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告親老賈璉辭差 謁慈幃榮公罷相
話說怡紅院這一天喜事重重,合家歡樂。王夫人回到上房,便將兩件親事都告訴老爺。賈相笑道:「我也慌唐極了,不知妞兒幾歲了?」王夫人說:「和芝兒同歲。」周姨娘笑道:「不但同歲,還是同月、同日、同時。」賈相道:「有這樣巧事?」王夫人說:「倒是仙保比苓兒大兩歲。」周姨娘笑道:「妻大兩,黃金長。」玉釧說:「明日到璉二爺屋裡撿金子去。」說的老夫妻都笑了。按下上房。
且說寶釵回到房中,見寶玉正和襲人等說話。見寶釵進來,說:「今日怡紅院好熱鬧。」寶釵道:「豈止熱鬧,喜事重重,定了兩個媳婦。」寶玉問:「都是誰家?」寶釵道:「芝兒定了掌珠姑娘,苓兒定了仙保姑娘。」寶玉聽了十分歡喜,說:「我要作公公了。」又問:「誰的主意?」寶釵說:「老爺叫太太托媽媽作媒;那門親事是璉二嫂托咱們親家母的。」把個寶玉樂了個事不有餘。襲人說:「我們先給爺、奶奶道喜。」於是三人一同請安道喜。寶玉道:「怪不得前日在園子裡,老爺瞧見妞兒很誇,就把自己常帶的那塊麒麟佩摘下來給他帶上。
真也巧,他母親有金麒麟,他就把玉麒麟。」麝月說:「還提金麒麟呢,那一年為那個鬧了個翻江攪海。」寶玉就問:「怎麼了?」寶釵瞅了他一眼,襲人會意,接著說:「為雲姑娘丟了麒麟,大觀園沒處不找,倒怎麼不是翻江攪海呢?」幾句也就混過去了,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早飯後,尤氏來請看玉蘭。王夫人說:「說過去就是了,你又多禮,親身來請。」尤氏又問二位親家太太,便又到園子裡請了一回,仍到上房吃了點心。王夫人說:「你家去張羅去罷,今日不留你吃飯。」尤氏答應了,又問玉釧:「太太明日吃齋不吃齋?」玉釧說:「明日不吃齋,後日才是吃素的日子呢。」於是尤氏自回東府去了。次日,榮國府上下有幾十輛車往寧國府來,進了府門往東,又進一座門,走了半箭多路,向東一座穿堂門。下了車,早有許多僕婦迎接。進了穿堂門,向南垂花門進去,是五間大過廳、東西廂房。穿過過廳,進了三層門,就是尤氏住的七間大上房、東西廂房、抄手游廊。只見尤氏婆媳、偕鸞、佩鳳跟在後邊迎接。進房來,真是珠圍翠繞,不必細說。遞了茶,不多時擺上菜來。自然是山珍海味,美酒佳餚。
吃完飯喝了茶,尤氏就請過去看玉蘭。王夫人說:「到花園好遠的呢。」尤氏說:「不打外頭走,後院西廂房穿過去就是。」於是大家都身往花園去。原來後院西廂房就是花園的東廂房,曲曲折折盡是迴廊,中間一個方塘,水中一座亭子。便從這迴廊上通著個三折的竹橋,北岸上五間花廳,階下大大小小開著有十來棵玉蘭,那一種清香拂人襟袖。都從迴廊上走到庭前,三位太太進房坐下,眾姊妹站住看花。探春抬頭一看,門上是一塊白地綠字匾額,寫著「玉蘭軒」,兩邊一副對聯:
繞座香光焚甲煎,入簾花氣綻辛夷。
香菱走來,笑道:「多有用『丁香』對『卯酒』,你看以『辛』對『甲』卻也恰當。」寶琴說:「親家太太,又批論什麼呢?」只聽王夫人說:「都進來看牡丹罷!」說著都進來,從後窗玻璃一看,是一面假山。隨著那山的高高低低,栽滿了牡丹。
山豁處,望去似乎是座小樓,紅紅白白的開著幾樹花。探春道:
「大嫂子這可真是玉堂富貴了。」坐了一坐,都到各處去逛。王夫人問尤氏:「我記得那年跟了老太太來看菊花,不是這樣。」尤氏說:「那是舊園子有幾處坍塌了,這就是祠堂後身一塊空地使土來著,不想挖出泉來,很旺的水,所以就造了個亭子。
」王夫人說:「這就是了,我說不像那時候的樣兒。」
尤氏笑向三位太太說道:「叫了雙桂堂的兩個唱曲兒的女孩子伺候,可以叫他們來唱罷。」薛、李二位說:「大家談談就好,何必又費事。」尤氏笑道:「他們眾位都逛去了,三位老太太那能那麼走?坐著怪悶的。」說著,就叫女人們帶了兩個女曲兒過來,都請了安。看他們一樣酒花襖褲,厚底鞋,梳著抓髻。王夫人問他們的名字,一個叫桂芳,一個叫桂香,一個十三,一個十二。又進來個中年的,也都請了安。看他們是油黑大亮的一張胖臉,梳著元寶纂,穿件二藍縐綢夾襖,青綢裙子,裙下雙彎自然不小,不必細看。王夫人問:「你姓什麼?」那人陪笑回道:「奴才姓朱。」李太太問:「多少歲了?」
