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紅綃帳佳人驚異夢 白衣庵大士發靈簽

  話說賈銘們昨日在九巷強大家吃花酒,因為尤德壽們一鬧,眾人臨散時約定,今早仍在教場方來茶館取齊。眾人陸續來到,吃過早點,在埂子街頭小山園混堂裡洗了澡,剃了頭,又在潮陽樓飯館用過午飯。約到埂子街雙壽堂、石牌樓天慶堂、洪水汪熊寶玉家、水廒裡雙慶堂幾處清堂名裡打茶圍。真個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
  玩到下午時候,路過左衙街,見錢店會館門首貼了一張十八印梅紅單帖,濃墨書寫「紅梅館」三字,下面又貼一張小方梅紅紙,寫了一個「請」字。陸書不知何故,遂向賈銘道 :「 大哥,這地方是甚所在?貼這幾個字做什麼?」賈銘道 :「賢 弟,你有所不知,此是錢店公所。敝地有些斯文朋友在裡面出社,俗言打燈謎 。」陸書道:「敝地也有這個玩頭,我兄弟亦 略知一二。我們何不進去瞻仰?」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齊道 :「既是賢弟豪興,我們奉陪。」一聲說「請」,眾人進了 大門。
  到了裡面,遠遠望見廳房簷口並兩廊簷柱上,皆牽著麻線,上用竹夾兒夾著數百張有一尺多長一寸多寬白杭連紙條,上面皆係寫的七個大字,下有注腳小字,又有紅圖書並一個小紅戳,印著筆、墨、字、畫、箋、硯、茗、香等字。有許多人在裡看望,也有點頭趑趄,也有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賈銘們走近廳房簷下,那廳上有人秉手招呼,賈銘們亦拱手答禮。站定在中間階沿石上,向上觀看。但見這條麻線上掛的紙條上寫著:
  精鎸書法價高昂 《禮記》
  硯那樣生涯似昔年 成語
  簷鐸之聲古寺中 童讀
  茗掃清海面卒兵齊 言
  香賞玩青山畫航停 成語
  字那有情懷臨勝境 紅樓人
  畫邗上梅花兩度看 六才
  筆多子何能恨丈夫 《四書》
  墨莫貪色慾少冤牽 言
  杏花天氣上妝樓 《爾雅》
  香愛這梢頭數點疤 人事
  關隘重重隱畫船 幼學
  筆行過上界神仙府 言
  墨閉起熏籠檢曲牌 物二
  茗燕子桃花滿上方 言
  香情郎送別任蘇州 《四書》
  字秀士衣彩似古時 《毛詩》
  畫終日無聊飲最高 《四書》
  筆素日盈餘皆費去 言
  內庭消息誰傳出 新書
  茗煙鎖長堤傍野村 幼學
  硯揪枰再擺依棋譜 言
  香不覺寒門誥敕獎 幼學
  自家步入幽篁徑 燄口
  茗相知復又往京都 《易經》
  墨黃金方可救燃眉 新書
  筆姓字標紅第一圈 幼學
  而今不喜邗江地 《詩》
  字贅婿方能像己兒 祗
  茗閒來戀看妾傲枰 算法
  香偷情常想同相見 市招
  賈銘們望了半晌,陸書凝神思想。見那一條 :「黃金方可 救燃眉」,注腳是「新書」二字,悄悄問賈銘 :「新書是何書 籍?」賈銘道 :「就是時憲書。」陸書聽見有人喊道:「聽商」 ,他遂也喊道 :「聽商 。」廳上有人答應,陸書高聲道 :「『 黃金方可救燃眉』,可是『寅不祭祀』?」那廳上社主人答道:
  「正是。」遂將這一條竹夾下了,將這社條遞在陸書手裡,又 照那紅小戳「筆」字,遞了一技筆與陸書收了。隨即又換了一條新社,仍用竹夾夾好。陸書正在觀看,只聽得賈銘喊道 :「 『莫貪色慾少冤牽』,可是『無營無業?』」那社主人答道:
