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謀食舟中初犯禁 醵金道上又當災
阿金不招呼,隨眾進了大艙,左右正中上下四層,三排統長的弔鋪,先有三四百人,七橫八豎,在底下兩層打睡。阿金夫婦,便在第三層。緊靠後壁,攤下行李,剛要睡下,見▉仁左手抱狗,右手扶定闌干,從梯而下。
倪阿四同三人趕過去,陪定▉仁,逐層查看,大約是點人數。點到後壁,阿金陪笑問好,▉仁板了臉,咕嚕了幾句道:
「怪模怪樣,擠在一處,算是你們有夫妻。」阿金回視其妻,雙頰飛紅,重眉鎖翠,眼汪汪早似淚人。嚇得不敢則聲,趕緊縮腳上牀,一個不留神,後腦在四層板上一碰,直撲下地。▉仁罵聲:「不中用的東西!」阿金還沒爬起,一腳飛過,踢在背上又直挫下去。
陳氏喊道:「平白地欺人則甚?還了你們工錢,我們夫婦好上岸的。」倪阿四一雙烏珠紅肉半暴半凸的眼睛,睜有桂圓大小,大聲問道:「工錢便還了,二百餘元的欠賬怎樣?」▉仁卻攔道:「大嫂說玩話罷哩,阿四不要認真。」
正鬧時,有人喊道:「老貝快抱狗去,密司忒在尋哩。」
▉仁忙道:「來了!來了!人數還沒點清呢。」那人道:「你又強,想是背上痛定了。」▉仁把眼一斜道:「你又胡說了。」
抱定那只哈吧,跟了那人便走。阿金才從地上爬起來,兩手撐定牀板,先探進頭,橫身蜷腳,平睡定了,慢慢挪動,翻身側臥,同其妻唧唧噥噥,做牛衣對泣的班本。四邊見的人,竊笑指目,都道:「這模樣兒真是冤人,怪不得要招老貝說話。」
阿金夫婦,付之不聞不見,一概不睬。
守到近黑,先有人送進一把筷,一幢碗,按人分派。在後又送進幾桶飯,幾十碟乳腐,幾十碗清湯。下兩層先到的,哄然趕搶,杓兒、碗兒、筷兒一片聲怪響,引得後來的,喉嚨火冒,人人都跳下牀。
卻說船上的諸人,揮手禁住。眾人不服,說:「別人有飯吃,偏我們該餓的?」下層人失笑道:「新來後到,卻也難怪,船上規矩,要開了船才有飯吃。此時是花錢買的,五錢銀子一頓,天天現交。」眾人一聽,便縮回頭。等大眾吃完,船上人走盡了,才聚集計議道:「五錢一頓,一天就是一兩銀子。吃這一點子菜,太覺不值,我們合僱划子上岸吃去。」
下層人聽說,又笑說道:「你們都乖,偏我們就是呆子,肯花冤枉錢不成?可知道這張扶梯,一下不准再上,晝夜都有人看守,誤走一步,尉遲恭鋼鞭丟頭直蓋,已傷過二十多人,你們待從何處去僱划子?」三層人一聽,才斷了上岸的心腸。
陳氏尤其悲苦,卻出主意道:「我們夫婦怕麵食吃不慣,帶三斗米來,又有洋爐,諸位如有帶米的,何不湊齊了分起煮吃?同在一船,還分什麼彼此呢?」三層同來的,頓時你也掏出五升,我也掏出八升,你也取出一鍋,我也取出一爐。
下層人見了眼紅,說:「我們來的匆匆,沒想到這著,你們如有多餘,情願花錢分些自煮,省得受船上人的瘟氣。三層人道:「一總不到三擔米,全船要吃一頓還不夠哩。」陳氏道:
「不是這樣說。老話道,同船合命,況且都在難中,不怕一天煮幾斗米的稀湯,一人一碗,不至餓死。只要將將就就,混到開船再說。只是這許多水那裡去取?諸位可有法想?」就有人接嘴道:「茅房半邊,有自來水龍頭,待我去來。」取只面盆朝天就走。陸續跟了十幾人,大盆小碗,搬滿一艙,七八隻洋爐,同時發火,燄騰騰,光爍爍,耀眼晃目,漸漸水熟,粥香外溢。
大眾正在流涎,卻聽梯上一片靴聲,十幾柄回光燈飛入艙中,頭前兩個黑奴,有人認得一是管廚,一是管艙,齊聲吆喝道:「船上第一禁的是火,你們誰起意做這事的?」連問三聲,沒人答應。便有侍者把爐火吹熄,開玻璃窗,連鍋拋入海中。
黑奴高舉皮鞭,沒頭沒臉,挨排打來,頓時艙中盈天沸地,一片哭聲。
阿金鑽進被窩,縮做一團,偷眼望其妻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忽地下牀,搶上前喊道:「是你老娘起的意,要打便打你老娘一人!」黑奴揪住發髻,揮鞭待打,面前忽然無數喊聲,都是:「是我!是我!」只覺兩臂也被人揪住。燈光下又見陳氏盛怒之際,正如初日芙蓉,落霞秋樹,越顯得豔麗可人,把髻一鬆道:「去罷!慢慢同你算帳!」回身大步徑自上梯。
