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賴尚顯萬里傳書 梅瑟卿千金贈妾

  話說榮國府連連喜事。忙過新年,這正月裡無非是拜年、請客,慶賞元宵。不知不覺到了二月花朝。這日又是襲人生日,恰巧寶玉在衙門值日,眾姊妹都到寶釵房裡來熱鬧一回,同到大觀園。進了園門,望去早有各房丫頭、婆子把那些鬥巧爭奇的像生花掛在樹上,小丫頭們也弄些紅綠綢子條兒在花草上掛滿,卻也十分絢爛。行到蜂腰橋上,看那水中樹影更覺有趣。
  看了一回,都到王夫人上房來說笑。只見賈璉拿著個稟貼、一封信,進來請安問好畢,向王夫人回話。眾人知道有事,都各自散去。
  這裡賈璉回道:「賴尚榮打發他兄弟尚顯進京來請安。」王夫人問:「他是雲南那府?」賈璉說:「是曲靖府,現在署首府。」說著,玉釧兒遞過眼鏡兒。王夫人見稟帖上寫著:「奴才尚榮謹跪老爺、太太萬福金安……」王夫人笑道:「幾年的孩子作到知府了,這信上的字多,你把大概說說罷。」賈璉道:「他因為蘭兒娶親,巧姐出嫁,孝敬了五千銀子、一百兩金子。才在外頭見過老爺,老爺很有氣,說知道他是窮官,這刮地皮的錢斷乎不收。急的那孩子緊磕頭,求主子賞臉。恰好有客來了,姪兒帶他進來給太太請安,討示下。」王夫人說:「叫他進來,我也要瞧瞧他。但是那東西老爺既不收,我也不好作主。就因那年老太太的事情,路費不夠,向他借五百銀,他寫了封告苦的信,送了五十兩銀。老爺賭氣,原封帶回,總說他沒良心,所以這個自然不肯收。再者,咱們也用不著這幾個錢。」賈璉笑道:「雖然不希罕,也難為他大遠的,這點敬心。」王夫人點了點頭兒。
  賈璉出去帶了賴尚顯進來,給王夫人磕了頭,替他一家子都請了安。王夫人問道:「你奶奶,你爹媽都好哇?你奶奶還健壯?」尚顯道:「托主子福,奴才奶奶精神很好,就是行路總得人攙著。」王夫人笑道:「也是該的,老封君了。」尚顯說:「倒是奴才媽還是痰喘,幸而雲南天氣好。」王夫人問道:「你哥哥跟前幾個小廝?」尚顯道:「還就是一個丫頭。奴才嫂子多病,收了兩個人,也沒生。」王夫人問:「你有幾個孩子?」尚顯笑道:「四個小廝,兩個丫頭。」王夫人笑著說道:
  「你倒是有造化的。」尚顯說:「都是托主子的福蔭。」說罷,又跪下磕了個頭說:「奴才哥哥打發奴才進京給主子請安道喜,盡奴才們一點孝心。奴才哥哥在外頭這些年,真是潔己奉公,斷不敢傷了主人的臉。才見老爺生氣,也不敢細說,這原是奴才奶奶八十歲,眾同寅送的壽儀。奴才奶奶說:『哥兒、姐兒的喜事,取個吉利。』」王夫人道:「你奶奶都想的到。你在任上當了這幾年的二老爺,更會說話了,起來說罷。」尚顯又磕了個頭,站起身來向賈璉道:「二叔,你老人家也替我求求太太,施恩賞收了,不然我也不敢回去。」賈璉向王夫人說:「既是老嬤嬤這點誠心,求太太在老爺跟前美言,省的這孩子緊著磨。」王夫人道:「既是你奶奶送哥兒、姐兒的,倒不好不收了。」尚顯說:「原想打點首飾,皆因外省匠役實在不好,恐其不合適。」又對賈璉說:「還有四隻箱子,是雲南的土物兒,現在路上,三兩日送過府裡來。今日還要到大老爺園子裡去。」賈璉說:「只怕來不及。」王夫人問:「你幾時回去?」尚顯回道:「總得過了午節。」王夫人說:「你跟著你二叔吃了晚飯再走。」尚顯答應了:「是」。王夫人又對賈璉說:「那就交吳新登、林之孝存庫。」尚顯又給王夫人請了安,隨著賈璉出去。
