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遵國法罪犯發配 沐皇恩烈婦入祠

  話說袁壽因雙林捐軀殉夫,心中欽敬。遂邀請了地保鄰佑,同到江都儒學並江都縣衙門遞了公呈。學官同知縣收下呈詞。
  過了數日批准,加了勘語,備文申詳。揚州府、淮揚道。江寧布政司接到詳文,也各加了勘語,轉詳江蘇巡撫、江蘇學政、兩江總督三院會題,請旨。袁壽接得各憲批詳,就用黃紙報條寫著「三院會題,請旨旌表」八個大字,貼在自己家大門外兩旁,專候恩旨消息,暫且不表。
  再說吳珍收在甘泉縣監獄之內,已經一載有餘。這一日,兵部火牌發到江蘇巡撫衙門,那裡備了文書,轉行到了甘泉縣裡。知縣接得火牌,立即叫經承備了長文短文簽批,撥了兩名解役,無非是張千、李萬。次早,委捕衙點解,發了提監票與解差到監獄提人。吳珍昨日已知兵牌到了,預先送信回家。此刻聽見提他,就將行李以及衣服帶著出監。兩名解差將吳珍帶到捕廳衙門伺候。捕廳陛堂點了吳珍的名,驗過鐐銬,給散過口糧、錢文,將兵牌、長短批文封固,發交解差,捕廳退堂。
  兩名解差帶著吳珍出了衙門,喊了一名挑夫,代吳珍挑著行李,一同出了南門。
  到了城外,吳珍的妻子王氏帶著兩個兒子,大的今年十二,小的年方十歲,同王氏兩個胞弟,早已站在路口守候,迎著吳珍。他兩〔個〕妻舅邀請吳珍同兩位公差到一個清淨飯館,一同進內。兩個妻舅先陪著解差飲酒,吳珍與妻子王氏另在旁邊。
  吳珍向王氏道 :「拙夫不才,貪戀煙花,因而結怨,被人設謀串害,配罪他鄉,累你青年獨守孤幃。」又指著兩個兒子道:
  「他這兩個畜生,年尚幼稚,須要賢妻嚴加教訓,勤讀詩書。 他日長大成人,須當習正,不可讓他們到那些煙花場中走動。
  他們如若不受教訓,賢妻可將拙夫今日這般光景告訴他們,作為榜樣。拙夫此去諒必不能還鄉,若要相逢,除非等待來世。
  家中各事,一切拜托。拙夫此刻方寸皆亂,不能多囑 。」說著, 二目中紛紛淚落。王氏同兩個兒子總哭得天昏地暗。王氏忍著哭泣道 :「家中各事,大爺不必焦心,做妻子的盡力撐持。但 願你此去,一年半載遇著恩赦回來,好骨肉團圓。路途之間,自己保重。一到了那裡務必寄封書信回來,好讓做妻子的放心。」 說畢又哭。
  兩個妻舅走了過來勸說,二人方才止哭。安慰了吳珍一番,將吳珍拉入了席。吳珍向他兩個妻舅道 :「二位賢弟,愚姊丈 家中一切拜托,兩個外甥全仗二公管教 。」他二人道:「老姊 丈但放寬心,弟等無不盡心照應,路途保重要緊 。」勸著吳珍 同兩個解差吃了酒飯,兩個妻舅會過飯錢。王氏將四季衣服、盤費、銀兩總皆交與。吳珍隨將銀兩收在隨身,將衣服箱子交與挑夫挑著。吳珍夫婦依依不捨,怎忍分離?兩個解差再三催促,吳珍硬著心腸,同著解差押著挑夫出了飯館。
  走未多遠,後面賈銘、魏璧二人方才得信,趕來送行。向吳珍說了許多安慰言語,各人送了程儀,灑淚而別。眾人望著吳珍上路去了。賈銘、魏璧進城,分路各散。王氏同兩個兒子望著吳珍去遠,不看見了,又大哭一場。兩個兄弟勸住,一同進城回歸家內,教子持家,不在話下。
