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破鏡忽重圓無限悲歡成一哭 寶山盡空入且留身命問當歸
恰好十號、十一號頭等房艙的搭客已在倫敦上岸,尚是空房,懷祖同張氏便住了十一號、讓十號給陳氏住。正同圖南父子做了貼鄰,天天聽他們的雄辯高談,見他們的豪情勝慨,不覺十分傾倒。
陳氏這時早脫盡了怯生生羞答答的女兒常度。建威聽三人對談,偶操英語,多帶北音,有時又說廣東土白,情知是中國人了。也是有心,便展問姓名,各談衷曲。圖南聽陳氏講到受傷落海的情形,只是搖頭歎氣。去非追想當初,撲簌簌眼中落淚。陳氏聽到脫離苦海,父子重逢,代人歡喜,便替自己憂愁,情不自禁,放聲長號,驚動了同船諸人,都來查問消息。建威、懷祖一面敷衍張氏,一面也把陳氏勸住。鈴聲一響,同上飯廳。
晚餐既罷,相約到甲板散步。其時正在上弦,彎彎月子,湧上天空,在這萬里混茫,渺無歸墟的所在,又遇了晚風乍靜,一波不驚,分外的皎潔空明,沁人肺腑。大眾倚定船舷,喝采不止。只剩建威同了懷祖,靠在藤椅上講那抵約的新聞。
懷祖問道:「弟在倫敦遊學,於抵制禁約的情事聞見無多,不敢輕贊一辭,在兄高見,究是如何?」建威道:「就禁約一面說,知病所在,始可以奏功,不知病之所在,雜藥亂投,標未愈將本益傷,思之已可寒心。就抵制一面說,能從我之所以對待人,與人之所以對待我者,徹始徹終,籌劃到萬妥萬善,始制人不為人制。不然,任你火一般熱的心,水一般沸的血,等到害人自害的時候,終究瓦解冰消。小弟懷此兩疑,愁此兩端,所以不憚跋涉,要尋內地的同胞,重與細論。倘然破除成見,從要害處根究,不從枝葉上搜尋,從此得了法律上自護的權利,才算爭回國體,才算替十萬僑氓造無上的幸福哩。」懷祖歎道:「小弟去國已久,人情風俗,不知有無變更。」建威道:「兄台幾時到地英京?」懷祖停了一停,才道:「不過兩年餘。」建威笑道:「也不算久。請問兄台既籍北京,尊府在那一條衚衕?」懷祖支吾道:「在東華門內。」建威起身執手道:「東華門內,非臣子所得居,兄台行藏,弟與圖南兄蓄疑數日,見兄藏頭藏尾,不敢輕易動問,但弟決非歹人,兄台盡可釋疑,願請明以告我。」懷祖慨然道:「弟之隱性所以不肯宣露者,為外人之屬垣耳。兄等忝同鄉土,又都有豪人俠客的胸襟,遲早決當相告。既兄諄諄下問,請回房閉戶,借筆對談罷。」
建威招手,把圖南、去非邀到一艙,懷祖另點一隻洋燭,在衣袋取出鉛筆,隨寫隨燒,不留一角。建威面有喜色。圖南亦默默無言。半晌,建威接過紙筆,寫了十幾句,給懷祖及圖南父子看過,也就燭燒燬滅跡。四人相視而笑,一會各自分散。
明早,建威因感寒不能出房,閉門靜養。日中時,忽聽有人敲門,忽忙開看,正是陳氏。先道了好,才說:「我剛想起一件事,去找圖南先生,恰未在房,不得已驚動長者。請問先生,此船開行時,有無華工附船返國?」建威道:「三等艙中,卻有三數十人,但華工聚處,是在舊金山,紐約並不甚多,大嫂可是疑尊夫或從古巴逃到紐約搭輪,想去查問麼?」陳氏點頭道是。建威道:「若從古巴回國,打紐約走也是捷徑。」
陳氏一聽,直踮起身,便往三等艙去。恰巧懷祖來問建威的病,知陳氏在此才走。歎謂建威道:「此女既饒俠氣,愛情又十分真摯,聞之拙荊,彼嘗自言出身風塵。古人謂醴泉無源,芝草無根,以此女例之,真非虛語哩。」正嗟歎時,只聽陳氏的哭聲,張氏的勸聲,從對房嚷到這邊,懷祖料定決無消息,趕到房,婉轉譬解了良久,才得停止。
又過了一夜,建威本無大病,晚上得些微汗,霍然已愈。
幾個人依舊聚在一處談天說地,論古道今,不知不覺,到了新加坡。卸貨下貨,泊了六天,到第七天上開船,前兩句鍾,陳氏一人在艙面來回散步,領略四圍山色,忽見一人戴頂草帽,拖雙橡皮鞋,一身雪紡衫褲,左手挾傘,肩上掮只大皮包,右手執定皮帶,臉黃微麻,約略三十七八年紀。
陳氏道:「咦!你怎麼在這裡?」那人聽有人招呼,抬頭見是一個貴女,先還不敢答應,仔細一認,不覺失聲道:「咦!
