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能有所棄乃為英雄 毋謂無人何來之子

  懷祖對圖南道:「我勸你一句話,不是我把別人千辛萬苦積下的產業看作不心疼,也不是畏威懼勢,勸你掀頭低,其實盛族那幾位子弟,無非迫於饑寒,又看你有隙可乘,才紛紛動心,其所為可恨,其情猶可憐。縣中偏聽枉法,難道真是糊塗?
  不言而喻,是盛族借重了方兄,才見一人押一人,要把令親公郎磨折的半年十月,使你自願了事。」建威道:「縣裡真有這個心腸,圖南兄不好上控麼?」
  懷祖笑道:「凡事真可以理勝,天下早便無事了。常言道:
  官官相護,又道心是黑的,銀子是白的,苞苴一行,鸕鷀作笑,還問什麼是非曲直?如要打贏官司也是不難,只消圖南名子拼著這些產業,鑽頭覓縫,雙手送到縣中。究竟盛族理短,圖南兄理長。」圖南疾忙截住道:「要我行賄麼?我寧死不為。」
  懷祖道:「令親呢?公郎呢?何月何時得離押所,兄台會計及麼?」圖南不語。
  懷祖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究竟還在一家,不如邀盛族宣明一本之誼,把產業按人分送。」建威道:「圖南兄先擁偌大家財,一夕間變為窶人,將心比心,能無鬱鬱?」懷祖道:「以目前事勢度之,已失之珠,決不能重還合浦,去者不返,訟則終凶,不如慷他人所不能慷,慨他人所不能慨,失利得名,想亦圖南兄所樂為。」圖南道:「如兄所言,小兒與舍親又如何脫離苦海呢?」懷祖道:「此復何難?一紙和息呈,便可取保開釋。」圖南道:「縣中似有意同我作難,自請和息,不怕坐誣麼?」懷祖笑道:「兄台真是長者。南面者種各刁難,不過弄錢的方法。與兄無仇,與盛族又有何恩?盛族所欲得者,兄之財產,非欲得令郎之性命。行賄圖勝之事,在兄雖不肯為,在盛族不敢不防。今兄慨然將已往之事,置之不問,又復指▉相贈,盛族覺是意外之僥倖,有不感激的麼?回首當初,不免又有些慚愧,其欲急出公郎令親之心,正也不亞吾兄。為什麼緣故呢?一層本案一了百了,便可安然坐享,二層在兄檯面前,明為圖報,實則示權,使公郎不敢翻案,正有大大地作用。兄台如聽吾言,令親公郎不消慮得,盛族自然會代兄設法。」
  建威道:「圖南兄的產業贈人不贈人,是圖南兄的權利,雖在族中,不應爭奪。既經明侵暗占,便要講究自保的方法,爭持到底。如兄之言,雖非畏事,非慷他人之慨,但令圖南兄因爭而讓,便是自喪其權,自失其利。此時同族相爭,還好用『一本』兩字來解嘲,萬一其親其友,見圖南兄肯受欺肯吃虧,都來依樣葫蘆,圖南兄產業雖多,今天割一分,明天割一分,轉瞬例無立錐之地,請問懷祖兄可使得?使不得?」
  懷祖道:「兄台不是嘗講合群麼?嘗講團體麼?群如何合?團體如何結?講道理,賢哲有時難明;講手段,下愚所樂從。手段在那裡呢?中國自昔相傳的宗法,正是目前救急的良方。宗法一明,由近及遠,由後溯前,人人歡若一家,親若兄弟,還怕不能協心同力,抵禦外侮麼?即以圖南兄近事論,爭者固然不是,坐視一族之貧困,不能代謀生計預弭其爭者,亦有不是。若再此呈彼訴,坐令貪得無饜的長官,如狼如虎的胥吏,不訊不結,視為永遠的衣食,久而久之,圖南兄與盛族兩敗俱傷,一邊是絲毫不能歸原,一邊是絲毫不以享用,若輩以外之貪心則始終無有饜時,後累還堪設想麼?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何嘗沒痛苦?便有更甚於斷腕者,一腕便不足愛了。」建威道:
  「話雖不差,究竟自棄權利,我終不以為然。」懷祖道:「圖南兄的產業,圖南兄自行主張,分贈族中,雖失利還未喪權,若使將來被縣中褊袒曲斷,權利兩失,又將如何?兄台尚以上控為有用麼?」阿金在旁接口道:「府裡不准到司裡,司裡不准到院上,院上不肯,還好京控哩。」
  懷祖長歎道:「從府以至京控,就算得直,且算一算,該費多少時?該用多少錢?為甘於同宗一本之親,而甘於漠不相關之路人,有這道理麼?圖南兄!我勸你及早自決,無用躊躇,令親同公郎也好早些脫難。儻來之物,安知不能去而復來呢?」
  圖南道:「金石之言,知我肺腑……」正要望下說,陳氏匆匆走來道:「大嫂此時有些發厥的樣子!」圖南不等說完,急忙入內。建威、懷祖不便久坐,也回棧中。
  入晚阿金來報,圖南已發帖,遍請族人,定於明日會議,又恐他們疑忌不來,另備小啟,申明分產的主意。其夫人知事易了,去非又不日可歸,心胸一舒,病也減了許多。懷祖甚自歡喜,建威只是搖頭道:「我欲教人以強,兄偏教人以弱,真正格不相入。」懷祖道:「對外人宜用強,對親人不嫌於弱,若如兄言,因薄物細故,自相殘殺的,只消說是自保權利,還有誰好去責備?」建威微笑,不復多爭。
  次日,建威對懷祖道:「聞兄島中產藥多,尊夫人又深明醫理,圖南夫人病勢反覆,何妨同往省觀?倘仗回春妙手,生死肉骨,也盡些朋友之誼。」懷祖顧問張氏道:「行囊中有無藥料?」張氏道:「雖有,登門自薦,能無為慘所笑?」懷祖道:「圖南非比泛常,是亦無傷。」張氏正還未允,陳氏適時來報導:「圖南夫人忽然想及家計,說敗家破產,都由已起,半夜悲啼,到今未止,剛才厥了兩次,看病情已是凶多吉少,奈何奈何!」懷祖力促其妻道:「去罷!問不容發之際,人命為重,不在拘泥小節了。」張氏縐眉道:「心病還將心藥醫,去亦徒然。」陳氏問知因由,極力慫慂道:「就算無功,也盡一番心。」張氏方始無辭,同到圖南家中。
  陳氏引進相見。診視既畢,張氏先委婉勸解了一番,才在箱中取出一瓶紅沉沉的藥露,用開水鑲了一茶懷灌下,再揀幾味藥,囑用甘瀾水煎送。連看五天,圖南夫人十分已好了七分。
  去非等兩人亦已歸來。建威意欲先行,懷祖又思同走,圖南再四挽留,說待其妻大癒,彼此都可放心,無奈只能住下。
  其時建威同懷祖夫婦,已從棧中遷住圖南宅內,夜晚無事,聚議禁約的前途,非白非黑,是異是同,爭得熱鬧。建威卻一言不發,只拿上海寄來幾張報紙,反覆閱看。忽地拍案道:「卑怯的中國人,無廉恥的中國人,幾為地球通行的口頭禪!彼何人歟?彼何人歟?」忽地又推案起立摩胸撫髀,喃喃自語道:
  「彼何人歟?殆舊中國之警鍾。彼何人歟?殆新中國之導師。人心不死,賴有斯人!」懷祖幾人不解所謂,急取報紙,翻到一張《海上日日新聞》,載有一篇小傳,其略曰:
  馮君亞泉,東越人,少傭於墨西哥,積貲入美,以貿遷為業者有年矣。憤同種之受侮,奮然有以尚武為雪恥之志,乃返國就學海上之某社,為入日本陸軍學校之備。戒行不日,忽以拒約事,於某月某日飲藥自戕。
  新聞上又記幾句來函道:
  拒約不至以死爭,而馮君竟死,其死也無名;禁工毋害於馮君,而馮君且死,其死也愚。以愚死,以無名死,馮君其徒死哉!