大艙中,驟然黑到沒絲亮光,原來天已晚了。陳氏正覺不能舉步,卻聽阿金背後說道:「幾乎把我嚇殺,你膽子忒大了!」一手便攜住袖子,摸到後壁,依舊上牀睡定。大眾歎息道:
「我們自不長進,才中了別人算計。如今進退不得,不知何日才能出頭?」陳氏悲悲切切,對著阿金道:「初上船所見的還不過幾個奴才,已是萬分可惡,料想將來,決無好處,橫豎不花錢也沒飯吃,情願餓死,倒是乾淨。」
阿金抖索索的道:「你死了,我呢?萬一洋人逼我退你的工錢,不是要我命麼?」陳氏道:「你便同我死!這樣受辱,還貪圖些什麼?」阿金道:「不好,不好。我同你無兒無女,就這樣一死,不把祖宗香煙絕了麼?不如耐心守到古巴,再作計較罷。」從此阿金只隨大眾,一天也出二兩買命的銀子。到第六天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陸陸續續上了八九百人,上下四層,擠得沒些空縫。阿金夫婦已並在一牀。
第七天下午,忽見四個工頭,同了二三百人進艙,貝▉仁、錢小鬼都在裡面,轉眼間不知何往,只聽梯面上嘣然作響,響過後,驟然如在黑夜,伸手不能見指,對面只可聽聲。艙中四處同時發作道:「我們是來玩的,怎也關在艙內?老錢,你同船上既是相熟,還帶我們去罷。」鬧了半天,不聽老錢答應,便又喊道:「老貝!老戎!在那裡?狄老二!萬老三!在那裡?
呵呀呀!倪老四!還是你心善些,不要給我們吃苦!」任你喊破喉嚨,只是叫天不應。汽管三鳴,輪聲四沸,倒聽得開船聲息。一霎時,有倒地聲,有撞壁聲,有哭聲,有勸聲,大約艙面諸人,都被鬧得一夜不曾合眼。
東方既白,勃來格帶一個總工頭,四個大工頭,十幾個黃黑水手,揭開艙板,同下大艙。那些人饑腸倦眼,正在朦朧,一聞響聲,人人驚醒,忘命奔上,把工頭揪住,拳腳交下,卻吃餓的若,狂風大浪,船體偏斜,都覺立腳不穩。勃來格不問是非,在眾中指出四十個小工頭,同著水手,在梯半邊小房內,搬出無數鐵鏈,見兩人鎖一雙,頃刻間全數鎖住。
看貝▉仁時,倒地亂哼,戎阿大、萬阿三臉似金紙,鮮血直冒,狄阿二、倪阿四模模糊糊,傷勢都不輕,先令侍者送到醫生處養傷,才帶小工頭逐層點名。此時各層,我挨你擠,但見人頭攢動,人聲嘈雜,實在無從查點。
勃來格想了一法,吩咐一張鋪坐四人,等大眾坐定,看還有無鋪可坐的,又令著地靠邊,順著鋪形,也是四人一排,坐在板上。分撥清楚,才見阿金那邊三男夾著一女,此外有三女一男的,有兩男兩女的,亂嘈嘈的和哄,便把小工頭一人一鞭,喝令挪開。阿金略一俄延,鞭影橫飛,又梢帶其妻頭上。陳氏一肚鬱悶,借此捶牆撞壁,狂哭不休。
勃來格氣極了,才待打下,忽又縮手,說:「你想嫌這裡不舒服,搬到房艙去住好不好?」陳氏停哭不語。勃來格笑嘻嘻道:「我扶你下來罷。」丟了鞭子,雙手伸過,陳氏也把雙手搭定。阿多眼睜睜乾號狂急,無可奈何。忽見其妻銀牙一挫,俯身低頭,把勃來格一手一口,兩面兩掌。勃來格頓時手上、臉上,一條條都是烏道鴻溝,霞飛月滿。那班小工頭,因他調笑得熱鬧,遠遠避開。勃來格雙足亂跳,無人來助。待拾鐵鞭,偏偏手背上脹痛徹心,不能平舉。
恰巧水手送過▉仁等五人,回身進艙,見勃來格模樣希奇,暗暗失笑。勃來格卻咆哮亂指道:「把這女人衣服剝去,綁在柱上,先打幾百鞭子,丟下海去!」水手不辨何人,橫扯橫拽,許多女人,急得亂叫亂躲道:「不關我事呵!不關我事呵!」
勃來格才明白指道:「是這個女人!是這個女人!」水手便擁到陳氏鋪邊。
阿金在其妻口咬手抓時,神魂已失,到此際,不知不覺直跳下牀,飛奔過來。勃來格搶不及,急喊拿人。不想左右中三行上下四層所有工人,一齊發作。也不知陳氏憑何魔力,能使眾人齊心合意,推的推,搡的搡,把勃來格攆到梯邊。管艙人帶了無數黑奴聞聲趕到,擎槍嚇禁,也被眾人奪下。勃來格見事不妙,拔步飛逃。背後有人追上,只差兩級,撲通一聲,艙板蓋下,接一連二的紛紛倒下艙來,爬起跌落,嚷做一團。三四句鍾,還不曾停。