回道:「四十二歲。」薛太太又問:「這孩子們是女兒?是徒弟?」回道:「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姪女。」回完話,就把扇子遞與孩子們,捧上去請點曲兒。此時胡氏用三個琺瑯小碟盛了滴珠兒,擺在三位太太面前,預備打采。早有人在地下鋪了栽絨花氈。老太太點了個「從別後」,薛太太點了個「瘦腰肢」
,王夫人點了個二人合唱的「春色兒嬌」。唱完,要了回霸王鞭,都說實在好。平兒見有女檔子,早就叫人回去取了三份賞來,每人一對翠花、一對荷包、一條繡帕、一把宮扇,共賞二十四兩銀。玉釧拿到王夫人前看過,說:「這是三位老太太賞的。」老朱就領著孩子過來叩謝,說:「老太太們喜歡,打發人傳喚一聲,奴才就來。這府裡常來伺候,老爺、太太待我的恩典很重。我們太太見我來了拉著不叫走,叫我唱。老太太想,奴才這個身段扭起來好看不好看?」說的都笑起來。尤氏說:
「老太太不知道,他有個外號兒叫媚豬。」老朱笑道:「太太又泄我的底!」不一時,午酒擺齊。請了眾位過來用點心,那媚豬又領過孩子請安、點曲兒。探春說:「你們歇歇罷,我們還要行酒令兒呢。」那媚豬答應著,領了孩子們退去。玉釧向李紈說:「珍大奶奶告訴太太他叫媚豬,想是因他胖。我看他女兒倒像芳官。」李紈點點頭,歎了口氣。湘雲問道:「你如此感歎,要作江州司馬呀!」李紈說:「那倒不是,我想人的眼力不同。」寶釵笑道:「別管那些,倒底是個古人。」香菱問道:「誰是媚豬?」湘雲說:「不用問,回去看《十國春秋》就知道了。」於是大家說笑,不覺已打了五下鍾。三位太太起身,都到水亭上看那水中的朱魚,看了一回,就到尤氏上房用晚飯。直到點燈後才回榮府,不必細說。
次日,自然尤氏過去請道乏。這日賈珍請薛家弟兄、柳湘蓮、馮紫英、賈璉、寶玉、賈環、賈蘭,仍是雙桂堂伺候,午後才到齊,今日的熱鬧比昨日不同。喝著酒,聽著曲兒,豁拳行令,都拿媚豬湊趣兒。只聽柳二爺點了個「無梯樓兒」,窗外的隨手彈起琵琶,桂方唱道:
無梯樓兒難上下,天上的星斗難夠難拿。畫兒上的馬空有鞍革占,也難騎跨。竹籃兒打水,鏡面上掐花,夢中的人兒,千留萬留也留不下。
別人聽了都不理會,惟有寶玉看見桂芳彷彿芳官,已是顛倒,尋思。又聽了這句「夢中的人兒,千留萬留也留不下」,觸動那年祭花神的事來,眼望著窗戶發怔。賈珍說:「二先生怎麼不喝酒哇?」猛聽這一問,隨機應變答道:「人說玉蘭沒有朝下開的,梅花沒有朝上開的,我竟想不出這個理來。」眾人也就信了。媚豬說:「我知道二老爺不愛聽他們唱,愛聽我唱。」說的哄堂大笑。薛蟠笑道:「你當都像你們珍大老爺呢!」賈珍說:「這可該罰。」
正然說笑,見賈蓉滿臉帶笑進來,都見過,就向賈璉說:
「叔叔大喜!」賈璉問:「什麼喜事?」賈容說:「叔叔選了稅差了!」賈珍問:「是那裡?聽見誰說?」賈蓉說:「就是二叔同衙門姚鳳山進裡頭遞事,他對我說的。兩個稅差,東邊一個,北邊一個。校比起來,北邊這個,除了官項一年總有七八萬剩頭。那一個差些,也有五六萬。」賈璉笑道:「你不用信他,姚鳳山倒成了搖晃山了。」
只見媚豬走到賈蓉跟前說:「二老爺放了稅差,求大爺把我薦過去。」賈蓉笑道:「我可不敢管閒事了。」寶玉說:「此刻可以管得。」眾人聽了無不大笑,連賈璉都幾乎噴飯,說:「寶兄弟從不多說話,說出來一句是一句。」大家再笑起來。寧國府這一日親友、弟兄、叔姪、父子相聚。何曾論古談今,不過是詼諧戲謔,毫無進益。直到三更以後方散,各自回家。
且說賈璉回到房中,此刻平兒尚未卸妝,剪燭相待。賈璉坐下,喝了茶,先把今日席上事說了一遍,然後就將賈蓉的話告訴平兒。見他沉吟一會,說道:「這事未必准。」賈璉說:「這是姚鳳山告訴蓉哥的,只怕不假。」平兒問:「如果是真,請問老爺、太太還是請著同去,還是不去?」賈璉說:「老爺現在病著,未必肯去。你想怎麼樣?」平兒說:「據我說,老爺、太太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二姑奶奶是沒了,除二爺還有誰?
