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賀端陽陸書看龍船 慶生辰月香開壽宴

  話說陸書因月香要看龍船,初四日已將各事辦齊。初五日清晨,拜過姑爹、姑母節,假說朋友家請賞午飯,趕到進玉樓來。蕭老媽媽子同著眾人總道過喜,上樓到了月香房裡。月香接著道喜,老媽獻茶、裝水煙。月香叫老媽剝了一盤粽子,又拿了一個五彩細磁碟,盛的是上白洋糖醃的玫瑰花膏,請陸書吃粽子。陸書吃了一個。月香用牙箸戳起一個粽子,蘸了些玫瑰花膏,銜了半個在口內,那半個粽子靠著陸書的臉送到陸書的口內。
  兩人正在鬧笑,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總進了房來,忙將粽子嚥下,彼此見禮道喜。月香邀請眾人吃了粽子,叫人開燈,讓吳珍吃煙。月香忙著梳妝打扮已畢。賈銘道 :「我們 到船上去,誠恐他們轎子來,不曉得上那只船呢 。」大眾起身。 月香請著蕭老媽媽子、翠雲、翠琴一同出了大門。到了碼頭,下了石坡,眾人登跳上船。看見那艄後有些庖人宰雞殺鴨,備辦筵席。
  眾人坐在艙裡閒談,半晌工夫,只見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各乘小轎,到了碼頭歇下。三子同老媽媽在轎後。賈銘們四人忙忙上岸,各將相好的攙上船來。今日眾人總打扮得金翠輝煌,衣衫華麗。互相道喜入坐,吩咐船家開船。那船家趕著解纜掣跳,撐篙將船開出虹橋。到了小金山,大眾棄舟登岸,前後遊玩。但見榴紅似火,艾綠如旗。陸書、魏璧在跌博籃子上跌了許多水老鼠、黃煙兒帶回船上,吃酒賞午。用過午飯,那些大小游船紛紛來往,又聽得鑼鼓喧天,遠望旌旗蔽日,各色龍船在水上如飛而至。
  有兩條龍船上有洋樓,旗傘總是簇新,龍船尾上掛的像生人子。那站龍頭的朋友穿著華麗衣服,腰裡掛著洋表、小刀、荷包、扇套、手帕等物,頭戴時式纓涼帽,足穿時式緞靴。年紀又輕,衣服又新,站得又穩,出色好看。
  還有幾條龍船,旗傘雖不簇新,也還顏色鮮明。龍船尾上扣有一幅顏色布,扣著一根小紅木棍,上面坐著一個十一二歲小男孩,頭上紮了兩個小髻,大紅須子拖在兩旁。身上穿了一件銀紅興兒布小褂,玉色縑絲褲,赤足涼鞋。那站龍頭的朋友,有穿著二藍線縐單袍,有穿著沉香繭單袍,有穿著蘇藍布單袍,還有穿件大褂係著帶子的。
  還有一條龍船是五彩旗幟,紅色已經黑了,白色已經黃了,大約是在典當內贖出來的,玩了幾日,尚有徽州紋沒有舒開。
  那艄後小孩,褌褲也是半新半舊。那站龍船頭朋友,年紀約有二十多歲,歪戴著一頂紅纓涼篷,身穿銀紅興兒布襖,元(玄)
  色縑絲週身滾燈草邊相思核桃結小褂,加了一件半新舊二藍宮綢面白洋布裡夾背心。白興布褌褲。係著銀紅興布膽玉色線縧,穿了一雙舊松花綠洋縐面大紅綢機布裡夾套褲。那套褲腳上還有拆去寬滾條芙蓉帶的痕跡。白標布窄桶倒剝皮夾襪。天青緞葺八寶班尖薄底靸鞋。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一個假翡翠斑指,手腕上戴了一隻綠磁鐲頭。右手拿了一柄棕竹骨黑油紙扇子,上面畫的《水滸》一百單八將。這少年人站在龍船頭上,手中扇子不住的扇著,看見來往游船上人,滿口招呼鬥標。