  再說督撫學三院接到江寧藩司申文,遂會銜具題請旨,飭下禮、戶二部議明覆奏。皇恩浩蕩,奉旨依議,准其入祠,給帑建坊。部覆出京,轉行下來,文書到了江都縣衙門,知縣接奉上憲公文,差人將袁壽傳去,當堂將帑銀給交袁壽領回。那建坊的帑銀本是三十兩,扣去各衙門使費,所餘的銀兩,袁壽具了領狀領回家內。自己添了銀兩,購料僱匠,興工建造牌坊。
  又預備了執事儀仗、亭子等物,諸事辦齊,選擇吉期,準備迎請牌位入祠。預期通知親友。賈銘,魏璧同各親友聞信,總皆送了賀禮前來。到了這一日早間,街坊上有許多男女觀看,擠擠挨挨,熱鬧非常。
  再說袁猷的表弟穆竺,住居霍家橋南首穆家莊,在家務農,娶了妻子,如今又生了兒子,正欲上城到新勝街首飾店兑換銀鎖、銀鐲與兒子戴,卻好袁壽著人送迎牌位入祠的日期到他家內。穆竺的父親隨即備了賀禮,就叫穆竺上城,一則到袁府賀喜,二則代孫子兑換鎖鐲。穆竺歡歡喜喜,更換新帽、新衣、新鞋、新襪,直奔揚州。
  進城走到舊城古巷頭大街,只見男女紛紛擁擠不開。穆竺不知何故,只得站立在鋪面門首。只聽得一棒鑼鳴,兩對紙糊蔑絲高燈上貼著「奉旨旌表,恩准入祠」紅黑字。有幾對朱紅漆的金字銜牌,上面是什麼候選儒學、某科武舉、候選營分府、候選縣副堂、例贈孺人。還有兩對迴避肅靜牌,四面清道飛虎旗,文武執事。又有兩對紅字黃牌,寫著「奉旨旌表,恩准入祠 。」有許多儀仗:一把金頂黃綾傘,一柄畫龍黃遮陽。四首 提爐,香煙飄渺。後面八個人,頭戴紅頂木黃涼篷,身穿黃布號衣,抬著一架黃亭,內設香案。後面又有牢牢、衙役,紅傘、綠遮陽,一對銀瓜,鼓手蘇吹奏樂吹打。又有營裡朋友騎著四匹對馬。一個武職小官,頭戴金頂緯帽,身穿補褂,騎著引馬。
  後面四首香爐,有許多親友衣冠楚楚,各持萬壽香,搖搖擺擺。
  又有兩名家人,提著一對大圓明角提燈,上寫「例贈孺人」。
  後有四名人夫,頭戴沒簷紅涼篷,身穿青布號衣,抬著一架紫檀雕花亭子,四角掛著小方玻璃燈。內裡供著牌位,是楠木天藍字,上寫著 :「奉旨旌表節烈恩准建坊入祠例授登仕佐郎友 英袁公淑配甄氏孺人之位」。亭子後面有許多後擁執事。
  這亭子方才抬了過去,就有許多看熱鬧的閒人紛紛議論。
  有人說道 :「方才這亭子內牌位是個吃相飯的妓女,名喊雙林。 非獨矢志殉夫,且有才情。我讀他那《永訣行》。真令人傷心感歎。這要算是煙花場中出類拔萃第一人也!可憐死後,連好棺材、好收成總未曾有。今逢盛世,皇恩浩蕩,名傳千古,也算是死後風光了 。」
  又有人說道 :「世間婦人吃醋,我不知見過多少,從來未 有見過這袁猷的妻子。丈夫在日吃醋吵鬧,這也罷了。及至丈夫已經死了,他還要遷怒與這雙林,將他死身所穿衣服,全行剝脫下來,不與裝殮,不許用好棺材。如此的狠毒,普天之下,可算這袁大娘是個醋中之魁首了。今日雙林如此風光,這袁大娘將來卻不知他怎樣收梢結果呢!」
  又有人說道 :「這個姓袁的若不是貪戀煙花,與這粉頭迷 戀,也不致於將家中結髮妻子拋在家內,獨宿孤眠。因此杜氏與丈夫終朝扛吵,袁猷與雙林賃房另住在外,竟將杜氏棄為陌路之人,絕不聞問。如今兒女全無,豈不是袁氏門中從此廢宗絕嗣?聖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足見貪戀煙花之人,要算世間大不孝之人了 。」
