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浪蕩子墮落煙花套 過來人演說風月夢

  詞曰:
  慣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翠偎紅。
  年來迷戀綺羅叢,受盡粉頭欺哄。
  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東。
  百般恩愛總成空,風月原來是夢。
  - - 右調《西江月》
  話說東周列國時,管仲治齊,設女閭三百,以安商旅。原為富國便商而起,孰知毒流四海,歷代相沿。近來竟至遍處有之。揚州俗尚繁華,花街柳巷,楚館秦樓,不亞蘇、杭、江寧。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戀煙花,蕩產傾家,損身喪命。自己不知悔過,反以「寧在牡丹花下死,從來做鬼也風流」強為解說。
  雖是禁令森嚴,亦有賢明府縣頒示禁止,無如俗語說得好 :「 龜通海底 。」任憑官府如何嚴辦,這些開清渾堂名的人,他們 有這手段可以將衙門內幕友、官親、門印,外面書差,打通關鍵。破費些差錢使費,也不過算是紙上談兵,虛演故事而已。
  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歲,出了書房之時,全要仗著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擇友要緊。從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結良朋佳友,可以彼此琢磨,勤讀詩書,謀幹功名,顯親揚名。士農工商,各自巴捷,亦可興家創業。倘若遇見不務正的朋友,勾嫖騙賭,家裡上人又溺愛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創業如何艱難,只顧自己揮霍,日漸日壞,必致成為下流。
  賭博的「賭」字雖壞,尚是有輸有贏,獨有「嫖」之一字,為害非輕。在下曾經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著父兄掙有家資,他到了十五六歲時,愛穿幾件時新華麗衣裳,起初無非在教場下買賣街,三朋四友吃吃閒茶;在跌博籃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玩意物件。看見天凝門水關裡面出來的游湖船上面,間或有人帶的女妓,也有梳頭的,也有男妝的,紅裙綠襖,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韻幽揚,歡聲嫋娜,引得這些青年子弟心癢難撓。因此,大家商議,僱只游船追隨於後。這還算是眼望,不過破費些船錢、飲食,尚不至於大害。
  最怕內中偶有一人認得這些門戶,引著他們一進了門,打一兩回茶圍,漸漸熟識,擺酒住鑲,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煙花寨裡粉頭,他有那些花言巧語將你的銀錢騙哄到他腰裡,騙得你將家中妻子視為陌路,疑惑這些地方可以天長地久。
  還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兒子做件事,買件衣物,還要回說得閒沒得閒,有錢沒有線,許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頭放下差來,要甚衣裳首飾,縱然沒有銀錢,也要百般的設法挪借,立刻辦了送去,以博歡心。那知那些粉頭任憑你將差事應了送去,從來沒有一人說過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說裁料、顏色、身分不好,花邊、花色不好,或是長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飾,又說是金子顏色淡了,銀子成色丑了,花樣不時式,金燒的不好,翠點的不好。簪子長了短了,鐲頭圈口大了小了,兜索於瘦了肥了,耳挖子輕了重了。正所謂將有益銀錢填無窮之欲壑。
  人家養的兒子到了長大的時節,縱然不學好,不務正,做錯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忍輕易動手就打,開口就罵。任憑怎樣氣急了,說幾句罵幾句,有那忤逆兒子還要回言回語。獨有在這玩笑場中,被這些粉頭動輒扭著耳朵打著罵著、掐著、咬著,還是嘻嘻的笑著,假裝賣溫柔,說甚麼打情罵趣,生恐言語重了惱了這些粉頭,就沒有別處玩笑了。世間的人若能將待相好粉頭的心腸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著不回手,罵著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間第一個大孝子了。
  還有些朋友,只知終日迷戀煙花,朝朝擺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顧。真是外面搖斷膀子,家裡餓斷腸子。
  常在花柳場中貪戀粉頭,在外住宿,忘記家中妻子獨宿孤眠。
  有那賢淑的婦人,不過自怨紅顏薄命,悶在心裡,在人前不能說丈夫不是,因為要顧自己賢名。還有那些不明大義的婦人,因丈夫在外貪玩,等待丈夫回家,見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罵,尋死覓活。更有那種不識羞恥的下賤婦人,他說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家裡也玩得,背著丈夫做下許多濮上桑間傷風敗俗的事來,被人前指後戳,說甚麼賣花錢兒買花帶。
  殊不知在這些地方初落交之時,銀錢又揮霍,差事又應手,這些粉頭就百般的奉承,口裡說刻刻難離,要跟著滓,也有要從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還坐在他的房裡,那邊房裡來了別的客人,他們亦復也是這等言語。還有那聰明能乾的朋友,用盡無限機謀,也不知喪了多少良心,弄了銀錢來輸心服意的送與這些粉頭受用,他又明知這些粉頭都是花言巧語灌的米湯,哄騙人的銀錢,他偏說是 :「這些粉頭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湯, 惟獨與我是真心實話 。」若不是這樣想頭,人又不是癡呆,怎 肯甘心將銀錢與他們受用?
