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掉畫船夕陽奏簫鼓 開綺筵明月照琴樽

  卻說田雁門的門口,為著胡先生那天來看病裝腔做勢的,他心中暗暗好笑。他們是在外頭走慣的,什麼事情都知道,胡先生平日的行徑,他們早已瞭如指掌了。這回看見胡先生的轎班來拿帽子,故意和他作耍,開口道:「那天我看你們先生匆忙得很,不要是忘記在別人家裡去了吧。我們這兒可是沒有。」
  那轎班來回了幾次,門口一定不給他。胡先生想著帽子上一塊雙桃紅顏色的披霞,是他祖老太爺傳給他的,也曾向珠寶鋪裡估過,說要值到百十來塊洋錢。他從前窮的時候,有人勸他賣掉了吧,他說:「這是先人手澤,不可輕棄。」如今因為到田雁門家看病,故意拿它裝裝幌子的,一旦丟了豈不可惜。這樣一想,就發了急,告訴那轎班道:「你去對他們門口說,說先生那天只有你們一家請他看病,是斷斷乎不會記錯的。」轎班照直說了。田雁門的門口少不得大笑一場,把帽子拿出來交給了他們轎班去了。
  閒話休表。且說田雁門回家之後,便有些人替他備酒接風。
  有天得著一封請帖,上面寫的是:
  八月二十九日六句鍾
  駕臨谷埠區家紫洞艇便酌一敘。
  包光頓首拜訂
  原來廣東的谷埠,就和上海的四馬路差不多,一種繁華熱鬧,不可以言語形容的。谷埠對面就是花田。花田栽的茉莉花、素馨花一望成林,到了好月亮的時候,望過去便如天上下了雪的一般。這些紫洞艇都在谷埠兩邊停著,真個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田雁門那天便坐轎子出了城,問到區家的紫洞艇,便有人上來招接。田雁門吩咐轎夫及跟來的一個管家回去,叫他們明天一早,打轎子來接。原來廣東一省,盜風甚熾,一到黃昏,便將城門緊閉,無論什麼人都叫不開的。所以,到城外來逛的總是一夜,第二天才能進城回去。當下田雁門走到船裡,包光早站在艙門口拱手而立。彼此廉遜幾句,到得艙中落坐。
  田雁門舉目一看,那艙可以擺得下四席酒,就和人家的廳屋一般,四壁俱鑲嵌著紫檀紅木,雕刻就的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無不栩栩如生。一切茶酒的器皿都是上等官窯,與上海窯子裡殘缺不全的碗盞,便有天淵之別了。船上的服侍人獻上一道烏龍茶,又是八碟糖食,什麼蓮子糖、冬瓜糖、生薑糖、荸薺糖、杏仁糖、糖金桔、糖藕、糖佛手之類,擺滿了一桌。包光當下請田雁門隨意用些,兩人閒談著。少時伺候人又報客到,只見一個有鬍子的,是順德的紳士,叫做王占梅,與田雁門本來相識。又是一個中年的,叫做熊夢渭;一個年輕的,叫作方亞鬆。
  彼此廝見,通過名姓,其時已在太陽落山之後。艙中點起燈,越發照得四面金碧輝煌。駕船的上來問道:「老爺們客齊了麼?