就是這邊老爺、太太,也是奔七十了。聽趙嬤嬤說,自從老姨太太去世,二太太就領過去撫養,費了多少心,比珠在爺還疼。
後來娶了奶奶,就把家務事交給二位,這是我看見的。並不像姪兒,比兒子還靠的住。再者,發財也是命定,為了幾個錢拋了父母,倘或有個山高水遠的事,那時候你後悔不後悔?」賈蓮聽了平兒這一夕話,不但酒醒,竟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滴下淚來說:「早要像你這樣的話,斷不能鬧出那些事來。我明日寫一張告親老的呈子帶著。如果真,就遞上去辭差。你想好不好?」平兒笑道:「要是如此,那才是理,往後來好教兒子。不然,看他大了作了官,把你擲了。」賈璉說:「你看我能行不能行?」說話之間,夜已深了,卸妝安寢。到了次日,賈璉果然叫詹先生寫了張親老辭差的呈詞,帶到衙門去。見了堂官,果有其事,就把呈詞遞上去。自堂官起,無人不贊這璉司官是個孝子。那知卻是那位相夫內助韋氏夫人的激動、贊成。按下不表。
光陰迅速,不覺又到相國的壽誕。自然賀客盈門,擺酒唱戲,不須重敘。老年人不禁勞碌,有些不精爽,遞了請假折子,賞了二十天假。限滿尚未痊癒,只好扶病出去當差。這日下朝晝寢,只見老太太扶著鴛鴦進來。賈相迎著請安,問老太太從那裡來?太君說:「我如今雖未成仙成佛,卻也無拘無束。因你病,我來看你。想我一生,只有你兄妹三人。敏姑娘中年去世,你哥哥也不久了。想你年近七旬,官居極品,子孫也都冠帶榮身,那福祿壽三字也算全了。雖然成隆重,這些年調和鼎鼐,國泰民安,也就是報了君恩。趁此時光,急流勇退。難道不記得《道德經》:『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說完,站起身就走。賈相國牽住老太太的衣襟,再不放手,便從夢中哭醒。
周姨娘問:「老爺怎麼了?」賈相說:「你把太太請來。」原來王夫人就在外間坐著,連忙進來,就問:「怎麼了?」賈相便將夢中事說了一遍。王夫人聽了也傷起心來,只好勉強解勸:「想是那天聽了《邯鄲夢》,心裡惦著。」賈相說:「明日只好再告假。」又賞了一個月,便奏請開缺,天恩不准。三上辭表,方許予告,賞食全棒,並賞人參一斤,燕窩四匣,肉桂二斤,貂皮四十張。相國遞折謝恩。自此卻可以靜養。那知那些朝臣、皇親、國戚都來看視,仍是應接不暇。
這日,正與王夫人閒坐,賈璉進來請了安,回道:「我父親這兩日甚想叔叔,要請到園子去談談。」賈相說:「我也要去呢,還要和你商量,莫若把大老爺接進城來,弟兄們倒可以朝夕相處。再者,倘有不諱,也好辦事。」賈璉道:「姪兒想著也是進城好,看那光景不大好,莫若早些接來。」王夫人說:「既是這麼著,你派人把那行轎收拾出來,不然那車如何坐得。」賈璉答應自去派人。又不知賈大老爺幾時進城,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