時下的雨,清談相對,竟自忘懷,可笑人哩。」建威道:「知已天涯,聯牀風雨,是人生極樂之境,管他幾時下的?」懷祖道:「夜深涼重,宜倩麴秀才來伴岑寂,兄尚能拇戰三百否」建威道:「旗鼓對樹,餘勇未衰,只愁小巫,不要退避三舍。」懷祖笑道:「小戶遇大戶,唾涎即倒,兄須自防,莫慢愁人。」因起身取了兩瓶白蘭地,倒在玻璃杯內,又衝了荷蘭水,才道:「肴盡盤空,只好借兄豪談,作下酒之物。且問國內之工如何可憂?富者又如何將貧?」
  建威道:「目前所為,於法律上謂之報復,在我誠為有名,然我以是施之人,亦當防人以是施之我,萬一我曰不用美貨,外人亦曰不用華貨,弟恐中國有害群負約之奸商,外國必無徇私背眾之謬種,一年之內,享利者外人,受害者華人,且其數未可詳計。」
  懷祖道:「如是則如孫君等,其負罪尤大,非使之受至痛至巨之懲罰,殆難甘心。」建威道:「以理論,若輩誠為可恨,以勢論,事機已變,與其言懲罰,絲毫無損於外人,不如言補救,猶望保全華人之生計。」懷祖道:「怎又要慮華人生計呢?」
  建威道:「一年之內,誤於若輩,結果殆已無望。轉瞬而秋而冬,冬盡而又春,事若未解,不用華貨之一層,必將發見。懷祖兄!中國商業不以絲茶為大宗麼?江以南之居民,不專以絲茶為生計麼?」懷祖道:「且慢,外人並無此意,開隙以待人,不如納約以自牖,兄毋為教猱升木。」
  建威不覺失笑道:「畏鍾者謂鍾師曰,毋聲鍾!畏弓者謂弓師曰,毋力弓!不知鍾與聲相習,弓與力相應,非其師所能止。今兄畏人,謂我曰毋教人,不知循環往復,無待於教。如諱其無,貽事後之悔,寧防其有,猶可為事前之計。」懷祖點頭。建威又說道:「中國絲茶二項,為運美出口之大宗,我工我商,僑居彼國,用此者亦復不少。但一出一入,其權皆在彼商,故我不用美貨,猶有人敢定之使來,彼不用華貨,我並無人能販之使往。彼乃添運意法日印之絲茶,以供一國之所求,我旅外之工商,亦不得不茹羞飲恨,仰鼻息以分其餘瀝,其為痛苦,寧可深言?」懷祖道:「此猶指僑氓說,願聞本國補救之法。」建威道:「勸絲商少收絲,勸茶商少收茶,年少數百萬之實耗,商人猶無所傷。勸蠶戶少養蠶,勸茶戶少種茶,半年數月,頓覺無以資生。諺云:饑寒起盜心,從此且將多事。若聽之不相過問,絲商、茶商、一蹷必不復振,蠶戶、茶戶,得利亦不過一時,終非久計。」懷祖道:「拒約事罷,我用美貨,彼亦必用我貨,如兄言,似乎中國之絲茶,外人將從此不再聞問,恐無是理。」
  建威歎道:「絲茶何止銷彼國?甲年短銷,乙所並無所增,早有比例。美人不添運他國之絲茶則已,苟添運他國之絲茶,弟敢決中國之為此業者必然永敗。故弟以謂不定美貨,當添一語曰,華定華貨;不用美貨,當添一語曰,華用華貨,既曰華定華貨,華用華貨,非興農牧以補未備之天然產,非興工廠以補未備之製造物,亦復空言無實,此中原理,兄固深明,不煩弟之多言。但體大端巨。三數私人,量遠而力不足以及之,是非求本國商家之贊助,決難普及。求商家之贊助,而先令其顧影汲汲,未暇自謀,如之何其有成呢?」
  懷祖道:「項莊舞劍,不離左右,兄意仍主疏通呵。」建威道:「總而言之,拒約之舉,無臨期定貨之商人,則彼已受實害,一年當可定局。有臨期定貨者,則彼窺我之團體,殆如散沙。非持久不能有濟,欲持久則必農牧工廠同時並舉,納蠶戶茶戶於其中,使其少種少養,則絲茶商人少實耗即受實利。
  至農牧工廠之資本,既欲籌之商家,自當令其母財通而不滯,方可收為我用。否則銅山西崩,洛鍾東應,一發所動,千鈞並搖,恐不待內力外力之交至,先將自相紛擾,一紛擾必致自相解散。延頸?足,停辛佇苦,所結之團體,如雲麗空,如煙過眼,轉瞬即無蹤影。豈獨海外僑氓,全中國人皆將永永居於十八層阿鼻地獄中,不復有昇天堂之日。弟不辭煩復,扼要再講幾句。我制人先自制,定貨者必敗,此自取無所尤,而必害及錢商。我制人而諱言人制,業絲茶者必敗,亦並害及錢商。而蠶戶山戶之窮民且難自存。二者有一出現,於我輩理想之實業,所以為持久計者,皆有莫大之關係。兄誠達人,當能會我斯言。」
  言畢,取酒待斟,不想瓶已罄如,並無點滴。看懷祖時,臉紅及頸,氣喘若鳴,反背雙手,繞室迴旋。建威驚問道:「懷祖兄,是醉呢,還是有所不快於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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