  共是九條龍船。後面有一隻沒有篷子小船,上面擺了兩個蔑籠,內裡有十幾只活鴨。又有幾只大船,船頭上擺著一對黃紙糊的高矗燈,上畫五彩龍,剪貼紅字,是敕封息浪侯送子什麼顏色龍。那艙內擺設香案花供,供奉太子神像。也有清音十番,也有六蘇,俗名馬上戳,在艙內吹吹打打,唱著大曲、西皮、二黃。這九條龍船在小金山至蓮花橋一帶划來划去,那些遊人的划船跟著龍船或來或往。
  陸書們坐的大船,本是住在小金山東山尖地方。早有一條龍船上站頭的朋友,看見他們的大船停泊這裡,知道月香身上開苞,好客現在艙裡,趕忙叫划頭槳的捺了兩槳,將龍船靠住陸書們大船,招呼過賈銘們眾人,敲起弔艄的鑼鼓。艄後那小孩在那小紅木棍上吊艄,玩的什麼紅孩拜觀音,鰉魚三跌子,張飛賣肉……各樣花色總玩過了。袁猷們將錢封把與他們。隨後凡有弔艄小孩的龍船,總靠著他們大船。
  弔過艄,那只鴨子船也就划近大船,跳上兩個人來,站在他們的船頭,望著船裡招呼過眾人,向著月香道 :「月相公, 特地為你送標的 。」就將鴨子船內兩個蔑寵提上大船,擺在船 頭。那九條龍船總敲起搶標鑼鼓,在他們大船前划來划去。那些游船聽見這裡撩標,總紛紛趕來,團團〔圍〕繞。
  那站在陸書們船頭上兩個人,見有只青龍划近大船,就將蔑籠內鴨子抓了一隻,往河裡一撩。那青龍船上早有一個划船的朋友,精赤著身體,只穿了一條褲頭兒,發辮繞了一個鹹菜把子,蹬在龍頭上。見鴨子一撩,他就跳下去,將鴨子搶起,復跳上龍船,這條龍船就划了過去。後面那條綠龍又划了上來。
  那船頭兩人,又抓了一隻鴨子撩下河去。那綠龍船頭上的也就跳下河去,將鴨子搶起,將船划了過去。後面是紫金龍、老烏龍、銀紅龍、玉色龍、黃龍、白龍、五色龍,魚貫而來。那撩鴨子的人,也有將鴨子撩在河內,也有將鴨子撩在那搶的人手內,才往河內一跳,冒起來的。九條龍船來來往往,每船搶過兩隻鴨子,那兩個人仍將蔑籠拎下小船。吳珍們向著那兩人道:
  「我們明早在教場泠園會罷。」那兩人答應,拱一拱手,跳上 小船,開到別處鬥標。那龍船總划到蓮花橋一帶去了,那些游船也就紛紛散開。袁猷吩咐船家將大船閒放,也就跟著龍船觀看人景。
  今日是端陽佳節,揚州風俗,八蠻聚齊,兩岸遊人男男女女,有攙著男孩,有肩著女孩。那些村莊婦女,頭上帶著菖蒲、海艾、石榴花、蕎麥吊掛。打的黑蠟,搽的鉛粉,在那河岸上靸著一雙紅布滾紅葉拔倩五採花新青布鞋子亂跑,呼嫂喚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陽曬的黑汗直流。還有些醉漢吃得酒氣熏熏,在那些婦女叢中亂擠亂碰。各種小本生意人趁市買賣,熱鬧非常。時人有《端陽看龍舟》五言律詩道:
  序屆端陽節,龍舟五色鮮。
  稜旗光蔽日,羅鼓響喧天。
  弔屈傳今古,奪標龍後先。
  頑童真壯膽,水上打鞦韆。
  陸書們大船跟著龍船,在蓮花橋那裡又看了別的游船上撩了兩趟標;又看見有人蹬在龍船頭上,一個筋斗跳下河去,多遠才冒了上來,名曰跳水頭,比搶鴨子還熱鬧。到了太陽將落時分,龍船紛紛划回。陸書們在船上吃了晚酒,將船放回到天凝門碼頭,早有接鳳林們的小轎在那裡等候。鳳林四人向陸書、月香道了謝,要賈銘們四人送他們回去。吳珍道 :「你們先回 去了罷,我們送陸兄弟回去,回來一齊都來就是了 。」鳳林們 各同相好的附耳,不知說些什麼,方才各上小轎進城去了。
  陸書挽著月香,邀請眾人棄舟登岸,回至進玉樓。月香進房,忙喊老媽開燈。吳珍吃了一口煙,向陸書道 :「兄弟,你 把我的六塊錢船〔錢〕,另外汰化伙計作六塊錢,把與我們去開發,省得他們到這裡增多較少。你另外秤二十四兩銀子,讓我同袁兄弟明早到泠園開發龍船上人,你兄弟不必露面,仍在方來茶館等我兩人。你若露了面,他們不知要多少呢 。」陸書 千歡萬喜,將銀子照數秤了,並洋錢總交與吳珍,道 :「諸事 拜托二位哥哥,小弟同賈大哥、魏兄弟明早還在方來等候 。」 吳珍將銀子、洋錢收起。