  「是。」將社條下了,一同卷箋紙遞與賈銘手裡,又另換一條 新社掛上。陸書還在那裡揣摩思想。吳珍因為不知強大家昨晚那些人曾否復來鬧事,不放心桂林怎樣,他又不知謎理,拉著賈銘、陸書道 :「大哥、兄弟,不用在此打這悶葫蘆,我們走 罷 。」賈銘不便回卻,向社主人秉手道:「承教。」那社主人 拱手道 :「恕笑,恕笑 。」
  眾人出了會館大門,沿路走著談著。賈銘道 :「昭陽格最 好不過是『傷心細問兒夫病』 。」陸書道:「心賦格莫妙於『 一片丹心後代傳』 。」賈銘道:「曹娥格後人做的那裡能及『 黃絹幼婦,外孫薺臼』,如今做曹娥格的已少了 。」陸書道: 「蘇黃格再好的也不能及那『齊人有一妻一妾』了。」賈銘道: 「敝地近日做那反照傳神的俱多。賢弟〔適才〕商的這一條, 要算是反照。總而言之,謎者迷言也,乃係遊戲偏才,不是實學,不能如何考較 。」談談說說,不覺日已將落,已到了強大 家門首。
  吳珍邀著眾人進內。三子看見他們來了,趕忙請叫「眾位老爺!」仍請到桂林房裡坐下,老媽獻條、裝水煙。三子將相公總喊過房來,請叫過了,桂林喊人開燈,與吳珍過癮。吳珍道 :「今日飯後,我只在天慶堂吃了四五口煙,也就罷了。」 賈銘們問及昨晚的事,桂林道 :「不必提了。昨晚你們散後, 約有頓飯工夫,外面來了有幾十個人,火把不計其數,打到家裡來,打毀了許多窗櫺物件,我們局高都躲下漏子了。魏老爺的貴相知巧姐姐未曾躲避得及,被他們抓住,簪子、耳挖、鐲頭、順袋裡洋錢錢票,都被他們搶去了。還虧有個姓白的在這裡打茶圍,跪在那尤德壽跟前,才將巧姐姐丟下來。今日庾四老爹到教場辦席招賠他們,東家花去七八吊錢,才得了事。巧姐姐從昨日夜裡哭到此刻,可巧魏老爺來,弄幾兩銀子打些首飾,代你家相好的壓壓驚 。」魏璧看見巧雲鬢髮蓬鬆,還未梳 頭,遂說道 :「風吹鴨蛋殼,財去人安樂。所少的首飾,我明 日辦了來,你歡喜什麼樣式?」巧雲道:「只要你歡喜,我是不拘什麼樣式,只要有得戴就是了,那個還講究呢 。」 他們正在這裡閒談,賈銘使個眼色與鳳林,走出房門。鳳林會意,也就跟隨向外。賈銘道 :「你房內可有客?」鳳林道: 「沒有人。」遂邀請賈銘到了自己房裡坐下,高媽獻茶、裝水 煙。賈銘等高媽裝過水煙到房外去的時候,在腰內取出六塊洋錢,向鳳林道 :「我不怕你見怪,你耳朵上戴的諒必是副銅環 料玉圈。你把這洋錢拿去,叫你家裡人代你換副銀環,燒燒金,買副玉夾板圈,先包他一副銀鐲架著勢。多餘幾文,買兩把土煮煮,慢慢的敷衍罷。只要我手裡寬餘,做得來,可以常常幫你的忙 。」鳳林將洋錢接了道:「賈老爺,我同你萍水相逢, 承你盛情,你前算是雪中送炭了。我倘能稍有好處,絕不相忘。」賈銘道:「些微小事,何必掛齒,不必在別人跟前提及。」
  鳳林道 :「我又不呆。賈老爺你可吃煙?我喊人開燈。」賈銘 道 :「不必開燈,我不吃。」兩人又談了些閒話,仍同到了桂 林房內。
  只見三子走進房來道 :「諸位老爺,今日是東家的主人, 〔請〕老爺們在這裡便晚飯。」賈銘道:「昨日被那些混帳忘八蛋一鬧,玩得不暢快。今日我的主人,你照昨晚的一樣辦法,快些將月相公請未 。」三子答應去了。眾人在房內談笑詼諧。 過了好一刻工夫,月香來了,走進房裡,請叫過眾人,入坐。房裡點上蠟燭,擺下杯箸。各人總有主顧,照舊坐定,請拳行令,飲酒唱曲,歡呼暢飲。大眾比昨舊玩得豪興,直飲到酒酣興盡,方才散席。陸書開發了兩個局包與月香,又代月香把了江湖禮。月香辭別眾人,定要陸書送他回去。陸書口說不肯,心裡要送得很。賈銘道 :「陸兄弟,既是月相公要你送回 去,你就送他回去罷。明日我們仍在方來,先到先等 。」陸書 辭別眾人,帶著小喜子,等待月香上了小轎,跟著轎子到進玉樓去了。
