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家室勃谿闊買辦無端忍氣 園林消遣窮候補初次開心
卻說江裴度跟著那人,一氣趕回行裡,其時已有十二點鍾模樣。自來火半明不滅,江裴度把它擰亮了,急將電報新編一個一個字的翻出來,方知道什麼地方倒了一座銀行,他行裡也關倒十多萬。江裴度正如一瓢涼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口內無言。他舅子范仲華道:「姊夫何必如此?只等明天與洋東碰了頭,再商量一個絕好的主意。」江裴度無法,只得咳聲歎氣的出得行門,偏偏包車夫又不知去向,把他恨得跺腳。只得叫了一部東洋車子,拖回新閘。等到了,給了銅線,尋著自家的門口,蓬、蓬、蓬敲了三下,老娘姨在內接應,將門開放。江裴度剛剛踏進門口,看見天井裡放著一部包車,認了認是自己的;再回頭一看,他那個車夫披著衣裳,揉著眼睛,昏頭搭腦的撞將出來。江裴度正是一肚子沒好氣,開口就罵。那車夫不服道:
「我本來等在行門口的。後來你為著坐了陳大人的馬車,所以叫我回來的。」江裴度他細一想,果然不錯,便沒得什麼話說,登、登、登一直上樓。
走進外間,看見他娶的那位姨太太,正低著頭在燈底弄什麼呢。聽見腳步聲音,回頭一看,便問道:「回來了,替我買的東西在什麼地方?」江裴度一楞道:「什麼?」他姨太太道:
「就是外國緞子,顏色漂亮不漂亮?花頭新鮮不新鮮?」江裴度啐了一口道:「還顧得買外國緞子哩!我們的身家性命都要不保了!」他姨太太道:「什麼身家性命,什麼保不保我都不管,我的東西是不能少的。」江裴度又好氣,又好笑,隨手一屁股坐在躺椅上,兩隻眼睛直勾勾的對她瞧著。停了一會,他姨太太又發話道:「我給個信給你,這下半月是跑馬汛,馬車呢倒不用愁,已經叫人包好了,就少一件出色的行頭,你明後天無論如何總要替我去買。要不然,我自己會到洋貨鋪裡去看定了貨色,讓上你的帳,不怕他們不相信!」江裴度恨極,說:
「你們這種人,不管人家死活,一味要裝自己的場面,真正可惡!」他姨太太道:「這個場面,是裝你的場面,難道還是裝我的場面麼?」江裴度聽了詫異道:「怎麼說是裝我的場面?」
他姨太太道:「你是個有體面的大買辦,要是你家裡的人出來,拖一片掛一塊,那還像什麼樣?」江裴度道:「裝你的場面也罷,裝我的場面也罷,到那個時候再看吧。」他姨太太方始無言。
如今且提陳毓俊。陳毓俊自與江裴度作別,坐了馬車回到新馬路公館,即有家人們伺候著,洗了臉,漱了口,便到書房裡過癮。問問小王師爺回來沒有,家人答道:「睡下多時了。」
他伸手便從桌子上抓過一張新聞紙來,又在懷內掏出一支麻色的雪茄煙來。家人們趕著點上火來,他一面吸雪茄煙,一面看那新聞紙。翻來復去看了一會子,把新聞紙擱下,他家人早端上半夜餐來,陳毓俊用畢,便在書房裡踱了幾個圈子,伸手摸出一隻打璜金錶一擰,早聽得滴滴的報了兩下,又打了三下,便知道是兩點三刻了,隨即上樓安睡。