  正欲告辭,只見翠雲、翠琴換了家常衣服,到了房裡,向陸書道了謝,又道 :「姐夫今日破費大了。還有一件事,我們 不能不告訴你,初十日是月姐姐生日 。」賈銘道:「虧你兩人 告訴,不然我們如何曉得?我們四人公送一班雜耍:八角鼓、隔壁像聲、冰盤球棒,大小戲法、扇子戲,熱鬧一天 。」陸書 道 :「他的小生日,何能又破費兄弟們?」賈銘道:「好兄弟, 不必說這些套話 。」陸書不便再辭,遂將蕭老媽媽請上樓來向 他說道 :「初十日是月相公生日,你代我喊廚子中上下面,辦 冷葷小菜碟四個,小碗紅白鹵。晚間備幾桌酒席,連他們男女班子總要款待,又要精緻,又要豐盛 。」蕭老媽媽子答應下樓 去了。
  賈銘們辭別陸書,進城同到強大家內。鳳林們先在船上曾向他們說明,將別的客辭去,因此他們來了就各奔相好的房裡坐下。會吃煙的吃煙,不會吃煙的吃茶,談談笑笑,收拾睡覺。
  歡娛夜短,早已天明。吳珍大早起來,將袁猷喊起,洗漱畢,離了強大家,先到熟錢店換了幾兩銀子,寫了十多張八折九扣票子,同到泠園茶館裡面。只見有十多桌總是玩龍船的朋友,見他二人總立起身來,舉手相呼。吳珍、袁猷看見總是府縣門首朋友,以及武職營兵、文武秀才、十二門大小把勢,彼此招呼過,另在一個堂裡坐下泡茶。那昨日撩鴨子兩個朋友走近吳珍、袁猷席上坐下,端起茶碗,在二人面前斟了。吳珍忙喊泡茶。那兩人道 :「前面有茶,不用再泡。」吳珍遂先拿出兩張票子遞與二人道 :「你兄弟兩人買個飲食吃吃。」二人接 過,趕忙收起。吳珍又拿出十張票子道 :「九條龍船同鴨子船, 拜托二兄開發罷 。」那兩人道:「二位哥哥,太菲了些,我兄 弟兩人做不來 。」袁猷又添了兩張票子道:「推分些罷。」二 人方才拿去。吳珍把了兩碗茶錢,才出了茶館,有兩三個有頭臉的把勢閃出來,向他二人道 :「這麼一個鴉苗落在你們手內, 把勢錢沒有分過家,我弟兄們要沾你弟兄光呢 。」吳珍不好回 卻,每人把了一張票子,他們復進茶館去了。吳珍、袁猷同去將玩雜耍的約定日期,說了路腳,方才同到方來茶館。
  見賈銘、陸書、魏璧俱已到了,見禮入席。吳珍向陸書道:
  「大虧賢弟未曾同去,他們將你當個大財主,不曉得胡打亂說 要多少銀子。我同袁兄弟再四推情,才開發清了 。」陸書道了 謝。眾人各用早點。陸書又拉到進玉樓,吃了午飯方散。
  次日,陸書到姑母家取銀子,午後到了進玉樓。上得樓來,見月香房門簾放著,又聽得房內笑語聲。陸書疑是房內有別的客,不好揭門簾進去。那老媽見陸書站在房門首,便說道 :「 陸老爺,房裡沒人,儘管進去 。」陸書揭起門簾進內,看見月 香坐在牀邊,面泛桃花,兩顴通紅。牀面前斜了一張椅子,坐了一個年約二十餘歲的男子,雪白淨紅面皮,烏油油一條大辮子有二兩多,辮線拖在背後。身穿漂白綢機小褂,元(玄)色縑絲褲,束著一條銀紅興布二十四個頭玉色絲縧。魚白布襪,元(玄)緞襪帶,元鑲元薄底鑲鞋。坐在那裡,代月香捏腿。
  陸書進房,兩人總未看見。那老媽跟著陸書進房,喊了一聲,「陸老爺來了。」月香忙望那少年將眼一擠道:「不捏了。」 那少年人趕忙立起,在桌上將刀包拿著,匆匆去了。老媽趕忙將牀前那張椅子端在原處,獻茶、裝煙。陸書向月香道 :「你 才十幾歲,就要捶腿,將來上了年紀怎樣呢?」月香道 :「我喊他刮臉,因身子困倦,叫他捶捶,那個時常捶呢?」陸書不便再說,仍在那裡迷戀,幾日皆未回去。