  這裡吳珍還在桂林牀上吸煙,桂林留吳珍在那裡住宿。袁猷已有幾分酒意,說是今日不走了。巧雲留魏璧,先原不肯,後來已答應這裡住了。吳珍道 :「我們三人今日總不走了,賈 大哥諒必也在這裡了。鳳相公因何不開口呢?」鳳林道 :「我 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賈老爺若是愛厚我,我就不留他,他也不走。若是不愛厚我,我就再留他些他也不在這裡 。」賈 銘道 :「三位兄弟在此,愚兄理當奉陪,實因有件要事未曾關 照家裡,定要回去。吳兄弟不必敲弓擊弦,我同鳳相公的愛情要算是心照,不在於住不住 。」鳳林道:「賈老爺這話說得在 理。心照心照,時辰未到,日子長得很呢。賈老爺既有正事,我也不敢強留 。」賈銘道:「這話才碰我的心肺呢。」遂與眾人作辭。吳珍因賈銘未帶小廝,吩咐自己跟來的小廝發子道:
  「你點火把送賈老爺回府,你就家去罷,家中門戶、火燭小心。 」發子答應,執著火照著賈銘去了。袁猷、魏璧也叫小廝回去。
  吳珍睡在牀上過癮。雙林邀著袁猷、巧雲請著魏璧,各到自己房裡。
  魏璧看見巧雲房中收拾得十分雅靜,掛了六幗美人畫條,有一副蘋果綠蠟箋紙對聯,上寫著:
  文回織錦堪稱巧        夢入巫山不見雲 上款是「巧雲女史雅鑒」,下款是「夢花居士書」。巧雲邀請魏璧坐下,著人買了四碟茶食款待魏璧,又將燈開在牀上,請魏璧吃煙。魏璧勉強吃了一口,道 :「真正不吃了。」巧雲遂 自己過了癮,洗過手腳,卸去釵環,重新用粉撲勻勻臉,嘴唇 上搽了胭脂,收拾睡覺,暫且由他。
  再說袁猷到了雙林房中,看見只掛了幾幅美人畫條,問道:
  「雙相公因何不掛對聯?」雙林道:「我是粗人,沒有人送我 對子 。」袁猷道:「你不用謙了,我明日辦了送來。」因有了 幾分醉意,又吃了兩碗熱茶,覺得臉上哄哄,彷彿像似要嘔吐的光景,遂倒在雙林牀上,說是心裡難過。雙林叫老媽燒了一碗醋湯與袁猷喝了下去。雙林自己本不吃煙,因袁猷吃多了,又開了燈來打了一口煙,勸袁猷吃了,更覺得頭暈眼花,道:
  「我真不能吃,要吐得很呢,你相應收拾牀鋪,讓我先睡罷。」 雙林忙喊老媽將煙燈收過,把袁猷拉起來。老媽撢了牀,將薄絮被鋪好。袁猷到房外踉踉蹌蹌小解過了,解衣就寢,一上了牀呼聲如雷,竟自睡熟。雙林慢慢地洗過手腳,除卸簪環,重新勻了臉,嘴唇上又搽了些胭脂,關掩房門,也就睡了。直到二更多時分,袁猷一覺睡醒,酒已散了,那被窩裡事不消細說。
  雙林起來用水後,又上牀矇矓睡熟。只覺得同著袁猷挽手並肩一同遊玩,到了一所花園,園中景致十分幽雅。見有一座假山,山石嵯峨,古樹參天。旁有一座高樓,兩人挽手同登。
  上得樓來,見中間有一塊匾,上有「風月樓」三個大字。有一副對聯分列左右,那對句是:
  暮雨朝雲堪笑煙花情不厭
  黃金白鏹可憐風月債難償
  雙林同袁猷兩人凴欄賞玩。只見樓下是寬闊池塘,一池綠水,紅白荷花,綠葉青蓮。有許多並蒂的,開得芬芳爛熳,清香撲鼻。有一對鴛鴦,在池內交頸而眠。兩人正在賞玩,只聽得假山背後彈弓聲響,有一個彈於打到鴛鴦身上,將一對鴛鴦雙雙打死。