  這些地方不拘你用過多少銀錢,到了你沒有銀錢的時候,或是欠下鑲錢,或是差未應手,這些粉頭就翻轉面皮,將平日那些恩愛都拋在九霄雲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連那些內外場也是這般勢利。莫說沒有銀錢被那些粉頭譏笑,就是身上衣服稍為襤褸,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更有一種蜜臉,為了一個粉頭吃醋爭風,甚至打降扛吵,動刀動槍,弄出禍來,跪官見府。還有在這些地方得罪了官親幕友,或是遇見官府查夜,捉拿了去,問了笞杖徒流。這些粉頭不拘與你何等恩愛,見你鬧出事來,他不是卷卷資財回歸故里,就是另開別的碼頭生意去了。弄下禍來讓你一人擔當,他竟逍遙事外。
  還有許多朋友,在這些地方浪費銀錢還是小事,只因平日在這些粉頭身上不肯多用銀錢,枕席間取這些粉頭厭惡,惹下一身風流果子,楊梅結毒, 魚口瘡瘀(疳瘡),〔輕則〕破頭 爛鼻,重則因毒喪命。還有些公間朋友,以及把勢光棍,平時在這些地方倚勢欺壓,吃白大花酒,住白大鑲。這些粉頭懼他威勢,明是極力奉承,暗則含恨在心。若能接著上憲委員、幕友官親,告個枕頭狀子,送個訪案,及至捉拿到官,還不知禍從何起。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試問貪戀煙花有幾人遇見女妓倒貼銀錢,或是帶些錢財跟他從良?莫說近日絕無這等便宜事情,就作萬中出一,竟有個粉頭帶了若干金銀跟你從良,也要想想他是將父母遺體換來的銀錢,如今既將身體伴你,又用他的銀錢,你自己也要看著家中也有妻子、姊妹、媳婦、女兒,若是貼人銀錢陪人睡覺,跟著別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字,有這許多損處,卻沒有一件益處,那知還有比「嫖」之一字為害更烈。目下時興鴉片煙,在這些玩笑場中更是通行。但凡玩友到了這些地方,不論有癮沒癮,會吃不會吃,總要開張煙燈,喊個粉頭睡下來代火。那有癮的不必說了,那沒癮的借著開了燈,來同這粉頭說說笑笑,可以多耽擱一刻工夫。今日吃這麼一口兩口,明日吃這麼三口四口,不消數日,癮已成功,戒斷不得。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方休,豈不是害中又生出害來?
