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物是人非撫今弔古 形隨步換觸目傷心

  陳氏這時喜極而悲,對三麻子道:「真正感激,只祝你享百年的長壽。」三麻子搖頭道:「我不要活一百八十歲,做討人嫌的老物,只願從今以後,少擔些驚恐,少受此磨折,便是莫大幸福。」建威問道:「救你那個老者,現在古巴麼?」三麻子道:「他老人家住處,幽僻清靜,輕易無人能到,我臨走時,本意約他同行,他再三不肯,說土人同日人爭的政治上權利,繁華都府,軍興時雖不免玉石俱焚,荃孫同盡,我這裡決無妨礙,倒勸我也搬去住。我是驚弓的鳥兒,聞了弦聲,就覺心驚膽碎,只好同他老人家別過了。」懷祖對建威道:「安土重遷,人情不免,不聽老者在古巴已有兩代麼?隨鄉為鄉,只好得過且過了。胡大哥暫時別過,隔天再細談罷。」
  攜了建威,徑回艙中,浩然長歎道:「盛衰興亡,何代蔑有?這倒不足深論。只恨我同種積衰至此,單曉得忍氣吞聲,不知道振筋挺脊。憑何因由,釀為習慣,兄台能道其詳否?」
  那時圖南也上來了,接口道:「我們中國人自私自利的心腸,超出於世界人種,只消一身有絲毫私利,就拿全體來供犧牲,也都心甘情願。但看目前朱大哥同小兒的往事,不就是證據麼?」
  懷祖道:「下流社會,見目前不見將來,果真不免此弊,但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豈有圓顱方趾,全然沒些良心?但看那班工頭,到利害生死的關頭,一樣結盟聯會,互相提攜,至死不易其志。像胡大哥後來見朱大哥脫難來歸,便慇懃接待,往返相偕,足見初時雖貪小利,也由不知彼中苛的情形,以致冒昧嘗試,並不是真肯以自己血肉,獻給別人做刀俎之物。若然讀書明理,上中社會的人物,自然更無此心了。」去非失笑道:「先生不知中國上中兩社會人,還比不上下流社會呢。」
  懷祖愕然道:「這是何說?」卻聽陳氏在問阿金道:「我正忘了,幾個大工頭後來怎樣?」阿金道:「老貝為喂狗不得法,連受幾頓毒打,第一個嗚呼哀哉。其餘感瘴,害病的害病,只剩一個倪阿四,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走時已堪堪待死了。」陳氏不勝傷感。建威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怙惡不悛的,何消去可憐他?去非兄所說的從何見來,我亦急於欲聞呢。」
  去非道:「中國上流的代表是官紳,中流的代表是士商。官呢,升官發財,是他的目的;鑽營傾軋,是他的手段。等到退歸林下,好的求田問舍,不好的便武斷鄉曲,侵吞公款,憑借越大,氣燄越盛。小小州縣的舉人、秀才,便是紳了。若到省會,固然無可作為,並且人數過多。此之所是,彼之所非,此有所黨,彼亦有所爭,總不肯同心同德,做一件有益的事。
  因此虛名雖好,實權倒不及商人。那些商人呢,乘時捷足,爭先攘臂,是他的好處。同行嫉妒,互相貶抑,吞並了同類,倒便宜了外人,這是他的壞處。總而言之,私利的心盛,例無團體,團體一解,害公敗群之事,相因而至。倒不如下流社會,日謀一飽,夜謀一睡,混混沌沌,還不失赤子之本心。有大力量,大慈悲,當頭一棒,頂胸一椎,立地回悟,居然肯疾病相扶,痛癢相關,生死不相殘害,請問上中兩社會可做得到麼?」
