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驀相逢意外緣中 到此地人間天上

  有兩句筆頭鋒,口頭禪,叫做「前三藩,後三藩。」其實,後三藩的吳、耿、倏明倏清,究竟算那一代的藩封,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前三藩是福王、唐王、桂王,正是勝國天漢,維城宗子,其間還有監國的魯王,雖未稱制建元,卻為東南人望所歸。
  魯王一生事實,在地理上關係最重的是舟山,地方孤臣遺老,多在其中。庚寅九月城陷,文武軍民死節者數千。因為先前曾經乞師日本,到此時有些不甘剃髮的,便想借海外三神山做避世的桃源。駕一隻海裡鰍,裝載了應用物件,乘亂逃出蛟門,把定舵,認準羅盤,布帆飽滿,以為指顧可到。不想風利不得泊,隨波逐浪,直望東南大洋衝下。
  約摸到了南緯六十五六度中間一座荒島邊,砰訇一聲,船底觸礁,海水汨汨而入。趕忙查看,幸虧不過方圓三寸的窟窿。
  急取現成木板,將洞釘塞,再用棉花,掩盡四圍水漬,方始塗抹桐油。修整已畢,想把船身退下。卻如蚍蜉撼樹,絲毫不能移動。便去測量水勢,原來不上兩尺,無怪不能浮送了。
  船上諸人,至此有些著慌。迎面懸崖峭壁,中劈一溝,溝水洶湧外瀉,聲如雷霆;望裡邊,若明若暗,似深似淺,不敢輕入。因用小划周圍去看無岸灘,可以隨人登陸。誰知圍抱七八十里,竟無處可插一趾。諸人回到大船,相對欷▉,無計奈何,便在桅頂掛了一面遭風旗,或有他舟經過,好來救援。那知連守五日,竟無隻影。莫非坐困舟中待死不成?便商議進溝探看形勢,除留女人守船外,四人分坐兩隻划子,用竹篙點底,撐到溝口。水往外流,船從下上,費了無數力氣,好容易進了口門。五步一折,十步一曲,山勢高聳,陽光不到,又是千灣百轉。黑魃魃地認面不真。前後舟以聲應和。並且溝勢越窄,竹篙使不成,只好放下,用雙手扶壁,雙足一踮一挺,逐步挪上。如此一步一步,走了十餘里。忽然有絲亮光,透入眼輪,正如瞽者復明。這一喜,直到三十六重天上。喜定凝視,才知前面開個石闕,高廣三尺,恰容小划出入。闕外便是這條既低且窄,既黑且曲的小溝。闕內中間是溪水淪漪,兩岸是平原曠野。
  四人伏身船舷,依舊手扶足挺,慢慢挪到闕口。豈知水勢分外湍悍,把船打下,不是拼命撐持,險些全船粉碎。情知這划子是再不能逆流而上了。四人便跨在水中,用帶扣住兩舷的鐵圈,水與船爭,人與水爭,居然拉倒闕口,伏身便入。
  太陽當頂,知是午時。再入舟中,撐到岸邊,在棵大樹根上係定了帶,才上岸來。只覺一陣寒噤,帽中領口,袖邊衣角,滴瀝滴瀝的有水淋下。看划子中,也積有三寸多水。恍然大悟,知溝中兩壁,必有鐘乳。幸虧裡面氣候,比外邊和暖十倍,卸衣脫帽,就地拾些細石,壓定四角,迎日曬晾。赤身跣足,望前進行。暗香浮動,疏影橫斜。隔河對排整千株十人合抱的大梅樹,白萼舒苞,綠英露蒂,就是元墓山也沒這樣多而且盛。
  行盡梅林,天生一條青石樑橫在河中。渡過對岸,便有瑩青露翠的小山,迎人而立。山頂一排矮鬆,斜坦到地。順著鬆林盤上山頂,舉目四望,才見積方四五十萬畝的平野,野外四週,大山環抱,從外進來,除那條小溝,竟無可通之路。
  四人這一喜,覺得就是瓊樓玉宇,長生久視的仙鄉,也兑換不過。便匆匆下山,渡過石樑,到岸邊收了衣帽,再上划子。
  卻躊躇道:逆流固是費力,灣多水溜的地方,順水尤其危險。
  好在溝不甚深,出闕門。不如還在水中挽舟而下,到溝口再上舟出海罷。
  四人定了主意,又是一步一步走了十七八里,才得回船。
  說給女人們聽,也都歡喜。此時過晡,從明日起,先支茅篷,把各樣物件,用划子分起運了十天,方始運完。又忙了十天,建梁造屋,事事停妥,在石闕內傳子傳孫,別開世界。