  又有人說道 :「據你們所談,世人皆說煙花場中斷不可有。 那些粉頭皆係花言巧語,哄騙人的銀錢,以致為色所迷,夫妻反目,傾家蕩產,損財喪命。這粉頭之中,竟沒有賢淑的好人。
  今日所迎這牌位,不是妓女從良,捐軀殉夫的嗎?」
  又有人說道 :「據你說,他是煙花場中出類拔萃賢淑好人。 據我看起來,這姓袁的若不是貪戀煙花,將這妓女雙林帶出來從良,另自滓,終朝貪戀色慾,也不致於身體勞碌,染患癆病,吐血死了。說到病根,這煙花場中,究競還是不到為佳 。」眾 人你一言,他一語,正在辯白不清。忽見又有一人,年若五十餘歲,發白齒脫,面容枯槁,拍著手掌高聲作歌道:
  煙花好,煙花好,三朋四友邀約了,
  進門只說打茶圍,兩次三番熟識了。
  煙花好,煙花好,綠綠紅紅看不了,
  任君平日吝銀錢,一到煙花肯用了。
  煙花好,煙花好,大曲小曲聽不了,
  朝朝擺酒夜笙歌,不覺被他迷住了。
  煙花好,煙花好,蜜語甜言差放了,
  衣衫首飾與金銀,這樣那樣辦不了。
  煙花好,煙花好,越是情癡越壞了,
  昨宵枕上說從良,今日另跟別人了。
  煙花好,煙花好,被他米湯灌足了,
  不拘花費許多銀,誰見粉頭嫌多了。
  煙花好,煙花好,戀情刻刻難離了,
  朝朝暮暮不回家,妻子猶如陌路了。
  煙花好,煙花好,橐盡囊空錢盡了,
  百般恩愛許多情,一旦無錢臉變了。
  煙花好,煙花好,風流果兒沾染了。
  嘴殘鼻爛破頭顱,毒若深時命喪了。
  煙花好,煙花好,我被煙花迷久了,
  從今跳出陷人坑,不受粉頭欺哄了。
  這人口裡歌著,手掌拍著,一面笑著,一面走著,似瘋若癡,引得許多閒人跟隨在後,越聚越多。那人走過太平橋,到了東首四岔路口人煙輳集之處,忽然一陣清風,那作歌之人杳無蹤跡。眾人不覺詫異。
  內中有一人說道:「方才這作歌之人,我卻認識他,姓過名時,字來仁。平昔最喜在煙花場中擺酒住宿,終朝迷戀。今日不知他因何拍掌作歌,想必是被那個妓女哄騙,氣悶急了,得了瘋痰。 你們可曾聽見他歌的什麼『好了好了』。我想天下 事情,人生在世,總是一好就了。那煙花場中越是要好,越了得早。如今這過來仁不知跑到那裡去了,且等我送個信息往他家內 。」這人說畢就走,趕忙到過來仁家內送信; 那過來仁的妻子、兒女聽了此信大驚,謝過送信的這人。
  家內趕忙著分投四路找尋多日,並無蹤跡。直等待在下日後因迷失路途,誤入自迷山,才知過來仁隱居深山,已經成仙。贈了在下這一部《風月夢》書籍,那書後頁有七言絕句詩四首。
  其 一
  搜腸嘔血枉勞神,風月須知莫認真。
  寄語青年佳子弟,撰書卻是過來人。
  其 二
  為何相好喊冤家,淫孽冤牽報不差。
  若再貪淫重作孽,冤家復又把冤加。
  其三
  那曉煙花煙裡花,煙花女子竟為家。
  一朝花謝客煙散,怎樣收梢結大瓜?
  其 四
  卅年日日步平康,閱遍煙花夢幻場。
  編敘書名《風月夢》,說荒唐又不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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