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萬柳莊惡奴欺主 會仙橋老舅遭拳

  話說榮國府過新年自有一定的規矩,無非是擺酒、唱戲、慶元宵、放煙火,不必煩敘。且說那隱園主人自從去冬一病,雖然服藥有效,漸漸的變成了半身不遂的病症。賈璉又有官差,又管著榮府的事務,竟是鞭長莫及。所有這隱園的內外上下都交給管事的吳振志、林忠二人辦理。這吳振志就是吳新登的姪兒,林忠是林之孝的兒子。這兩位奴少爺自幼見的都是些王孫公子,講的都是些吃穿花用,所以把那紈袴習氣熏染個透熟,如何能老誠持重約束下人。終日裡兩個人吃酒,看牌,吸食鴉片。所有那些散眾也就效尤,先還是偷著耍錢,後來就開局聚賭,抽頭錢。常言賭近盜,此話不虛,輸急了商量偷竊。
  這日正是月黑天,到三更之後,都拿了棍棒,先把吳、林二人捆起,嘴裡塞了棉花,就把帳房銀錢搶掠一空,把那些帳簿擲了一院子。有個車夫張二,因他身量高,都叫他長張。這長張性情直爽,不與那些人合群。這夜聽見鬧賊,他不知有多少人,他就跳了牆,往韋村去調兵。
  你道這韋村是誰?就是現任璉二奶奶的乃翁,因平兒扶了正,那王府上不肯使喚,賞了幾千銀子,在家養老。他就在離城二十里買了塊莊子,蓋了幾間草房,老夫妻二人帶著十八九歲的兒子,也養著百數個莊客。年老之人,又兼夜長尚未睡著,只聽犬吠,就叫小小廝福壽出去看。不多時,同了長工安祥進來說:「老爺子起來罷,賈大太爺那裡鬧賊呢。」韋老忙忙披衣起來,說:「安伙計,你篩起鑼來!」原來這韋村西南一里多路,地名杜家窪。杜老者是本處土財主,年紀有八十多歲,九個兒子,十六個孫子,八個重孫子,專作好事。這一村裡並無別姓,都是他杜家的人,就是耕種鋤刨,甚至放牛趕車,盡是他家的了弟。這杜老者與韋老者莫逆之交。
  這夜聽見鑼聲,就叫他兒子杜三帶了五六十名子弟兵,拿了器械、燈籠,直奔韋村。這裡韋老者迎到草堂上,燈影裡一看,說:「三相公你父親好哇!」杜三作了個揖說:「我父親聽見鑼聲,知道不是本村有事,你道這是何說?原來他們約下的暗號,若是本村有事,是鳴雙鑼;若是鄰村有事,鳴單鑼。
  所以杜老知道不是本村。杜三就問:「不知是誰家有事?」韋老說:「是賈大老爺園子裡!車夫長張來送信。」杜三說:「這事鬧起來可不輕。他們搬下來的時候,風聞就有人打算。事不宜遲,大叔這裡再派幾個人同去。」韋老說:「已經有了四十人,還有我們安伙計。奉托老賢姪辛苦一趟罷!」杜三笑道:「鄰邦相助也是該的。」忙著喝了一口茶說:「走罷!」於是韋、杜兩家百十多人飛奔隱園。
  且說這裡的賊見無人出頭,放大膽還要往裡去,並未防外援。眾人到了園門,見門還關閉,長張仍舊跳進牆去。開了門,眾人一擁而進,給了個湊手不及。就有眼尖的,瞧見那燈籠上有韋村、杜家窪的字樣,早就嚇蘇了,如何敢交手。所以一個也沒跑脫,銀錢東西全然未失。拿住賊之後,賈家的下人才出來幫虎吃食,把賊都捆了,就各處去找管事的。找到土山後,兩個人餛飩似的縮作一團,放開繩子,才把嘴裡的棉花掏了出來,二人已是面無人色了。長張說:「先把他們二位攙到屋裡去罷。」
