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五兒私乞玫瑰露 王婆夜遇芙蓉神
話說榮國府過了賈相國的壽誕,忙了幾天。這日在凹晶館設擺酒宴,看那兩岸上的芙蓉,映著那一片斜陽,另有一種媚人姿色。偏又有幾個倦蝶在花間來往,十分有趣。至晚席散,薛姨媽就同湘雲住在蘅蕪院。燈下閒談,便問湘云:「你們太太的什麼親戚在山西作官?從不愛出門倒肯出外。」湘雲笑道:「那裡是太太的主意,太太也作不得主,都是我們那位陸令萱,聽見舅老爺要接到任上去住幾個月,他就一力攛掇。也不管一個太原總兵有多少來項,就想撈錢。」薛姨媽道:「人家衙門裡自然各有管事的人,如何容親戚家的下人分肥?」湘雲道:
「姨媽不知道,舅老爺的管家駱提婆是他兒子。」寶釵笑道:「媽媽不用信他謠言,不知從那裡拉到那裡去。可巧他姓陸,他兒子姓駱,自然他主人就該姓高了。誰聽你講北史呢!況且你們陸奶奶,我知道他沒兒子。」薛姨媽笑道:「我當作真事,誰知是古事!」湘雲道:「怎麼不是真事?雖然不是親兒子,比親的還孝順呢。這一到山西,母子同心,那衙門裡就不用想安靜了。舅老爺上了年紀,本來是位忠厚長者,舅太太向來不管事,姨娘又是他的姪女兒,如何不是一路呢?」
說著話,只聽鍾打了十一下。寶釵道:「不早了,媽媽明日還要回家呢。」湘雲道:「難道辦滿月還用老太太幫著?」
薛姨媽道:「雖不用幫著,也得早些回去,把我那後房收拾收拾,你們好住。不然,看了夜戲回家,未免太辛苦。」湘雲問:「幾天?」薛姨媽說:「家裡唱兩天,伙計們送一天,聽見說柳老二和蔣大爺還要送一天。接你姐妹們聽完了戲再回家,豈不省事?。於是寶釵站起身來,說:「媽媽歇著罷!」又向湘雲笑道:「你也別叨叨了。」湘雲笑道:「請罷。」早有婆子、丫頭執燈伺候,只見寶釵走到薛姨媽跟前,說:「三姑奶奶也得留住。」薛姨媽道:「那自然,還要下帖請呢!」湘雲道:「你真不落事。」正說著,只聽窗外麝月、鶯兒的聲音,說:「我們來的正是時候。」寶釵問:「二爺進來沒有?」鶯兒說:「進來好半天了,和他下了兩盤象棋。他輸了,還要下。二爺教接奶奶來了。」湘雲問:「你們大姨奶奶作什麼呢?」麝月說:「快交立冬,又犯了病了。」薛姨媽道:「那孩子的身子也是弱。」湘雲問:「沒吃藥嗎?」麝月說:「姨太太給的白鳳丸,吃著倒好,這兩天吐的好些了。」湘雲道:「都是那年在怡紅院玩火,弄成終身之患。」寶釵說:「越說話越長,沒完了!媽媽歇著罷。」於是眾人簇擁著自去安歇。這裡薛姨媽、湘雲也就睡了,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吃過早飯,薛姨媽辭了王夫人回家料理。過了兩日,就是薛家佛保滿月,擺酒唱戲十分熱鬧。眾親友都去道喜慶賀。賈府上自王夫人起,都去作滿月,首飾、衣服、鈴鐺、壽星、羊酒、如意不必細說。這日因襲人病著,寶釵只帶了鶯兒、雙環、還有兩個僕婦,留下襲人、麝月看家。麝月向襲人說道:「都是為你這個業障裝死兒,叫我沒的戲看。」寶釵說道:「原說你們替換著去,後兩天是人家送的戲,還更好呢。」襲人說:「你聽見了,這麼大還趕腳,也不害羞。」說著,一面著婆子們把包袱等交出安車,這裡眾人送寶釵到上房請安。
恰好王夫人也收拾完畢,還有李紈婆媳、平兒、蔡如玉,更有各房僕婦、丫環,伺候王夫人上轎,各人上車往薛家去了。
且說襲人、麝月送了寶釵回到自己房中,二人坐下吃飯。
襲人只喝了半碗粳米粥,麝月吃完飯。小丫頭捧過漱口水來漱了口,將洗了手,只聽小丫頭說:「柳家五姐姐來了!」二人齊說道:「他來了還用回事?」只見五兒笑嘻嘻的掀簾進來,向二人問了好。襲人道:「久不見你,更出息了。」麝月道:
「那陣風把你吹來的?」五兒說:「我實在想你們,皆因不在裡頭當美,不敢進來。」襲人道:「坐下說罷。」五兒接著說道:「今日聽見太太、奶奶都出門,所以進來瞧瞧姐姐們。」麝月叫丫頭倒茶。五兒含笑說道:「今日一來瞧姐姐們,二來還要討點東西。」襲人說:「你要什麼?只要有,就送你。」五兒說:「皆因我舅母傷寒病,六七天沒出汗,只想玫瑰露吃,這話可別對我媽說。」麝月笑道:「你這小蹄子,又不知鬧什麼鬼?」五兒把臉一紅說:「有個原故,我告訴你。我原說進來討點兒,我媽說:『進來瞧瞧姐姐們,還不定有亂兒沒有。再尋東西,叫人知道了又是一番口舌!』」襲人道:「這倒沒要緊,尋藥治病也是好事。我這裡有姨太太給的一瓶。秋紋上次尋了些去,還剩了半瓶,送你罷。倒是你多坐會,晚上我著老宋媽送你去。」五兒說:「我可不能多坐,他老人家這兩天正沒好氣呢。回去晚了,又要罵我了。」
正說著,隔著玻璃見玉釧兒同了彩雲進來,玉釧笑著說:
「有客來了。」說著進來,看見五兒,說:「噯喲,你打那兒來?」襲人道:「我還要問你,你們倆怎麼走到一處?」玉釧道:「聽見你欠安,早就要來瞧你,這程子竟忙滿月的活計。」麝月道:「瞎話,那些針線上的還用你作?」玉釧道:「雖不作,比做還費事。太太出的樣兒還得我告訴他們,不然就做錯了。」彩雲道:「我們那邊兩個細針錢上的,一個害眼,一個告假嫁女兒去了。都是我們娘兒三個做的,那一個五子奪魁的圍嘴兒,就是我紮的。」
五個人正然說笑,忽見二門上的老婆子回道:「姨太太給二位姑娘送來一桌果子,還有六盒子:兩盒點心、兩海碗、兩大盤菜。」襲人說:「著小么兒們挑進來交內廚房,明日再取傢伙罷。」便叫小丫頭拿了兩吊錢,說:「你對來人說,我們兩個給姨太太磕頭,這錢是送他喝茶的,你可別說是賞的。」婆子答應去了。麝月笑道:「可巧今日有客來,又得吃食,咱們熱鬧會子。」
襲人道:「真可是難得你們都有空兒。」回頭問五兒:「你才說你媽為什麼沒好氣?」五兒道:「這幾天下班兒,找東院老王奶奶要輸贏帳,他饒是不還錢,還說了好些閒話。」正說著,只聽院裡拐棍響,小丫頭說:「東院老王奶奶來了。」五兒站起身說:「我不見他!」就往東裡間去。襲人道:「我也怕他說話,就說我病了。」玉釧說:「他見了我,橫豎不能多坐。」小丫頭掀起簾子,王婆進來。三人迎著問好讓坐,齊問:「你老人家今日好閒在!」王婆道:「太太在園子住,我們整天家沒事。」玉釧兒道:「為什麼不找解悶兒事作?」王婆道:「你還說呢,那天湊了幾個人,原是解悶兒,誰知他們就當件正經事。」麝月問:「你老人家輸了贏了?」王婆道:「其實才輸了幾吊錢,他們就當帳要,你說可氣不可氣。」又問:「花姑娘,鶯姑娘呢?」麝月笑道:「奶奶都帶了聽戲去了。」王婆道:「不是我說,要去都去才是!」玉釧兒道:「你可說呢。」
王婆道:「我找花姑娘尋藥,我們親家痰氣,要尋幾丸活絡丹。」麝月道:「這可沒有。」玉釧兒道:「為什麼不向你們二奶奶討去,藥庫裡什麼藥沒有?」王婆道:「我沒那麼大工夫和他張口。」玉釧兒說:「噯喲,這又奇了,難道你不拿他當奶奶待?」王婆道:「幾天的陪房丫頭,不知怎麼哄動了二爺,又遇著我們那位傻心腸兒的奶奶收在屋裡,如今扶了正,想和我拿主子的腔兒,可不能。」玉釧兒道:「怪不得那年為晴雯的事,二太太說你直爽。」王婆道:「提起晴雯那丫頭,實在沒出息,永遠瞧不起人。好容易死了,還有人說作了花神,我不信有那樣浪神仙,不像姑娘們這麼和氣。還有一個討人嫌的,就是柳家的五丫頭。模樣兒和晴雯一樣,見了人更酸,將來也不是個好貨。我從小兒跟大太太,後來出閣的時候陪過來,直到六七十歲,總是這麼一個勁兒。不然,主子、太太都說我好。」玉釧兒笑道:「原來你老人家的出身也和我們一樣,怪不的倒肯這麼丫頭長丫頭短的。」說的麝月、彩雲一齊大笑起來。王婆道:「你們不用笑,要不是又能乾又好,就這樣靠的住了。」麝月笑道:「若不靠的住,就把家交給你了。」說著三人又笑起來。花、柳二人在屋裡聽著又是有氣,又是好笑。