  初十日清晨,月香梳洗畢,週身換了陸書送的生日禮新衣裙。蕭老媽媽子並底下人各送酒、燭、桃、面。陸書總收下,把了銀子算回禮。房裡點了一對大蠟燭,一張長壽燭。月香下樓,在家神灶君前焚香點燭,禮拜過了,又與蕭老媽媽子、翠雲二人拜過壽,上樓與陸書見禮。正在鬧笑,翠琴也來拜壽。
  眾底下人上樓道喜。隨後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陸續來到。
  挑雜耍擔子人,將擔人送到樓上。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各乘小轎到進玉樓門首下轎。上樓拜過壽,擺下點心,眾人用畢。
  月香向鳳林四人道 :「小生日,又破費四位姐姐。」鳳林們道: 「些微薄禮,何必掛齒。」
  正在閒談,只見那玩雜耍的八九人總帶著紅纓涼篷,穿著袍套上樓道喜。吳珍問他們吃什麼點心,那些人道 :「在下買 賣街抱山茶館吃過 。」要了四百錢去會茶錢。就在樓上中一間, 將一張方桌移放中央,鋪了紅氈。有兩個玩雜耍人,捧了一個小漆茶盤,上蓋綢袱,放在紅氈上。那個人站近方桌,說了幾句慶壽吉利話,將細袱揭起,裡面蓋的是個坎著的細磁茶碗。
  那人用二指捻著碗底,提起又放在茶盤內,將左右手交代過了,將茶碗提起,裡面是一個金頂子。又將茶碗將金頂蓋起,又說了幾句閒話,將茶碗提起,那金頂又變了一個車渠頂子。復將茶碗一蓋,又復提起,那車渠頂變了一個水晶頂。仍用茶碗蓋起,那水晶頂又變了一個藍頂子。又用茶碗蓋起,又變了一個大紅頂子。說道 :「這叫做步步高升。」又將大紅頂用茶碗蓋 起,又說了許多話,將茶碗提起,那大紅頂變做一顆黃金印,說道 :「這叫做六國封贈,將軍掛印。」將茶碗仍用細袱蓋起, 收了過去。站在旁邊那人走至中間,又玩了一回仙人摘豆,又是什麼張公接帶。玩畢,將方桌抬過半邊。
  又換了兩個人上來,手裡拿著一條紅氈站在中間,兩人鬥了許多趣話。那一人將兩手、兩腿、胸前、臀後拍著,交代過了。那人將紅氈遞了過來。翻來覆去,將紅氈又交代過了,望左邊肩上一披,往樓板一鋪,中間撮高了起來,又說是吹氣了,畫符了。將紅氈一揭,裡面是一大盤壽桃饅首,一大盤花糕,代壽星上壽。陸書代月香賞了兩塊洋錢。那兩人復將紅氈拿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鋪,又變出一大碗水,裡面還有兩條活金魚。眾人喝采。那兩人退下。
  換了三個人上來,將桌子擺在中間。有一個人拿著一擔大鼓弦子坐在中間;那一人拿著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那一人抄著手站在右邊。那坐著的念了幾句開場白,說了幾句吉祥話,彈起大鼓弦子。左邊那人敲動人角鼓。那坐著的唱著京腔,夾著許多笑話。那右首的人說閒話打岔,被坐著的人在頭項裡打了多少手掌,引得眾人呵呵大笑。這叫做鬥緶兒,揚州不行,北京城裡王公大臣宴客總少不了的。三人說唱了一回,退下。