  此刻天已大亮,看了看,三十多人,倒有一半是自己家裡的。為首的姓包,就是那年史太君出殯,榮府失盜,追賊的包勇的兄弟,名叫包強。因他會幾路拳腳,求了賈璉,就派在隱園看門。誰知他不安本分,引了些毛賊來偷竊。這杜三相公見本家沒人出頭辦理,他就作了主:一面叫人去報官,一面叫人進城到寧榮兩府送信。這本汛的千總,聽是副提督家失盜,忙忙帶了幾名營兵趕來伺候。杜三見了千總,拱拱手說:「總爺來了。我交代明白,連賊帶贓一樣不短,我要失陪了。」那千總也不知如何回答,惟有諾諾而已。賈家下人說:「杜三爺別走,等見了我們的爺們再走。」杜三說:「我們不過是鄰村,聽見這裡有事來幫忙,如今賊也有了,贓也有了,本府的人也出來了,營裡官兵也到了,還有我們什麼事?大太爺上頭也不敢驚動,說請安罷。」說完,同了安長工帶著眾人竟自去了。將近晌午只見賈璉飛馬而來,進了園門直到二門下馬,與父母請了安,就問這事。賈赦因病著不愛說話,說:「問太太罷!」邢夫人說:「外邊事裡頭一點不知,今日早起開二門才知道。虧了韋親家,還有個姓杜的來了一百多人,把賊都拿住,又把吳振志、林忠救活。多一半都是家賊,東西一點沒丟。說是營裡的官兵都在這裡看賊呢。」賈璉說:「我進來的時候,見門口有幾個士兵站著,想來是等他們上司呢,珍大哥也快到了。」
  正說著,賈珍、寶玉、賈環、賈蓉、賈蘭進來請了安,邢夫人又把對賈璉的話說了一遍。賈珍說:「但是那兩個活死人管作什麼的?可見素日不能約束眾人,才弄出這樣事來。」賈璉說:「總得重重的打。」只見賈蓉走過來說:「外頭回進來,千總請示。」賈珍說:「請示什麼?交他帶到衙門去,官事官辦。雖然贓未入手,這裡頭可有自己家人。過了部自有定律。」賈蓉自去傳話。賈珍笑問寶玉等說:「惟有綠營的官,那一種卑鄙下流!你們才看見迎著我的馬請罪,求大人施恩。你說可笑不可笑?實在難看。」賈璉說:「不過是怕得處分。」賈珍說:「這也不管他,倒是你好好的派兩個妥當人要緊,把那兩個沒用的換回去。今日你到韋、杜兩處去道乏就是。那趕車的可得賞他幾兩銀子。」賈璉說:「我想著也是這麼,賞這一個,打那兩個。」賈蘭笑道:「打什麼?已竟成了鬼了,叔叔沒瞧見?直走了人樣子了!」邢夫人說:「也不用打,換進城就是了。」說著擺上飯。大家吃了飯,賈璉去拜客,賈珍、寶玉等進城。又有王夫人打發老婆子來看邢夫人,又有親友家聽見這事都來壓驚探問,真是兩句俗言「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隱園熱鬧暫且不提。
  且說邢夫人的兄弟邢大舅,這一天同了幾個無來由的朋友出城喝野茶,順路要到隱園去看姐姐。那萬柳莊東北上有座會仙橋,臨河開了個茶館,叫作會仙居,外面搭著大天棚。沿河都是槐柳,也有幾樹桃杏,就把那幾個朋友安置在茶館裡,他就往隱園去了。
  那知姐夫、外甥都不見,只有邢夫人淡淡說了幾句話。不好久坐,回來一路上想著甚覺無趣。到了茶館,就在天棚底下揀了張桌子坐下。要了些酒菜,就和跑堂的說話。問道:「新近你們這南邊鬧賊的事。」跑堂接著說:「那就是賈中堂的一家兒。聽說本主兒又老又病不管事,都是底下那一群混帳行子,狗仗人勢在這一帶鬧的利害,正經家裡有事,就不敢出頭了。