你不曾死呵!怎麼在這裡?」陳氏笑道:「我怎麼得死?」那人道:「你不是朱大嫂麼?怎麼得不死,倒又改了裝,像是西洋貴官的夫人。」陳氏道:「胡三麻子,且不消說閒話,請問我丈夫是生是死,現在何處?」三麻子拍手笑道:「好叫大嫂歡喜,又叫夫人憂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忽又拍手哈哈大笑道:「咦!咦!這是誰呵?」陳氏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丈夫阿金,已從舢板渡上船來。喜得痛淚直下,顧不得有人無人,疾忙上前執手問好。阿金出其不意,嚇得縮手倒退。三麻子又拍手笑道:「咦咦咦!這位夫人說先前同你有愛情的,怎麼你不認得,莫非假冒不成?」阿金越發摸不著頭路,只是呆呆地不言不語。陳氏怒視三麻子道:「不要胡說白道的嘔人。」又揮淚上前,執了阿金的手道:「別了這幾年,怎麼連自己妻子都不認得了。」阿金糊裡糊塗問了一句道:「你莫非是鬼麼?」三麻子笑得跌足道:「太陽照在當頂,怎會白日見鬼?可是一樣,我要問這位夫人討些謝儀呢。」
阿金果真望了一望太陽,也是仔細一認,不覺失聲道:「咦咦咦!你不曾死呵!怎麼改了裝,像是西洋貴官的夫人呵!」
陳氏泣道:「我得救不死,因到學堂讀書,所以改了裝,並不曾另嫁呵。」阿金側耳一一聽明,顧不得有人無人,執手抱頭痛哭叫苦,陳氏也淚如紅雨,酸酸的只在眼角流滾。三麻子在旁邊看兩人的情景,只是拍手嘻笑。
頓時轟動合船人,挨挨擠擠,重重疊疊,把三人圍住。茶房水手不知就裡,為礙了他們展動,一味價吆來喝去。虧得懷祖從人叢中擠進,匆匆略問了幾句,便引三人出圍,招呼眾人道:「這兩位是夫婦重逢,並不別故,請諸位讓一讓路。」剛出得圍,恰遇建威,懷祖忙指他看道:「這位朱大哥,正是小弟同宗,自然要與大嫂同房,請將船票給我去換,建威兄,你便領他們下艙罷。」三麻子見了,早自到三等艙去。
阿金驟見兩位鉅商貴介模樣齊整的人物,越發不知所措,跟定陳氏,隨建威進了頭等艙,看的人還有許多隨在背後,打算來聽新聞。陳氏引阿金同進十號房間,關上房門,聽眾人漸漸散開,才引阿金出房。
此時懷祖早將船票換好,在門外老等,便遞將過去,陳氏接了,放在袋裡,才與懷祖、建威道謝。又見了圖南父子,圖南一手捋須,一手執了阿金的手,哈哈大笑道:「大哥!你還不知老夫現身說法,常勸大嫂寬懷自解,大嫂只是不聽,朝夕以淚洗面,今日如何?可惜老夫年老健忘,九宮譜又不曾帶在篋中,不然大哥的夫婦重逢,老夫的父子重逢,合填一出《雙杯圓》,倒是翻新出奇,絕妙排場哩。」
正想動問細情,聽鈴聲已是飯時。阿金卻對陳氏道:「怪剌剌的,我不到飯廳。」陳氏道:「幾個人一路走怕什麼?」
阿金一定不肯,陳氏對懷祖等道:「諸位請便,我們便在房飲食了。」阿金道:「我不,我要找胡大哥去吃。我同他一塊兒出古巴,一塊兒回中國,哪一件不靠了他?這會兒丟他一人在三等艙,我倒有點過意不去。」懷祖點點頭道:「大哥倒是情重的。」陳氏道:「夫婦之間,甘苦相同,我便陪你也進三等艙吃去。」建威失笑道:「你們都說的呆話,各艙食物扣著人數,那有多餘留備你們去吃的。耽擱已久了,快到飯廳,等吃完了,我陪朱大哥到三等艙找胡大哥說話去。」
不由分說,拉了阿金幾個人,同到飯廳,別人已吃到一半了。建威同諸人就座,看阿金拘拘束束,代點幾樣菜。阿金匆匆吃完,急急離開,建威便陪他走。懷祖道:「我也同去。」
圖南道:「你們不便獨偏了我。」
當下阿金在前,諸人在後,都下三等艙來。三麻子拍手笑道:「好了!你朝也妻呵,晚也妻呵,如今真給你哭活了。只是累得我一年多沒好睡。如今你是快活了,我倒靜了。」懷祖道:「且請問胡大哥,怎樣同我們大哥在一處的?」三麻子道:
「這位是誰?」陳氏代答道:「是我們隔房的長兄。」三麻子才道:「你們看我嘻皮笑臉,像是只知歡樂,不知憂愁,豈知我心裡的冤苦,正也無從伸訴呢。大嫂!我不是當的小工頭麼?