  又換了一個人,手拿一柄紙扇,先學了些各色鵲鳥聲音並豬、鴨、狸貓、雞鳴、犬吠,又學推小車、 大〔車〕、牛車、 騾車,輕重、上下各種聲音。然後掛起一頂小綢帳,那人走進帳子裡面。眾人先聽得兩個狸貓趕著叫春。有一個七八十歲老婦人哮嗽,喊了聲「媳婦!」有個泰州口音青年婦人自言自語道 :「我家大爺出去了,幾天未曾回來,也不知是戀嫖,還是 戀賭,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這好春天叫我孤眠獨宿,如何睡得著覺?此刻軟咍咍的。你聽那不知趣的貓子儘管在這裡亂叫,越加叫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
  又聽得那老婦人掙著喉音喊道 :「媳婦,快些來呀!」那 青年婦人道 :「老媽媽子又在後面叫魂了。來了,來了,太太喊我做甚的?」那老婦人道 :「媳婦,我想睡睡中覺,睡也睡 不著。渾身疼痛,喊你到後面來代我捶捶 。」那青年婦人道: 「你坐好了,我代你捶。」又聽得捶背響聲。老婦人道:「上 些 。」青年婦人道:「就上些。」那捶背聲或上或下。老婦人 道 :「媳婦,乖乖,你唱個小調兒我開開心。」青年婦人道: 「青天白日唱小調兒,鄰居家聽見要笑呢。」老婦道:「乖乖, 你低些唱,那裡就被人聽見了 。」青年婦人道:「唱得不好, 你老人家莫要笑呀 。」老婦人道:「好不好無非玩的,那個笑 你 。」青年婦人捶著背,唱了一個《南京調》,其詞曰: 風月二字人人戀,不貪風月除是神仙。戀風月,朝歡暮樂情不厭;戀風月,千金買笑都情願。貪戀風月,比蜜還甜。怕只怕,風狂月缺心改變!怕只怕,風狂月缺心改變!
  那青年婦人唱畢,老婦人道 :「乖乖,你捶著唱著,就像 拍板,真唱得好。我少年時候最喜唱個小調,如今唱不動了。
  你歇歇去罷,我到房裡躺躺去呢 。」青年婦人道:「太太,你 在後面房裡睡睡,我也到前面房裡躺一躺,弄下午你老人家吃。」
  老婦人道 :「乖乖,你去罷。」
  青年婦人低言道 :「老厭物睡覺去了,等我到門首耍子耍 子 。」聽得拔栓開門響聲。青年婦人道:「我們這條街上冷清 清,倒要出鬼了。你看那兩邊來的小和尚,背著盞齋飯簍兒,生得眉清目秀,比我家大爺俊俏多呢。等他到我家打齋飯,讓我引誘引誘他,不知他可知趣呢 。」
  又聽得有個少年男子道 :「大奶奶,
  齋飯,阿彌陀佛!」青年婦人道:「小和尚,你師父因何不來?」少年男子道 :「他的小腸氣發了,睡在寺裡,叫我來 的 。」青年婦人道:「小和尚,你跟我家來。」少年男於答應了一聲,又聽得關門上栓聲音。少年男子道:「大奶奶,我收了齋飯就走,不用關門 。」青年婦人道:「掩門的賊多得很呢, 關起來謹慎些。小和尚,你將齋飯簍子放下來,同你說話 。」 少年男子道 :「大奶奶,你把齋飯把與我,讓我早些回家去。 倘遲了,師父要罵我呢 。」青年婦人道:「今日早得很呢,齋 飯簍兒就放在桌上罷。我問你今年十幾歲了?」少年男子道:
  「我今年十六歲了。」青年婦人道:「小和尚,你可曾定親呢? 」少年男子道:「阿彌陀佛!我們出家人不曉得什麼定親不定親 。」青年婦人道:「小和尚,跟我到房裡來,把齋飯與你。」 少年男子道 :「阿彌陀佛!齋飯不放在廚房裡,為何放在房裡? 不當人子花花的呀。大奶奶,你怎麼倒睡在牀上去了,齋飯在那裡呢?」青年婦人道 :「哎喲,我肚裡痛得很!小和尚,你 做點好事,來代我揉一揉 。」少年男子道:「我是個出家人, 怎能代你揉呢?」青年婦人道 :「不妨事,你快些來。」少年 男子道 :「我不能代你揉。」又聽得那婦人將和尚抓住的聲音 道 :「乖乖,你快些來呀。」少年男子喊道:「哎喲歪!」那 老婦人喊道 :「前面是那個喊呀?」青年婦人道:「不相干, 我在這裡同小貓子玩的 。」