  只看花開花落,便分春秋,人死人生,才知悲喜。二百六七十年,世人不知有這一塊乾淨土,島中人亦不知外邊還有許多惡濁大地。那年那月那日,就是乙巳、丙午、丁未、戊申。
  有兩人不知何事出了山溝,正吸收海中新空氣,瞥見流過一屍,渾身裝束,彷彿是個華人,疾把篙子鉤住衣服,拉近船邊,看還是個女人。用手去候鼻管氣息不曾盡絕,看面上許多傷痕,都還不在致命部位。急扶上船,到溝內,先替控了一回水,然後平放艙中,飛划進內,報知島長,便送在他屋內。島長知是女人,並且還有傷痕,請其婦解衣細視,胸口腰際,手灣足部,都有紫印。原來島中有種草專治各種外傷,不怕在何部位,只有一絲氣在,便能追魂返魄。這女人過了一時,悠悠醒轉,睜眼望時,滿屋中女的是高髻雲鬟,男的是寬衣方幘,不知此為何地,自己又如何來到,仔細一想,想是地府陰司,不覺失聲大慟。
  身旁一個女人,忙俯身勸道:「外傷初癒,元神未復,萬萬不可悲傷,並且不可說話。」用巾替揩淚痕,又拿一鍾紅沉沉紫油油的湯灌在口中,說再靜睡一時,便可復舊了。這女人知無歹意,安然便睡。一覺醒來,渾身全無痛楚,自覺已有精神,起身致謝,動問姓名地址。
  那女人道:「此名螺島,拙夫朱懷祖,便是島長。奴家張氏。今天申家兩個兄弟有事離口,無意中救了姊姊,不知姊姊何方人氏?因何落海?如何渾身又有傷痕?願聞其詳。」
  這女人又復失聲大慟,半晌拭淚問道:「請問夫人,此地離古巴有若干路?」張氏愕然道:「古巴屬於何國,位於何度?奴卻自幼未聞其名。」懷祖在旁道:「中國自來不聞有此,想是新辟的地方了。」
  這女人又道:「既如此,請問夫人,此地離廣東有若干路,通輪船不通?」張氏搖頭道:「此地在南緯線六十五六度間,離廣東四十度,差得遠哩,並且將近南極圈。我們自上祖到今,不曾見有一船來過,更是聞所未聞了。」這女人一聽,捶胸跌足,大哭不止。張氏道:「姊姊來蹤尚未請教,且免悲啼,請剖明源委,或者事有可商。」這女人且哭且訴道:「奴家陳氏,隨夫朱阿金,從廣東應招到古巴做工,船中被虐,昏暈倒地,不知怎樣來到此地?如今我夫與我相失,哀痛自不消說。到是他的生死存亡,都在別人掌中,此時不知如何情形,叫我怎能安心呢?」
  張氏聽了,也代感傷。懷祖備細問了一遍,沉吟道:「姊姊是由船上人疑為已死,拋入海中。恰巧這島溝外,一年只有一日漲潮。姊姊適逢其會,順潮到此。古巴既在太平洋中,姊姊將來只消到太平洋探問,總有會面的日子。」張氏道:「此地與外邊不通往來,怎麼能去呢?」
  懷祖笑道:「你不記得我們上祖帶來的船麼?此時正用得著了。」陳氏不解所謂,正想動問,懷祖似已微解其意,歎口氣道:「不瞞姊姊說,我上祖係魯王世子,國變時,同拙荊遠祖大學士張肯堂之子張茂茲,又有一位汝應元,一位申懋堂,擁王妃同定西侯張名振的夫人,在舟山逃出,初意欲至日本,不想遭風,吹到這座島外。這島前面兩山如屏,一水中界,小舟出入,尚且不能自由,大船更無容議。當日遠祖們不知用了若干心思,若干氣力,運來許多動植物的種子,留為子孫衣食,就是當時那只船,名叫『海裡鰍』,總說後來必有用處,在口外逐層逐節,拆卸運進。這裡只有朱、張、申、汝四姓,島長一年一輪,前後交接時,總得將遠祖遺言,叮囑一番道:「那只『海裡鰍』,一釘一板,不許輕棄,年年還要油漆一次。所到至今仍在,只消運到口外那塊礁石上,裝配起來,不又可以乘風破浪,送姊姊再進太平洋,做萬里尋夫的孟姜女麼?」
  陳氏破涕為笑,一拜一謝。懷祖忙攔住道:「我本疑心地球之上,如只以前所聞幾個國名,本島這塊地又從何而來?早有漫遊世界的心腸,姊姊墮海,不流到別處去,恰恰會遇一年難逢的一日,申家兄弟又適在口外,才引姊姊到我家裡,是天命我送姊姊到太平洋的,姊姊何勞謝得?」