路上情形,大哥想告訴過了。其實那天我是受傷發暈,林子裡得了涼氣,一周時後居然醒過來。背上疼痛,錐心徹骨,用手摸一摸,已經醱酵,自知不至傷命。勉強掙扎起來,看身邊倒個死屍,正是同類。我既有口氣,不成便讓他做野狗嘴裡的食,就揀跟粗硬的樹枝,折下來代鋤頭,挖土埋葬,不想卻是稀泥。
我便俯身把來敷在背上,隨挖隨換,等到掘好坑,埋下死屍,覺背上痛已定了許多。自想少吃沒喝,總是死數,不如出林去碰碰。那時天色已黑。辯不出東西南北,無奈又在林內躲了一夜。這夜裡思家怨別,不知落了多少淚,提起來還是傷心。」
去非聽三麻子帶著哭聲,忙勸道:「胡大哥,雖說是創巨痛深,同死的比起來,還勝一籌,此時不必傷心了。」三麻子謝了,又道:「挨到天明,不敢上山,只在平地亂闖,模模糊糊,不知走下多少路,才見十幾家平房,臨水依林,水邊一排椅子,只有一個老者,銜枝煙管,坐在椅上吃煙。乍見我面,吃驚問道:「你是中國人麼?怎樣走到此處?又怎麼這般狼狽?
我便是長是短,一一說出。
「老者道:『我是中國人,到此兩代。此村周圍,都是我的兄弟子姪。你既背創未愈,且在這裡養傷,』引我入門,格外收拾一房,備好牀帳,令我安居。我便衣之、食之、醫藥之,一住半月,傷痕全愈。至今提起來,還感念他哩。那時老者便薦我在近處工廠去做工頭,半年後薄薄有些積蓄,想同老者商量自己做些生意。也是合當湊巧,那夜月色極佳,我捨不得就睡,出門散步,已是三更後了。忽見草堆裡閃閃爍爍,似有人影,還疑是賊,掩上待捕,倒把我嚇了一跳。諸位試猜是誰?
便是朱大哥了。
「當時大哥不認得是我,跪地哀求饒他性命。我趕緊說明,問他緣故,才知大哥為受不住又饑又渴,蠻針蠻打的苦楚,上夜在工次逃走,一日夜不曾歇腳。我便悄悄引到自己房中,宿了一夜。打天明,又悄悄送至老者處,懇其暫時收留。承他情,就留在家裡工作。又過了半年,我開店的心越發盛了,才辭了老者,回到波那和來,大哥就在店內管賬。
「不到一年,本地土人又同日兵開仗,我們中國人真叫做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知帶傷了多少人家。我便有些膽寒,聽說新加坡是無稅口岸,收拾收拾,就同大哥搬到這裡來做買賣。此番我是回接家眷的,大哥順便上墳,所以又是同路,不想就遇見大嫂。大嫂你可知道,那天你下海時,大哥已暈倒了,我好容易把他拍醒,又一頭撞到壁上,只要尋死,又虧我幾次三番抱住了不容他死,今天才還你一個鮮龍活虎的丈夫。大嫂,你該怎樣謝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