忽聽二門上婆子問道:「王奶奶在這裡嗎?大太太打發人取東西來了。」王婆答應著站起身來,玉釧兒說:「快去吧,看等著用。」才走到門口,回頭向玉釧兒道:「二姑娘,告訴你媽,今兒晚上在園門口班房裡還有一局呢。」玉釧道:「我媽跟太太出門了。」王婆道:「不忙,五天的工夫呢。」說著自去。
這裡襲人同五兒出來,說道:「這是怎麼說,找到屋裡來惹氣,快捲起簾子出出這酒臭。」麝月道:「別管他,咱們吃飯罷。」於是擺上果菜,五個人坐下。又叫小丫頭把宋媽叫來說:「你到柳嬸子家,就說我們四個人留下他們姑娘擲骰子,晚上著你送他回去。」老宋答應去了。柳家的聽見這四個人同他女兒玩耍,如何不樂從。
且說襲人等一邊吃著飯,一邊便說王婆方才的事。五兒說道:「他說璉二奶奶也罷了,不知他們的事。我又不招不惹,管我像誰,既說像晴雯,我就替晴雯報仇,收拾收拾這老蹄子。」玉釧兒道:「你還沒聽見他背地裡批評人呢,說我在太太跟前比鴛鴦伺候老太太時候字號還大。太太的東西都在我手裡,所以總要和我媽耍錢。說我們娘兒們在太太跟前站的起來。」麝月向彩雲道:「才是咱們兩個,要是你們趙姨太太那脾氣兒,嘴巴子早上了臉了。」彩雲道:「那會子要是大老爺留下他,他就不這麼說了。」玉釧道:「想是大老爺不愛那個扁鼻子。」麝月問:「你有什麼法子收拾他?」五兒向襲人道:「我記得芳官的行頭不是還收著嗎,你找出來我自有用處。」襲人道:「算了罷,別鬧了,看上頭知道。」麝月不等說完,站起身說:「你不用說,拿來必合你的意思。」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去了。彩雲道:「鬧晚了,看二爺回來。」襲人道:「今日值宿,早起去道了喜就上衙門。」玉釧道:「怪不得這樣鬧法。」只見麝月拿了一件舞衣、一圍宮翹、一條裙子,還有一件繡花短襖、一條彩褲。笑嘻嘻對五兒說道:「對不對?」五兒笑道:「好極了!」眾人問道:「要唱那出?」麝月道:「都知晴雯作了芙蓉花神,他扮作花神,我扮作童兒,到園子裡等他,泄泄這口氣。」五兒道:「不用遠去。趁著月色,在芙蓉花下等他。
他每日耍完了,為抄近,這是他必由之路。」玉釧道:「難道不怕聽出聲音來?」五兒笑道:「我跟著芳官學過幾句戲,就照戲上道白,他那懂得?童兒不用說話。」於是五人吃完飯,又說了回閒話。天已黃昏,麝月、五兒提了包袱,到老宋媽屋裡去裝扮。這裡玉釧、彩雲各自回去不提。
且說麝月、五兒二人裝扮起來,宋媽問:「姑娘們要唱那一出?」二人囑咐千萬別說。聽了聽,已交三更。便悄悄走到芙蓉樹下,看那一輪明月照如白晝。遠處只聽拐棍響,就閃在樹影裡。只見王婆叨叨嘮嘮一人走來,麝月在前,五兒在後,迎到面前說道:「王婆!今日相逢,斷不能饒你。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是大太太的陪房,我是老太太的丫頭,撥在寶二爺屋裡當差,與你毫無干涉。你在太太跟前造了多少謠言,生生把我氣死。如今雖作了芙蓉花神,此仇不能不報,定要追你狗命!
」王婆也不知是神是鬼,搗蒜似的磕頭:「只求神仙娘娘饒命,再也不敢造謠言了。」五兒道:「既是苦苦哀告,暫且饒你。待我奏知玉帝,下世罰你脫生個母豬,橫骨擦心,終日在爛泥裡打滾,永世不得人身。但是,死罪已饒,活罪難饒。童兒,將他掌責一頓!」麝月走去揪住頭髮,用力打了幾個嘴巴。打的那婆子怪叫。五兒眼尖,見遠遠樹林一片燈光,就知李紈回來,便說道:「童兒暫且饒他,時刻已至,隨我回仙宮去者。」二人便向假山後,回到宋媽屋裡卸了裝,叫宋媽趁人亂送五兒出去。他也就卷旗息鼓,回房去了。不知王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