  在下也因幼年無知,性耽遊蕩,在這些煙花寨裡迷戀了三十餘年。也不知見過多少粉頭與在下如膠似漆,一刻難離,也不知罰(發)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從良跟我,也有跟著滓。
  將在下的銀錢哄騙過去,也有另自從良,也有席捲資財回歸故里,亦有另開別處碼頭去了。從前那般恩愛,到了緣盡情終之日,莫不各奔東西。因此將這玩笑場中看得冰冷,視為畏途, 曾作了七言律詩一首道:
  迷魂陣勢數平康,埋伏多般仔細防。
  柳幟花幡威莫敵,輕刀辣斧勇難當。
  頻舒笑臉勾魂魄,輕啟朱唇吸腦漿。
  陷入網羅難打破,能徵莫若不臨場。
  這日閒暇無事,偶到郊外閒步,忽然想起當日煙花寨內那些粉頭,與在下那般恩愛,越想越迷。信著腳步,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遠望一座險峻高山,怪石嵯峨。順著山根,有一道萬丈深潭,波濤滾滾,一望無際。由著潭邊行到高山腳下,只見有一塊五尺多高的石碣立於山根,石碣上鎸有六個大字,凝神細看,是「自迷山無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數里,只見山頂上有許多參天古樹,有兩位老叟對面坐在一棵大古樹根上。一位是鶴髮童顏,仙風道骨,一位是發白齒脫,面容枯槁,手裡捧了一部不知甚麼書籍,兩人正在那裡一同觀看。
  此時在下走得腿酸足軟,又不識路徑,向著二位老叟施禮問道:「二位老丈,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在?」只見那鶴髮童顏的舉首一望道 :「前程遠大, 後路難期。問爾自己,何須饒舌 。」在下聽得言語蹊蹺,後又 施禮道 :「敢問二位仙長法號、高壽、是何洞府、所覽是何書 籍?」那鶴髮童顏的道 :「吾乃月下老人,經歷了不知多少甲 子。原居上界,職掌人間婚姻。但凡世間男女未曾配合之時,先用赤繩繫足,故而千里姻緣全憑一線。吾因憐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婦前世種有夙緣,今生應當了結,或係三年五載,或係一度兩度,吾一片婆心,總代他們結了線頭,成全美事。不意從此釀出許多傾家喪命、傷風敗俗的事來。因此上帝嗔怒,將吾謫貶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准吾復歸仙界。因在山中閒暇無事,常時同這過老兒盤桓盤桓 。」那一位發白齒脫的 道 :「吾姓過名時,字來仁,乃知非府悔過縣人也。年尚未登 花甲,只因幼年無知,誤入煙花陣裡,被那些粉頭舌劍唇槍、軟刀辣斧殺得吾骨軟精枯,發白齒脫。幸吾祿命未終,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紅塵,隱居於此。晝長無聊,將向日所見之事撰了一部書籍,名曰《風月夢》,今日攜來與吾老友觀看消遣,不期遇見爾來 。」
  在下復又問道 :「還要請問仙長,此書是何故事?出自何 朝?敢乞再為明示 。」過來仁道:「若問此書,雖曰『風月』, 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係假借漢、唐、宋、明,但凡有個忠臣,是必有個奸臣設謀陷害。又是甚麼外邦謀叛,美女和番,擺陣破陣,鬧妖鬧怪。還有各種豔曲淫詞,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養漢,丫環勾引,私定終身為人阻撓,不能成就,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貧愛富,逼寫退婚。買盜栽贓,苦打成招。劫獄,劫法場。實在到了危急之時,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來搭救。直到中了狀元,點了巡按,欽賜上方寶劍,報恩報怨,千部一腔。在作書者或是與人有仇,隱恨在心,欲想敗壞他的家聲,冀圖泄恨。或是思慕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賣弄自己幾首淫詞豔詩(賦),做撰許多演義傳奇,南詞北曲。那些書籍最易壞人心 術,殊於世道大為有損。
  今吾此書,是吾眼見得幾個人做的些真情實事,不增不刪,編敘成籍,今方告成,湊巧遇見爾來,諒有夙緣。吾將此書贈爾,帶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觀 。」說畢,將書付與 在下。』那時也未及檢開看視,就攏於衣袖之內。轉眼之間,一陣清風,那二叟不知何處去了。趕忙望空拜謝,仍由舊路下了高山,到了潭邊,那知不是先前那樣荒涼。兩岸皆植花柳,綠綠紅紅,見有許多房舍,又有許多粉頭,翠袖紅裙,抹粉涂脂,將在下請到房舍裡面。
  那些粉頭燕語鶯聲,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飾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銀錢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著吃酒的,也有留著住宿的。不由得情難自禁,同著一個麗色佳人,共人羅幃,覆雨翻雲,直睡到紅日東升,方才醒來、睜睛(眼)一望,那裡有什麼房屋,有什麼美女,只見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個白骨骷髏。唬得在下一聲大叫驚醒來,卻是一場異夢。惟覺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書籍,面上寫著「風月夢」三字,不覺詫異,揭開書來觀看,見有四句寫道:
  胡為風月夢,盡是荒唐話。
  或可醒癡愚,任他笑與罵。
  但不知這《風月夢》敘的些什麼人,做的些什麼事。看官們若不嫌絮煩,慢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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