勃來格才同大副、二副,又跟著一群水手、侍者進艙檢點。
死了九個工人,三個水手,又有一名女工,有些已頭開額裂,腹破腸流。帶傷三十四人,卻水手多於工人。勃來格令將死屍盡數搬到艙面,望海中拋下,傷的水手帶去醫調,小工依舊喝令歸鋪。然後來查,陳氏已不在牀,再點別個女工,一人不少,才知也在死數,便把眾人喝罵一回,自去歇息。
過了數十天,船到一處商埠,正是古巴會城。先在北岸靠定碼頭,就有關員上船。勃來格報明人數,並告知明日登岸。
關員約略一查,並不漏稅物件,也不深問。這時大艙中因傷因病,先後又死一百餘人,共存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內有十三名是小工頭。不知生的好心,還是歹意,大眾卻聽他們說道:「我們好兄弟四十人,死的二十七人,雖說自作之孽,究竟也上洋人的當。活的十三人,吃時欠飽,病時無醫,同諸位一樣受苦。勃來格的礦廠,聽說還在東部,穿山過嶺,有六七天不通鐵道的路程,必然崎嶇難走。雖說另有湖道可通,聞勃來格節省費用,要逼我們起旱。諸位請想,餓乏的人,再要曉行夜宿,戴星披露的趕路,保不住無人生病,也保不住無人病死。若像船上病無醫藥,死便葬身海中,在旱路上,自然要喂狼飤狗。
難道我們本國住的厭煩,到古巴尋死麼?」說到這裡,滿艙中嗚嗚咽咽,只是哭聲。女人裡頭有妻亡其夫,母亡其子的,尤其慘不忍聞,哀能動人。又聽說道:「我們和諸位者是同類,出門在外,彼此猶如親人,想起旱不比坐船。勃來格不代我們請醫,好自己請,不代我們棺埋,好自己買材埋葬,只怕無錢罷了,有了錢愁他則甚?不瞞諸位說,我們不比大工頭,每月工錢比諸位只多三元,經他幾次的搜括,身邊所剩不過八九元。
現在想和諸位商量,公立一會,專替同類中病者延醫,死者營葬,在會的月捐一元,我們十三人,月捐三元。諸位若然應承,便從今日為始。」大眾聽了,都以為然,公舉兩個小工頭,八個散工,專管這事,按月輪換。
一夜無話,天曉時,貝▉仁同戎阿大等催促諸入上岸,那些上鏈的,到此無從倔強,昨晚先就開鎖,隨著大眾,一蹺一拐,挨到岸邊。先有六個黑奴在前引路,勃來格同十幾個白人,騎馬在後監押,想都是礦東廠主了。第一日走的平路,第二日清早起身,隨高逐低,連過三座小山。時值正午,迎面萬峰聳翠。危崖插天。又走四五里,已近山趾。打一望時,左臨峭壁,右倚深淵,正中間蜿蜒一線,便算是人行大道。捱到半腰,都已汗雨通流,喘吁不止。忽然下面遞來暗號,知有人倒在山下。
原來會中定的章程,一路有事,或以手作勢,或以足點地,或以眉傳,或以目語,傳消遞息,以便預作準備。當下大眾讓在一邊,會員飛馳下山,見是三個女人,撫心喊痛,七個男子,兩足腫到腿彎,腳跟裂縫,哼聲不止。
勃來格一班人,揮鞭亂擊,叱喝快行。卻見一個剛起。一個又已睡下。正在暴跳如雷,發月會長便來獻計道:「這樣情形,光打怕不中用,待我招呼散工攙扶同走。」勃來格無奈答應。會長又遞暗號,通知男女會友,每一人用兩人前護後衛,簇擁上路,晚間趕不到站,揀一片空地,支篷野宿。
勃來格自不放心,左手執燈,右手提鞭,親自巡邏。瞥見樹林中有人坐地,竊竊私議,便把燈隱在懷中,招手叫貝▉仁,跟在背後竊聽,才知是會中收了捐錢,計議替病人延醫買藥。
貝▉仁認得兩個小工,是戎狄名下,暗暗告知勃來格,回賬抬名傳來,厲聲詰問。工頭失色,回答不來。勃來格便令大工頭,把兩人揪下,各責鐵鞭百下,又立逼著輪換用力。兩人起初還求饒聲,呼痛聲,打到六十多下,早已索然氣盡。大工頭便停了手。勃來格怒罵四人不肯出力,四人跪報導:「人已死了,不用再打了!」勃來格不信,離座執燈親自照看,知是真情,喝令拖出帳外,拋在林中。帶了黃黑奴繞林圍守,不准一人近前。天明後,滔滔上路,不想中有一人,實不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