  建威道:「凡事不可從一面說,下流中有好人,何嘗沒有壞人?上中兩社會有壞人,何嘗沒有好人?即如所說團體這一層,拿抵約事來作證,一人高呼,萬眾響應。單就目前論,心何嘗不齊?志何嘗不堅?可見我同種全體,並非不能團結,若然得機得法,幾十年和血吞牙,從此也漸漸揚眉吐氣了。」
  張氏是時也在旁聽,說道:「團體的散結,半屬男子,一半屬之女人。我聞姊姊說,中國女人十九都不識字讀書,既不識字讀書,單靠天生的知識,現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那時包羅得盡?就不免牽制丈夫。做男子的內有牽制,外有困難,一身尚顧不過來,那裡能謀全群的公益?團體兩個字只成紙上的名詞。就是抵約那件事,夜長夢多,正莫知所終哩。」
  圖南靠在一張椅上,撚鬚微笑道:「我亦云然。」建威道:
  「君等所見,皆過去之中國,現在名氣日昌,女權逐漸回復,女教亦漸興起。不過處於幼稚時代,有斲喪便退,無斲喪便進,真正極危極險。那斲喪兩個字,不定要明侵暗阻,即如只看壞處,不看好處,使人人志衰氣頹,以為我同種已進了十八層阿鼻地獄,萬萬不能再上天堂享幸福。這便叫做斲喪。我輩不明白這個道理,倒也罷了,既然自負前知,提倡扶持,責任正是不輕呢。」懷祖道:「若輩各恃一理,都能抉透同種的病根,大約進則使人敬,退則便受人侮,危機一髮,連毫釐都不可差的。」建威點頭道:「其然,將無同。」自此往復辨論,借船中做他們的議事堂,倒也頗不寂寞,阿金也長了許多見識。
  船過錫蘭,懷祖手持望遠鏡,在甲板上徘徊眺望,恰好圖南走來,懷祖指給他看道:「那邊隱隱約約巨人的足跡,不是我佛如來當年說法處麼?近數百年宗門歇絕,燈燄不明,七寶樓台,彈指間也做了強賓供養。天行回轉,浩劫當前,入世的解脫不來,出世的又何嘗不在旋渦中呢?」圖南道:「人生無百年,憂樂且相忘,兄台為佛生愁,為禪預慮,真正何苦呢?」
  懷祖默然。圖南便邀他來找建威,問些美洲的勝景,說些海外的奇聞,懷祖漸漸面有笑容。圖南又提直甲板上的問答,建威道:「我佛初地,早被外族點污了莊嚴,此外南洋三國,也是佛教極盛的地方,邇來緬甸歸英,越裳屬法,只剩暹邏暫留殘喘,然為兩大競爭的焦點,後來茫茫,事未可知。綜其致亡就衰之跡,雖說別有原因,只是宗尚虛無,遺棄跡象,也就失了立國的本原了。」
  懷祖道:「彩石者忘璧,買櫝者還珠,自是彩者買者之咎。信佛而得惡果者,毋乃類是?但我追想先朝,以楚昭之入隨,似黎侯之寓衛,式微已甚,性命苟全。因以為利者,猶發三患二難之議。迫諸逆旅,躡我遊魂,莽酋亦棄舊事新,飾辭相紿。
  遂致膏涂原野,血濺蒿萊,無爭無尤,何為而致此?思之裂眥,言之痛心,迄今枝葉離披,根本搖動,哀我人斯,求如暹邏而不得,又將蹈緬甸、越裳之覆轍。禍福倚伏,得失循環,可勝浩歎麼?」欷▉相對了一回,圖南覺有倦意,便先告睡。懷祖、建威也各回房歇息。
  不數日,到了香港,圖南父子,阿金夫婦,要換船上省,懷祖本是借此遊歷的,也要領略五羊的風景,以與建威肝膽相照,意氣相投,早結生死交情,堅邀同行。建威無可不可。便自應允。
  於是相約買舟,登越王之台,揖趙佗之墓。溯江而上,把羅浮山的十五嶺,四百三十二峰,有勝必搜,無幽不入。遊興未闌,又復舟藤城,弄月鐔江,蒼梧碧蓮,然入望。建威覺得一塵不染,萬象羅胸,塊壘盡消,襟抱自遠。
  懷祖置身峰頭,引領四顧,忽然東西亂指道:「那邊不是瞿留守、張司馬化血之地麼?這邊不是焦宣國苦戰立功之地麼?