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你讓我走 罷 。」青年婦人道:「你來得,還去不得呢!」少年男子道: 「咳,你莫拉褲子!」青年婦人道:「我偏要拉。」 聽得正在拉扯之時,忽聽得扣門聲音。少年男子道 :「大 奶奶,不好了,外面敲門呢!」青年婦人道 :「莫嘖聲,等我 問是那一個。那個敲門呀?」聽得是個三十餘歲山西侉男子聲音道 :「是咱,快些開門呀!」青年婦人慌道 :「不好了,小和尚,我家當家的回來了!你快些躲在牀底下,莫要嘖聲 。」 少年男子道 :「我今日是那裡晦氣。不好了,碰了頭了!」青 年婦人道 :「快躲好了,莫嘖聲呀。」
  聽得連連扣門,侉男子喊道 :「為什麼不來開門?咱拿腳 踢了!」青年婦人道:「來了,來了!偏偏有這種巧事,我坐在馬桶上站不起來 。」聽得開門聲音。青年婦人道:「你回來 了 。」侉男子道:「回來了,快些把門關好了。」又聽得關門 聲音。侉男子道 :「齋飯簍子是那裡來的?因何放在咱家桌上? 」青年婦人道:「是打齋飯的老和尚寄在這裡,他說有點事去,即刻就來拿了 。」侉男子道:「咱看了兩夜十湖子牌,咱要睡 覺了!」青年婦人道 :「你到後面太太房裡去睡罷。」侉男子 道 :「咱自己的牀不睡,反到後面去睡做什麼?大娘,這牀幃 動呀動的,是什麼東西在牀下動呀?」青年婦人道 :「你睡你 的,想必是貓子捉老鼠的 。」侉男子道:「我倒不相信,等我 揭起牀幃看是什麼呀?你是那個?還不滾出來呢!」少年男子道 :「齋飯,阿彌陀怫!」侉男子道:「好好打齋飯,玩到人 家牀底下來了。打你這禿驢!」聽得拳打腳踢之聲。少年男子道 :「施主老爺,冤枉呀!」
  那老婦人喊道 :「前面為甚事吵鬧?」侉男子道:「你只 顧睡覺,家裡有了人了!」老婦人道 :「那個要臨盆了?快些 請穩婆去嗄!」侉男子道:「你莫瞎牽,你媳婦房裡捉住人了!
  」老婦人道:「王樹仁到我家來做甚的?我家裡又不過生日、滿月,要他這唱隔壁戲的來做甚麼?」只見帳子一揭,那人將頭向外一伸,走了出來。原來這人就叫王樹仁,他自己打趣自己,引得眾人哄然大笑。這人將帳子收起。
  此刻鍾打二下,陸書吩咐擺杯箸、面碟、醬油、醋、小碗,邀請眾人用酒、用面。那些玩雜耍的人酒面吃畢,又要了四百錢去洗澡。洗了回來,又玩冰盤球棒,軟硬工夫,又變了好幾套大小戲法。眾人用過下午點心,那唱隔壁戲的又唱了一套《調姨》。晚間,先擺酒席與玩雜耍的眾人先吃過了,後才擺酒款待眾人。賈銘們猜拳行令,那些玩雜耍的又變了許多燈彩戲法。還有一對玻璃高手照,裡面點著蠟燭。又變了一個大玻璃金魚缸並九大碗水。眾人連聲喝采,總賞了票子。又唱了幾出扇子戲,什麼壽星上壽、張仙送子、跳財神、跳魁星、打連相、打花鼓,唱到和尚燒肉香,眾人又賞了錢文錢票。扇子戲唱畢,陸書賞了他們八塊洋錢。那些人謝過,收拾雜耍擔子,挑著散去。
  陸書、月香將酒敬勸賈銘們。眾人歡呼暢飲,又鬧壽字流觴,直至鍾打二下,方才辭別陸書去了。老媽同打雜的將房內收拾清楚,將牀上薄棉被鋪好。陸書、月香解衣上牀。陸書自然要與月香拜生日,禮尚往來,月香又要謝壽,兩人忙了一夜,到黎明方才睡熟,直〔睡〕到日上三竿起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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