  」包光答言:「齊了。」
  賀船的回到艄上,扳著舵,六七個人走到船頭上撐著篙。
  那船慢慢的開到對河,與那一排鐵鏈鎖住的船,面對面一排停著,船頭相接,賽如一條弄堂。田雁門心中想道:「這真是『花為四壁船為家』了!」當下包光吩咐燙起酒來,伺候的擺上八個碟子,無非是魚肉雞鵝之類,但是廣東派不是下面襯著幾葉生菜,就是上面撒著一把芝麻。酒卻入口津津,濃醇得很,田雁門知是青梅酒。五個人淺斟低酌了一會,包光便問:「叫的條子來了沒有?」伺候的答道:「田老爺的銀鬆姑娘還在李家瓊華艇上呢。王老爺的細鳳,熊老爺的萬仔,方老爺的彩姑,與你老爺的玉美,立刻就來。」包光方始無言。
  果然不多一刻,叫的條子陸續來了,一個個挨著肩膀坐下。
  烏師等人齊了,便上來了,伺候的掇了一個凳子,讓他坐下,卻只帶著一把胡琴,一面銅鑼。姑娘們自己打著鼓板,便咿咿啞啞的唱起《晴雯補裘》來。鬧了大半天,又陸續的去了。這面船上撤去殘席,煮茗清談,倒不十分寂寞。但是耳輪子裡聽得一片管弦絲竹之聲,自東而西,自南而北,其中隱隱約約,又夾著些鶯啼燕語。
  這面船上直到十點餘鍾之後,方擺正席,五人重新入座。
  卻有幾種新奇的大碗,一種是西瓜燒鴨,一種是荸薺切成薄片煨雞,大約是兼著甜咸兩味。田雁門道:「我們廣東菜竟有些像外國大餐了。外國大餐有些都是兼著甜咸兩味的。譬如一盆烤豬肉,他旁邊擺上了攻瑰沙士或是蘋果沙士,就是這個道理。
  」王占梅道;「雁翁平日精於飲食,自然有此體驗。據兄弟看起來,外國大餐所以兼有甜咸兩味,其中還有化學在裡頭。甜主升,咸主降,一升一降適劑其平。還有一說:他們吃的果子,不取其甘而取其酸,酸能助養氣以化胃中之物。」眾人聽了,連連點首。正在議論風生之際,先前叫過的那些條子,又陸陸續續的來坐了一會,又陸陸續續的去了。當下五人飽餐一頓,剩下的就給管家們吃。
  田雁門是不能熬夜的,吃過了這頓飯,便船在炕牀上睡著了。王占梅、熊夢渭、方亞鬆被人拉到別的船上吃酒去了。就剩包光一人,坐著無聊,橫在煙榻上,燒起鴉片煙來。可巧是個外行,剛剛燒好了一筒煙,想要上在鬥上,不料用力太猛,鬥又滑,簽子在鬥六門一個偏勢,直戳到手上來,著了一下,「啊呀」一聲,急回頭看看他的手,一件香雲紗長衫袖子,在煙燈上轟轟烈烈的著起來,趕忙撲滅,弄的一團糟。伺候的笑將起來。這一笑方把田雁門笑醒,便問何事。包光自己訴說一遍,田雁門也笑起來,隨即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
  伺候的絞上一塊手巾,田雁門揩過眼睛,伸手向身上表褳褡裡摸出打璜表來,只用指頭一撳,當當的響了兩下,又當當當的響了三下。田雁門知是兩點三刻了,四邊一看,除掉包光之外,王占梅、熊夢渭、方亞鬆那些人一個個不知去向。因問包光道:「他們呢?」包光道:「他在別人家船上作樂呢。」
  田雁門聽了無言。一會王占梅、熊夢渭、方亞鬆等吃的醉醺醺的回到這邊船上,又灌了許多茶,方才坐的坐,立的立,睡的睡。鬧到四更多天氣,伺候的擺上稀飯,也是八個碟子,什麼排骨、叉燒肉、香腸、鹹魚之類。先前叫過的條子不召而自來,這回卻長久了。直等眾人吃罷稀飯,每人在身上掏出兩塊洋錢現給她們,她們接了,稱謝而去。
  少時,東方大亮,這船仍撐回原處,大家上岸。那時賣茉莉、素馨花的,個個都提著小筐子嚷成一片。有些人家在樓窗上丟下幾個錢來,他便抓了一把,用一張樹葉包了。樓窗上的人也放下一個小筐子,他便把花放在小筐子裡,樓窗上的人掣著繩抽上去。田雁門看著,不禁稱羨。當下王占梅、熊夢渭、方亞鬆分頭去了。田雁門的管家招呼轎子這邊來。田雁門又向包光作別,這才匆匆而去。
  且說廣東谷埠的紫洞艇,就和吳門畫舫差不多。那谷埠又叫作珠江,是天下聞名的。紫洞艇大的用鏈條鎖著,在江裡如雁翅一字排開。紫洞艇旁邊,有一種小船叫作皮條艇,是專門預備客人帶著姑娘到其中過夜去的。這皮條艇雖緊緊靠著紫洞艇,一個太矮,一個太高,相距總有五六尺光景。要是慣家,一跳便跳下去;不然,一翻身跌下水去,那可無影無蹤的了。
  名曰安樂窩,其實險境。這都是廣東風俗,看官們不可不知道的。正是:
  珠江風月也無邊,不讓吳娘只棹船;
  茉莉為城蘭作障,酒香花氣自年年。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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