  虧了韋村、杜家窪兩處,才替他們把賊拿住了。」眾人指著邢大舅說:「這位邢大太爺和賈府上是至親。」跑堂聽了這話,恐怕言多語失,搭訕著去換熱酒。又問:「添什麼菜?」這裡喝著酒,看那柳樹下有些孩子撈魚蝦玩。只見西邊煙塵滾滾,車馳馬驟,到了舖子前站住,齊下了車馬。
  原來是兩位勢家惡少爺,帶著三四個優伶,跟著一群豪奴,從西山一帶遊春回來。也就在天棚底下占了兩張桌子。跑堂陪著笑說:「後頭有雅座,請爺們裡頭坐。」那公子說:「這裡敞亮,就在這裡罷。」要過水牌來,點了幾樣菜說:「不用你們的酒,我們火食挑兒上帶著陳紹呢。」就有家人用小銅盆打了水來擦臉。不多時,掇上菜來。又有自己帶來果盒,金華火腿、香糟鰣魚,又買了些活蝦烹來下酒,三呀五的猜起拳來。
  這邊座上看著眼熱,又不敢過去親近,未免說了幾句不知好歹的便宜話。那邊如何肯受,也就罵了出來。這幾個朋友見風頭不順,一個個的都溜了。剩下邢舅太爺,酒已喝沉,還在那裡乜乜邪邪看著,嘴裡說道:「太爺攪攪的時候,你們這一群還沒出世呢!」只聽那邊說:「拉出去打!」過來兩個豪奴,就把邢大舅拉到橋邊大道上拳打腳踢。這一群人也就跟了出來,站在上坡上看著。幸而家人裡有個知世務的,怕打出事來,在那裡無非是虛張聲勢的吵嚷。
  正然鬧著,正東上來了一群馬、兩輛車,跟的人背弓持箭,原來是賈環、賈蓉帶了弓箭找賈璉去射鵠子。遠遠見土坡上站著幾個人,大道上一團土。賈環一催馬,到了跟前,見是邢大舅,說:「別打!」那邊的下人認得賈蓉,也就住了手。賈環說:「問他們怎麼樣?」賈蓉說:「三叔,等我問他。」此時坡上的人也都趕過來,有一個姓張的是馮紫英的外甥,所以認得賈蓉。見眾人都下了馬,圍著邢大舅,就知是打出岔兒來了。
  趕過來向賈蓉拱拱手說:「大哥,久違了!」賈蓉問:「為什麼事這樣動怒,不知舍親怎麼得罪了?」張公子說:「無非都是酒後口角。不知是令親,還同著幾個人,說的太不像了,所以彼此分爭起來。」作了個揖說:「多有得罪,明日親到府上請罪!」賈蓉叫跟班的:「把舅太爺攙起來,用我的車送回去。」舅太爺見了賈家叔姪,不好意思,倒裝出那昏迷不醒的樣子,躺在車上,又派了個跟班的送進城去了。這裡賈家叔姪上了馬,賈蓉在馬上哈了個腰兒說:「再見罷。」過了橋一直的往西南去了。
  到了隱園,見過賈赦夫妻,說了些城裡請安問好的話。就到書房見賈璉去,二人就將會仙橋打架的事說了一遍。賈璉說:
  「那麼大年紀,總愛在外頭惹事。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見他同著幾個不對眼的人在一個飯舖子門口吵嚷,我裝作沒瞧見就過去了。」賈蓉笑道:「叔叔不知道,我命中注定犯勸架。那年薛大爺在葦塘裡挨打,也是我把他弄回家去的。今日舅太爺又著我碰見了,這不是命中所犯嗎?」大家說笑了一回。吃了晚飯,在箭道里射了回鵠子,就在書房住下。次日早飯後,見過賈赦、邢夫人,賈璉弟兄、叔姪三人一同進城回府。不知府中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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