  雙林被那彈弓響聲一唬,驚醒來渾身是汗。聽得街坊上更夫鑼聲,正是三更。袁猷正在酣睡,不便驚動。心中思想夢中光景,恐非佳兆。胡思亂想,驀然想起 :「昨日北門外白衣觀 音庵裡尼僧大空,在這裡化緣,說他庵內觀音菩薩的簽靈應。
  我今做此異夢,不知主何吉凶,明日喊乘小轎,到那庵裡求條簽問問菩薩,看我終身如何結局 。」翻來覆去,一夜未曾合眼。 到了天明,紅日方升,即便起來。
  袁猷已醒,穿好衣裳下牀,洗漱已畢。雙林將蓮子壺裡煨的湘蓮拿茶缸子盛了,遞與袁猷吃。袁猷因昨晚酒多,未曾吃著晚飯,此刻腹中覺得有些饑餓,正用得著。正在吃蓮子之時,魏璧同著巧雲、吳珍同著桂林,一齊來到房裡,各道恭喜,互為嘲笑,催著袁猷穿好衣裳,同到教場吃茶去了。桂林、巧雲亦各回自己房裡梳洗。
  雙林在房中梳好頭,洗了臉,換了兩件新衣,同強大說明出去燒香。叫三子喊了一乘小轎,帶著王媽到北門外白衣觀音庵。到了庵門首,王媽用手去敲庵門。雙林下了小轎,只見有個老佛婆開了庵門,迎接雙林進去。到了大殿,那住持女尼法名大空,迎著雙林問訊。雙林還了禮,向他請了香燭,就在觀音大士座前點燭燒香。
  雙林在蒲團上跪下,拜了幾拜,又向女尼要了簽捅,捧在手裡,默默通誠祝告道 :「女弟子生長名門,自憐薄命,墮落 煙花,年已十八,瓢泊無偶,不知終身如何結果。昨夜偶得異兆,未卜吉凶,今特虔誠頂禮,求菩薩指示。倘能脫離苦海,發條上上籤;如若應派女弟子終老煙花,亦求菩薩發條下下籤,從此死心實意,削髮為尼,斷不在這風月場中久戀 。」祝告已 畢,遂將手中簽桶搖了幾搖,只見那簽桶裡有一根籤條落於地下。雙林用手拾起,又拜了幾拜,立起身來將簽桶、簽條總遞與女尼。大空接過了,將簽條一看,在簽盒裡查出一條簽來,遞與雙林。大空道 :「恭喜姑娘,是條上上籤。」雙林接過簽 條一看,只見上寫著:
  第八十一簽 上上
  不是姻緣也是緣,
  前生注定總憑天。
  求官謀利皆成就,
  六甲生男病可痊。
  雙林將簽句看過,隨即收起。
  大空邀請雙林至客堂人坐,道婆獻了茶,擺了桌盒,談了幾句套話。雙林取出香錢把與大空,又把了一百文錢封與老佛婆。大空道 :「姑娘輕易不到小庵,今日光降,我這裡預備粗 素面,望姑娘賞個光 。」雙林道:「多謝師太,改日再來叨擾。 」起身告辭。大空送至庵門外,候著雙林上了小轎,大空將庵門關閉。
  雙林帶著王媽回至強大家內,開發了轎錢,換了家常衣服,在房中坐定,將簽條取出細細參詳。心中想道 :「我去求籤, 原是為我終身。如今菩薩發的靈簽,首句就說姻緣。獨巧我昨夜留的是個姓袁的,我就得此異夢,這『也是緣,三字,莫非是我終身要應在這姓袁的身上?但是鴛鴦原是比著夫妻,既是我若同這姓袁的有姻緣之分,因何又被一彈子將一對鴛鴦雙雙打死?」躊躇了半晌,又回想道 :「夫妻本是同生共死,我若 終身有托,就是同這人像那鴛鴦死在一時,我也情願,強如在這苦海,何日才得脫離。但不知這姓袁的可曾娶妻,家道若何?
  此是我終身大事,不可輕忽,且慢慢的留意試探,再作道理 。」 不說雙林心中之事,亦不知月香要陸書送他回去有何事件,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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