  懷祖嗟歎道:「其無名也,正好名者所不肯為;其愚也,正智者所不能及。馮君!馮君!僕恨來遲。不然,與君把臂入林,相視而笑,決不使君獨死!」圖南父子肅然正容道:「馮君以一死,廉頑立懦,後來必有食其福者。我輩雖不能似,亦當思所以似之。來函何人?乃敢掉弄辱舌,妄肆輕薄。」
  張氏道:「聖者見之謂之聖,賢者見之謂之賢,下愚見之則仰天大笑謂之大愚,其人不同,其見自異。上宙下合,往古來今,那有什麼定評呢?」陳氏痛罵道:「是而為愚,是而謂無名,我當時若不遇救,葬身海中,在若輩眼光裡,越發見得是愚,見得是無名了。」說著說著,不因不由,腦門作酸,眼角裡流下許多紅淚,按捺不住,索性放聲長號大慟起來。阿金急得搓手道:「這是何苦呢?你就哭死,馮君也不得返魂,這是何苦呢?」眾人被他引得發笑。
  卻見建威依然摩胸撫髀,喃喃自語道:「彼何人歟?彼何人歟?殆非今之人歟?咦!彼何人歟?其舊中國之警鍾歟?咦!彼何人歟?其新中國之導師歟?」上上下下,一面走,一面念,竟有失魂落魄的情景。懷祖過去執住他的雙手,問道:「建威兄如何?建威兄如何?」建威搖搖頭道:「馮君馮君,吾愛其為人,吾敬其為人,吾痛其為人,吾尤恨人乃不知君之為人!馮君馮君,其真徒死已歟?」懷祖慌道:「建威兄,想是哀痛過度,神志失常,索性借這間房做追悼馮君的會場,建威兄便學大姊,痛痛哭他一場,倒可寬胸解鬱。」眾人都道:「是極,建威兄快聽懷祖兄的勸罷。」那想任你舌敝辱焦,建威雙耳如聾,竟無一言回復。
  眾人正急得手足失措,一個女傭慌慌張張趕來道:「不好了!太太急煞了!」圖南父子飛步而入,陳氏拉定張氏緊跟在後。剩下懷祖、阿金兩人,守定建威,不敢走開。
  懷祖忽地得計,附著建威耳朵,高聲叫道:「建威兄醒來,圖南夫人變了病了!建威兄快快醒來,圖南夫人燦重了!」恰像兩根電氣,直剌入腦,才把建威剌醒,定睛問道:「圖南夫人如何?」懷祖道:「女傭所傳,不知是何情形。」回頭對阿金道:「建威已醒,大哥何妨入內探一探呢?」阿金應了要走。
  簾開處,張氏、陳氏攜手在前,圖南在後,笑嘻嘻又走進來。建威急問道:「大嫂無恙?」圖南道:「沒事沒事,荊人聽外間倏哭倏哭,聲高音響,當有意外之事,不免發慌。女傭無知,輕事重報,倒累了諸位。建威兄!可是你剛才的情景,真幾乎把人急死。」張氏笑對懷祖道:「大嫂有幾句批評真是十分貼切。」懷祖問是何言,張氏道:「大嫂說:夏大哥如處馮君的地位,便是第二馮君;馮君如處夏大哥的地步,便是第二夏大哥;夏大哥與馮君,可算是千里同心,生死知已。」懷祖聽了,也覺失笑。
  建威恍恍惚惚,有些記起,重把報紙攜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忽然怒髮上衝,雙眼橫視,眾人又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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