到了次日,四點餘鍾光景,忽然有人敲門甚急。那些家人想道:「我們少爺的朋友,是向來不作興早上來的。」開門一看,那人有些不對帳。你道為何?原來那人年紀只有三十餘歲光景,面黃肌瘦,身上穿著天青羽毛的夾馬褂,下面一件青不青藍不藍的夾袍子。家人便問:「你是來找誰的?」見他袖子裡頭挖出一張片子來,說:「拜會你家主人。」家人接過片子一看,是馮勛,揚著腦袋一想,彷彿沒有來過似的。因此細細盤問了一番,方知道他是陳毓俊的表兄,名字叫馮勛,號叫正帆,是浙江省金華府人氏。幼年進過學,後來改了幕,處過兩回闊館,多了幾文錢,就報捐了個佐雜功名,到省候補。一候候了十多年,候了個家產盡絕。這回幸虧從前的舊居停替他在方伯面上吹噓吹噓,派了個瀏河釐局分卡的委員,總算是苦盡甜來了。因要到差,路過上海,打聽得老表弟住在此地,一則探望探望,二則還想借幾個到差的使用。一到了上海,本想住在老表弟家裡的,後來一想:「他們是闊排場,我這樣的行李蕭條,未免叫他瞧不起。」就在一家小客棧裡暫且住下,第二天才衣冠齊楚的來拜會這位老表弟。
當下家人把他讓進書房坐下,家人便上去通稟。過了半天,還沒有消息,把他急的抓耳撓腮。停了一會子,小王師爺起來了,先過來招呼了一招呼。落後陳毓俊慢慢的在樓上下來,彼此作了揖,分賓主坐下。小王師爺看見沒有他的事了,便溜之乎也。陳毓俊一回問問他的景況,一回問問他的行徑。馮正帆直陳無隱。陳毓俊把眉頭皺了又皺,像是不耐煩的光景。誰知這位馮正帆,早晨只拿了八個錢買了兩個燒餅吃了,這會肚子裡已經餓著,不住的轆轆的作響。馮正帆不好意思,把背傴了,竭力的去壓住它。陳毓俊看了,不禁好笑,因問:「中飯怎麼樣了?」家人回稱:「還要略停一停。」陳毓俊便提著嗓子,吩咐快拿來。家人答應著,一疊連聲的傳到廚房裡去了。少時,家人們請到對過去用飯。馮正帆一看,只對面擺著兩個座頭,心裡想:「那位王公呢,為何不見?」又不便問。陳毓俊舉筷道請,馮正帆樂不可支。一看桌子上雖是便飯,卻也大盤大碗的十分齊整。一時吃畢,仍到書房裡坐下,陳毓俊便告便上樓去了。馮正帆無聊之極,踱到正間閒望,只見一個廚子端著一盤魚、一碟菜、一銅鍋的飯,望小王師爺房間裡去,才知道小王師爺吃的是另有一種東西,心中不禁歎息。
等到陳毓俊下來之後,便道:「表兄今天沒事嗎?」馮正帆道:「沒事。」陳毓俊道:「如此咱們去逛逛吧,你也是難得到上海來的。」馮正帆無語。陳毓俊便問:「馬車呢?」家人們答道:「早來了。」陳毓俊道:「叫他們勻一個進來。」
家人傳出話去。馮正帆眼睛裡忽然看見一個頭戴紅纓帽子,身穿綠呢袍子,週身滾著闊邊的,跑了進來。心裡想:「這是什麼人?後來看見他把水煙筒袋子拿了出去,方知道他也是個當跟班的。等到陳毓俊邀他出去,看見馬車上還坐著這樣打扮的一個人,方才明白就是陳毓俊說的馬夫了。霎時,一鞭展去,雙輪如飛,馮正帆不住的四面留心細看。只見一片大空場,圍著鐵欄杆。陳毓俊對他說道:「這就是跑馬廳了。」馮正帆點頭不置。及至到了一處,陳毓俊和他下得車來,一片森林夾著松柏柳榆之類,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望上去極像墓道。轉了一轉,露出一所房子來,那房子卻造得十分華麗,上下都是用紅磚一塊一塊砌就的,頂上有幾處像寶塔一樣,溜尖溜尖。二人踏進門來,好大一間廳,擺著百十副座頭,但是人影寥寥。
陳毓俊道:「太早了。」馮正帆道:「難道這兒逛的人都要老晚才來麼?」陳毓俊道:「可不是!」二人徘徊了半晌,揀個座頭坐下,有人泡上茶來,促膝談心。
良久良久,方看見一串人魚貫而入,還有些婆娘在內。馮正帆正待要問,陳毓俊忽然不見,心下著了一驚,隨即立身來找尋。
不知找到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