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安塏第改裝論價值 薈芳裡碰和起競爭
話說陳鐵血聽見有人叫他,連忙爬了起來,穿好衣裳,趕到樓下。看見一個西裝朋友,一手拄著根打狗棒,嘴裡噓、噓、噓的作響。一轉臉看見陳鐵血,便把帽子摘將下來,和陳鐵血拉了一拉手。陳鐵血請他坐下,這才動問尊姓大名,那人道:
「兄弟姓黃,號子文。昨兒有封信拿過來,不知先生看見沒有?」陳鐵血拱手道:「原來就是鹿原先生信裡說的黃子文黃兄了。
久仰,久仰!」黃子文道:「豈敢,豈敢!」陳鐵血道:「請問子文兄是幾時到上海的,現在寓在什麼地方?」黃子文道:
「是前天趁博愛丸輪船來的,現在寓在虹口西華德路一個朋友家裡。從前在日本的時候,聽見鹿原先生說起,先生熱心愛國出於至誠。兄弟聽見了,恨不能插翅飛回來,與先生共圖大舉。
」陳鐵血聽了,便覺得有些不對帳,便沉吟不語。黃子文知道他的心思,便接著說道:「先生老成持重,為守俱優,兄弟是極佩服的。但是現在的時勢腐敗到了極點,古云:『剝極心復,貞下起元。』海內同志諸君,想革命的十居其九。就和把炸藥埋在地下一樣,只要把線引著,便能轟然而起。」陳鐵血見他愈說愈不對帳,只是敷衍了幾句,把他送出大門。
黃子文在路上尋思:「陳鐵血這樣的人,頑固極了。為什麼鹿原中島說起他來,這般傾倒?」一邊想一邊走,早走到黃埔江邊上了。覺得有些疲倦,就叫了部東洋車拉到西華德路,數明門牌,敲門進去。他的朋友正在午餐,他便一屁股望上首交椅上一坐,家人添過碗筷,虎咽狼餐了一頓。盥洗過了,便大踏步出門而去,心裡想:「許久沒有運動了,血脈有些不和。
今日天朗氣清,不如到個什麼地方去疏散疏散。」主意定了,由西華德路認準了到張園那條路,兩隻腿一起一落,和外國人似的走的飛快。不多時到了,只是累得他滿頭是汗,渾身潮津津的。進了安塏第,看看沒有什麼熟人,覺得無味。將要想到豫園去,那邊轉過一隊人來,仔細一瞧,不禁大喜。你道是誰?
原來是李平等、王開化、沈自由那一班人。
你道這黃子文如何認得他們的呢?原來他們這班人,立了一個出洋學生招待所,凡有出洋的學生,及至出洋回來的學生,都要上他們那裡去住,也有飯可以吃,也有牀鋪可以睡,就像客棧一般,而且價廉物美,每日只取二百文,比起客棧裡來,既是便宜,又是便當。黃子文雖不住在招待所,然有些同伴回來的,一大半住在招待所,黃子文時時去探望同回的那些朋友,久而久之,自然會熟識起來。
閒話休提。且說李平等那些人看見了黃子文,趕忙上來招呼。立定了,說了一回閒話,大家出至台階上,流連眺望。那松柏樹林裡,一陣陣涼風透將過來,吹得衣襟作響。黃子文道:
「爽快,爽快!」回頭看李平等、王開化、沈自由,卻一同走到安塏第去了,黃子文也跟著進去。眾人坐下,茶博士泡過茶來,眾人閒談著。黃子文在身上摸出紙捲煙來,吸著了。眾人聞著氣味兩樣,便問是什麼煙。黃子文說道:「名目叫做菊世界,是日本東京的土產,每盒四十本。日本人的一本就是中國人的一支。價錢也不過金四十錢,金四十錢,就是中國四十個大錢。」眾人都道:「好便宜,好便宜!」黃子文道:「還有一種叫大天狗,出在日本大阪。那個舖子極大,足足有半里多路,人家都管著他叫煙草大王。」眾人自是贊歎。
李平等因問黃子文道:「請教子文兄,在日本留學了幾年了?」子文屈著指頭道:「有五年了。」平等道:「那邊的飲食起居如何?」子文道:「學校裡頭,什麼被褥、台椅、盆巾、燈水樣樣都有,不消自己辦得,不要。飲食要自己買、自己煮,也不至於十分惡劣,有礙衛生。」王開化搶著說道:「現在這樣的時勢,豈是我們這種少年求取安樂的時候麼?只要有益於國,就是破了身家,舍了性命,也要去做他一做,何況這區區的飲食起居上面?」黃子文聽了,肅然起敬。沈自由接著道:
「黃大哥,你改這西裝,價錢貴不貴呢?要是合得算,我們這班朋友通通改了,豈不大妙?就是竹布大褂,一年也可以省好幾件哩。」黃子文道:「說貴呢也不貴,不過在日本穿跟在上海穿兩樣。」沈自由道:「這是什麼道理?」黃子文道:「日本極冷的天氣,也不過像上海二三月天氣,買一套厚些的,就可以過冬。你們在上海,雖說是冬天不穿皮袍子,然而棉的總要好幾層。不然,一出了門被被西北風趕回去了。」
沈自由道:「你不要去管它,我且問一起要多少錢?」黃子文道:「常用的衣服,要兩套,每套合到二十塊洋錢,或是二十五塊洋錢。軟胎顏色領衣四件,每件合到兩塊洋錢。為什麼要用顏色的呢?白的漂亮是漂亮,然而一過三四天,就要換下來洗。那顏色的耐烏糟些,至少可以過七八天。我看諸位的衣服,都不十分清潔,所以奉勸用顏色的。外國人有穿硬胎的,硬胎不及軟胎適意。所以以用軟胎顏色者為最宜。白領一打,合到兩三塊洋錢。領要雙層的,不可太低,不可太小,不可過闊,闊了前面容易掉下來。掉下來沾著頭頸裡的垢膩,那就難看了。黑頸帶兩條,每條合到半塊洋錢。鈕釦一副,合到一塊洋錢。厚襯衣三套,是冬天穿的,每套合到三塊洋錢。薄襯衣三套,春天秋天穿的,每套合到一兩塊洋錢。軟胎黑帽一頂,合到四五塊洋錢。鞋一雙,合到八九塊洋錢。弔褲帶一條,合到一塊洋錢。小帽一頂,外國名字叫做開潑的,合到一塊洋錢。粗夏衣一套,合到七八塊洋錢。」
黃子文說的時候,沈自由早在身上掏出一本袖珍日記簿來。
這日記簿有枝現成鉛筆,沈自由拿在手裡,黃子文說一句,他寫一句,就和刑房書吏錄犯人的口供一般,等黃子文說完了,他的筆也停了。而且沈自由還會算學,用筆畫了幾划,便搖頭說道:「這麼要一百多塊錢!」黃子文道:「我還是望鼠一路算的。」沈自由道:「不行,不行!像我這樣每月摸不到一二十塊洋錢,哪裡去籌這等巨款制備西裝衣服呢?我還是穿我的竹布大褂吧。」黃子文見他說得鄙陋可笑,便一聲兒不言語,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樣來,沈自由還不覺得,坐在那裡問長問短。到底李平等閱歷深了些,暗扯了沈自由一把道:「天色快晚了,我們回去吧,改天再談。」當下一齊立起身來。李平等掏出幾角洋錢,會了茶鈔,一哄而出。
黃子文慢慢的走到泥城橋,轉了彎,從跑馬廳的河濱有條橫街,就是四馬路上,看那林木青翠,清氣撲人,輪聲歷碌,鳥語繁碎,別有一番光景。少焉夕陽西下,六街燈上,就如火龍一般。黃子文想道:「這時候,朋友家裡將要開飯了,我就是坐了東洋車趕回去,也來不及了。這便如何是好呢?」轉念一想:「有個同來的朋友叫做金慕暾的,在一家春請客,不如去找他吃了一頓,也就完了事了。」想到其間,不覺欣然舉步,走到一家春門口站定腳步,先把門口掛的水牌一瞧,見有「金公館定六號房間」八字,便踅上去問六號房間。侍者領上了樓,喊道:「六號客來!」黃子文進去一看,見金慕暾朝外坐著,兩旁有三個客人。
金慕暾看見了黃子文,趕忙讓坐。茶房泡上茶來,侍者又拿過紙片兒來,請他點菜。黃子文寫了一樣牛湯、一樣沙田魚、一樣牛排、一樣雞、一樣加利蛋飯、一樣潑浪布丁。金慕暾問他用什麼酒。黃子文道:「謔脫露斯吧。」放了筆,金慕暾指著首座的那個鬍子,對他說道:「這位錢有紳,是江南什麼學堂的總辦,是位觀察公。」又指二座的一個少年,說道:「這位包占瀛,是什麼大律師那裡的翻譯。」又指三座一個滑頭滑腦的中年人道:「這位是時豪人,是什麼洋行買辦。」黃子文一一招呼過了。少時,侍者端酒端菜忙個不了。黃子文一看,盤子裡只有兩塊挺硬的麵包,便對侍者道:「有康生饅頭沒有?