  世事如棋,人生若夢,而今又安在哉?」建威勸道:「白雲蒼狗,變幻無常,我輩留此一身,庶幾言人所不能言,為人所不敢為,已往陳跡,兄台何必介介呢?」懷祖口雖無言,卻自此鬱鬱不歡,神魂若失。張氏商之建威,來勸懷祖重回廣州。剛進棧房,安下行李,瞥見陳氏揭簾而入。張氏驚問道:「我們不過才到,姊姊怎已得知?」陳氏道:「你們這回怎麼去了這許多日子?累我天天只在棧房查消問息,腿也走疼了。」懷祖道:「姊姊如此要緊,有無事故麼?」陳氏道:「沒什麼事。五日前『海裡鰍』又到廣州來,帶的倫敦諸人給你書件,交在我處,我要緊交還你呢。」便在衣袋中取出各書。
  懷祖一一看過,見無甚事,才問陳氏道:「『海裡鰍』已否他往?」陳氏道:「尚在香港,聽說裝貨卸貨,還有五六天耽擱。」懷祖喜對張氏道:「即今動身到香港,坐原船去游舟山。」陳氏道:「舟山不過一座孤島,有什麼好玩?」張氏道:
  「古之傷心別有懷抱,姊姊如何知道呢?」懷祖卻已出房去通知建威了。建威道:「圖南兄自舟中一別,兩次來廣,不曾造訪,我心已覺負負,這回又過門不入,未免薄情了。並且我之此行,專為抵約而來,兄雖所志不同,何妨姑赴春申,暗為我助,默窺同種之真相,以決將來之進退。過去之事,且請付之達觀。」陳氏入問,接口道:「即如圖南先生,相處數十日,交誼未嘗不深,目前居憂坐困,不一存問,竟自匆匆上道,不怕人抱怨麼?」懷祖、建威同問何事?陳氏堅不肯說,但道去自知之。兩人無奈,便同陳氏來望圖南。卻見阿金正從西邊過來,陳氏迎上問道:「昨夜堂訊有無挽回麼?」阿金搖頭道:
  「難!難!」建威十分關心,正待動問,恰已近門。阿金同門者講明來歷,引進書室坐,陳氏自到上房。
  一會,圖南進門,神情蕭索,意象牢騷,迥非在船時興高采烈的模樣。開口先問道:「兩兄這些時間到那裡去來?令我眠思夢想,望眼欲穿!」建威約略告知,急問圖南近況。
  圖南未言先歎道:「老夫承先人遺業,雖比不上郭家的金穴,鄧氏的銅山,卻也盡堪溫飽。自從小兒遇騙,族中有些子弟,知我單丁,幾次說辭,要我擇人承繼,我一概回絕,治裝出洋,只荊人支持門戶。族中見我日久不歸,以為小兒決不無還之望,我偌大年紀,受不得煎熬辛苦,也要為異域之鬼。先用軟語來說荊人。見荊人不為所動,便與婢僕內外勾串,把我田房用強硬占,差不多都被奪盡了。荊人投訴房族,袒彼抑此,不為理處。荊人又氣又急,臥病在牀,至今行動尚自需人扶掖。
  今春有姑子自外貿易歸來,聞知此事,代為不平,便勸荊人赴縣呈告。不意縣中不知因何,置霸產不問,只問姑子事不乾已,插身扛訟,把來收禁三閱月,不問不釋。老夫歸國,想切已之事,不便叫至親久累,因令小兒投請收審。誰想見一人押一人,姑子還未釋放。好容易左呈右催,昨夜才算提訊,糊裡湖涂,問了幾句話,依舊還押。老夫目前內有病妻,外有橫禍,方寸中竟無片時寧靜。幸虧朱大嫂代我料理醫藥,大哥又代我傳遞消息,閒時還婉勸慰,才得撐恃與兩兄相見,不然也早累倒了。
  」懷祖歎道:「晚近官場,不過是苞苴世界,圖南兄,不是我把不中的聽的話來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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