  陳氏道:「奴家盼望丈夫,度一時如一日,度一日如一年,但願早些動身,成全則個。」張氏道:「再隔五月,拙夫任滿,方可遠行,此時是不能半途告退的。但有一層,奴嘗聞之祖父,中國方言,各省不同,有時尚須以目聽,以意會的。即姊姊說話,決不是廣東鄉談,若然廣東鄉談,同我們北音有天淵之別,怎麼對談會語呢?」陳氏點點頭。
  張氏道:「如今,又是古巴哩,又是美洲哩,都在中國萬里以外,言語決不一致,此去如何問路,如何同人交談,倒要預先斟酌。」懷祖道:「古巴既在中國東面,這島偏南,此去只須偏北,總可尋見。倒是言語一層,姊姊在船多時,能道其略否?」陳氏道:「先在家鄉,略略能說幾英國話,上船後似乎又長進些。聽說美洲英語,比法語通行,想尚無妨。」懷祖喜道:「如此,姊姊自然也是讀種子了。」陳氏道:「不曾。」
  張氏道:「我們上祖傳下來定章,不論男女,到六歲都要上學,又為各姓不能家家延師,每二十家便設一學堂,以此四姓到今,雖只五千人,倒開了四十所學堂,可算無不讀書的人了。姊姊這幾月無事,不如上半日上學讀書,下半日輪赴名堂教授英語,姊姊肯俯就麼?」
  陳氏道:「夫人之命,怎敢不遵,但奴家通話不通文,下午教授這一層,怕是勞而無功。」懷祖道:「我們堂內除上祖帶來書籍外,新著述只得幾種醫學,不能把近世萬事萬物的現象,增長兒童智識,我每引以為憾。如今請姊姊先傳授些英語,做遠遊的準備,文法一層,且俟將來再說。」陳氏方始應承。
  懷祖便在議堂請四姓諸人開特別會,把自己任滿要到太平洋遊歷,並請陳氏教習英語兩件事,備細報告,請諸人議決。
  諸人中雖有人以本島地小人寡,正為與大地斷絕交通,才能據守這許多年,不願懷祖出遊,給人知有本島的名色,究竟大多數都不願拘守故常,贊成懷祖的議。便又公舉幾個地理家,做了同伴。先把「海裡鰍」運到礁上,下墊圓木,逐層逐節裝配好,把圓木抽出,船便溜下,才在近海,預先演習。
  到四月,諸事妥貼,又開特別會提議經費。此時陳氏因銳意用功,每晚又得張氏指點,淺近文理,居然可通,便也占了一席。獻議道:「本島貨幣,恐外間不能通用,好得礦中產金日富,不如多帶些熔成的金餅,倒到處可以兑換。」諸人均以為然,便議除雜物外,共支出大小金餅四百斤,作男十六人、女五人的遊歷費,又兩千斤作往來販貨費。
  轉瞬間已到五月,便從本島出發。一路上但見風色不順,有港便收,無港便先拋錨下碇,居然不曾有失。收港時,逢人便說是中國廣東帆船,到古巴販貨,半路遭風,迷了方向,求人指引。居然曲曲折折,行了三個月,找到那邊。不想為無護照,不容登岸。
  陳氏徬徨萬分,懷祖也歎氣。同行的申紹祖道:「我想我們出行的宗旨,本為求學,不如便出大西洋,以私費生名議,到英倫去住的一二年,再設法到古巴來,卻不是好。」懷祖固是喜歡,陳氏無可奈何,也只索贊成。
  一行人便望英倫進發。果然並無阻礙,女五人、男八人都得進了學堂。又有八人,依舊駕船,索性先開到中國,賄通官吏,居然得了照旗,便浩浩蕩蕩,四遠販運。二年後,又開到倫敦,正放年假。陳氏因本校教員之助,得中國公使古巴領事的私信,又輾轉得了公文,便坐本船到古巴。領事報明關員,才得上岸。
  連尋三個月,幾乎踏遍了古巴全島,竟無消息。本校假期將滿,不得已回到倫敦,與懷祖商量。懷祖躊躇道:「為時已久,或者回了廣東,只有到廣東去尋的一法。」陳氏道:「帆船之遲,不如輪船之速,我想坐輪船去。」懷祖道:「也好,姊姊遇見姊夫,同到倫敦來,將來仍然回島,不必在中國了。」
  又轉一念道:「中國是我祖國,不如送姊姊去,也看一看故鄉今昔的情形。」便同諸人議明,留「海裡鰍」在大西洋、印度洋一帶往來,懷祖挈妻陪了陳氏在利物浦,恰好趁了美國郵船公司到中國的郵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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