」侍者答稱沒有。黃子文冷笑了一笑。金慕暾道:「子文兄,這也難怪他們,這個東西除掉你要,別人只怕連名字都叫不出呢!」黃子文聽了,不覺大笑。
少時,外面喊「六號局茶一盅」,早見一個又長又大的倌人走將進來,對著錢胡紳笑了一笑,叫聲「錢大人」,在他旁邊坐下。錢鬍子頓時意氣飛揚。那倌人和准了琵琶,唱了一支京調。錢鬍子更是得意。時豪人望著錢鬍子說道:「有翁先生,這位貴相好叫啥格芳名?住勒啥場化?」錢鬍子答道:「叫作袁寶珠,住在西薈芳。」黃子文心裡想道:「這麼大的個兒,什麼袁寶珠,只怕是元寶豬吧!」當下袁寶珠唱完了小曲,和錢鬍子肉麻了一陣,要錢鬍子翻台過去吃酒。錢鬍子道:「輪船局裡的柳大人和餘大人,約我在三馬路薛飛瓊家裡吃酒,還有要緊事情面談。今天沒有空,明天來吧。」袁寶珠一定不依,時豪人還在旁邊幫著腔。錢鬍子沉吟道:「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還是碰和吧。」袁寶珠說:「碰和也好,吃酒也好,隨你錢大人的便。」錢鬍子當下就約時豪人,又約了包占瀛。包占瀛回說:「有事。謝謝。」錢鬍子只好托金慕暾約黃子文。黃子文雖在日本留學多年,嫖賭兩字卻不曾荒疏過,便答應了。
錢鬍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包占瀛道:「我還有個局沒有到。」
錢鬍子不好違拗他,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張緩緩的局。良久,良久,張緩緩方才來了,一張刮骨臉,臉上還有幾點碎麻子,坐在那裡不言不語。包占瀛與她嘖嘖的咬耳朵,張緩緩似理不理的。黃子文心下氣悶,便想道:「他們這個樣子,到底還是包占瀛給張緩緩錢呢?還是張緩緩給包占瀛錢呢?」黃子文正在肚裡尋思,張緩緩已倏地起身走了,包占瀛便也訕訕的告辭而去。
當下四人用過咖啡茶,魚貫而行,出了一家春,錢鬍子自有馬車,便請三人同坐。時豪人道:「我有包車。」錢鬍子請金慕暾、黃子文二人坐下,風馳電掣,不到片刻到了西薈芳門口。相讓登樓,看房間內卻冷清清地。錢鬍子當下叫娘姨撮檯子。娘姨答應,拿出一副麻雀牌,派好籌碼,扳了座位。錢鬍子便對那娘姨道:「阿珠,你替我碰兩副,我去去就來。」一面又向眾人告罪,登、登、登下樓而去。阿珠坐了錢鬍子的座位,擄動麻雀牌,四人便鉤心鬥角,碰將起來。黃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對面,一眼望去,見阿珠蛾眉淡掃,丰韻天然,不覺心中一動。阿珠也回眼過來看看黃子文,見他把帽子脫了露出了頭,就像毛頭鷹一般,嘻開了嘴一笑。黃子文以為是有情於他,喜得心花怒髮,意蕊橫飛;只是礙金慕暾和時豪人,不然便要動手動腳起來。
一霎時間,碰了四圈,看看沒有什麼大輸贏,四人立過身來,拈過座頭。這一回黃子文是阿珠的上家,看見阿珠台上碰了三張九索,三張一索,又吃了三、四、五三張索子,輪到黃子文發牌的時候,黃子文故意把一張七索發將出來。阿珠把牌攤下一數:一索碰四和,九索碰四和,七索與二索對倒兩和,加上和底十和,共二十和。一翻四十和,兩翻八十和,三翻一百六十和。剛剛是時豪人的莊,十塊底二四,要輸六塊四角洋錢。時豪人便鼓噪起來,說黃子文不應該發這張七索。黃子文聽他埋怨,不禁發火,便睜圓了眼睛,對著時豪人大喝了一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