  按下王夫人,且說寶釵自上房回來,進了角門,只聽一片笑語。小丫頭雙憐說:「奶奶回來了。」襲人等迎了出來,見焙茗媳婦秋紋領著個孩子給寶釵請安。寶釵問道:「你來了!」說著進房坐下。襲人遞過茶來,寶釵問秋紋:「這孩子是你們小鐺兒麼?怎麼不像你?」麝月笑道:「怎麼會像他呢?」寶釵說:「記得我還給你作滿月,難道不是你生的?」襲人道:「不是他下的,可是他孵的。」秋紋笑道:「奶奶不知道這件事啊,奶奶瞧他像誰?」寶釵說:「我瞧著眼熟,想不起來。」鶯兒說:「跟珍大奶奶的萬兒,記得不記得?」寶釵說:「不是那個細高挑兒,有點像司棋的?」襲人說:「就是他!」秋紋說:「這件事,奶奶可別對二爺說。」寶釵說:「這又奇了,與二爺什麼相干?」秋紋說:「焙茗再三的央告我,不教在裡頭說,怕二爺笑話他。」襲人說:「想來沒和奶奶說過。」麝月說:「那些好事自然都告訴過你。」襲人說:「扯臊,我沒和你說話!」秋紋說:「那年珍大奶奶放萬兒出去,說人家兒,他都不願意,一心要嫁焙茗,情願作二房。他媽又不肯,鬧的要死要活的,又怕弄出事來。我們那個一天家咳聲歎氣,我婆婆看著著急,又不敢作主。我說,什么二房三房的,左右都是舊日的姐兒們,弄頂轎子抬過來就結了。」寶釵笑道:「你倒是賢惠的。」襲人問:「你婆婆疼誰?」秋紋說:「都一樣,那怕買枝花兒也是一樣。這孩子除了吃奶,總跟著我,時刻不離。可是還有一件新聞,奶奶自然不知道。小芸二爺後續的就是小紅,林家當初不敢應,還是求了璉二爺向林管家說的。」寶釵道:「這件事,我倒聽見璉二奶奶說的,都知道,就瞞著太太那邊。說新人腿上有殘疾,所以沒帶來磕頭。」秋紋說:「頭裡的小二奶奶竟鬧鬼,如今又把墜兒也弄了去。人也鬧,鬼也鬧,沒事就犯犯他們的陳事。說他們在滴翠亭說的話,連林姑娘都聽見了。寶釵心中暗笑,說:「這可冤屈死人,誰那麼大工夫,管他們那些閒事。」麝月問:「你怎麼知道這麼細?」秋紋說:「我姑媽也在東廊下住,和他們家隔一堵牆,所以知道。聽說芳官也還了俗了。本來那時候我們的人也太多,如今又太少。」寶釵說:「老爺總說人多耗費。太太屋裡除了玉釧兒,大的四個,中的四個,小的四個。周姨奶奶就是常貴一個。大奶奶那邊素雲、碧月、曉霞,春草、秋香兩個本是跟蘭哥的,如今在小大奶奶屋裡。三奶奶就是陪房兩個。我這裡就是雙環、雙憐、翠香、翠羽,他們三個人每人一個小丫頭。四姑娘那邊紫鵑多病,磬兒又不中用,就仗著侍硯一個,也鬧沒人使。」
  正在閒談,小丫頭說:「姨太太家劉媽來了。」只見劉家的進來請安問好,寶釵站起來問了太太的安,又問奶奶們好。
  劉家的一一回答,回頭對小丫頭說:「外頭有兩個盒子,是大奶奶給哥兒帶來的。」寶釵道:「哥兒搬了家了。」劉家的問:「搬到那屋裡去了?」寶釵道:「過了燈節兒就跟了太太去了。」劉家的說:「我還沒到姨太太那邊呢。太太叫告訴姑奶奶,梅大太太到京了。」寶釵問:「怎麼沒同到任上去?」劉家的道:「梅大老爺不是越級升了福建臬司,旨意不叫進京,就上任去了。皆因二姑爺告假省親,太太就同少爺進京的,等完了姑娘的喜事才去呢。只有三位姨奶奶跟去了。梅太太這次進京,把柳二爺的家眷也帶來了。」寶釵說:「那個柳二爺?」劉家的說:「就是咱們大爺的把弟。聽見和姑爺也最相好。」寶釵問:「柳二爺幾時有了家眷?」劉家的說:「是二姑爺用一二千銀子給他置的,此刻在梅府裡住,等八月才娶呢。」寶釵問:「你看見沒有?」劉家說:「上次送禮看見過,長的就和咱們太太裡間屋裡掛的那個吹簫的畫兒似的。真是個美人兒,一點的小腳兒,見了人說話很和氣,一家子都喜歡。二姑奶奶愛的了不得,說可惜的給了柳二爺。如今太太著大爺給他們置房子呢。家裡這會子忙的了不得。」寶釵笑道:「太太是最高興替人張羅好事。你下頭歇歇去罷。」襲人說:「往我們屋裡坐著去。」劉家答應去了。
  只見秋紋拿了一包活計,笑道:「只顧說話,把正事忘了。這是領下去的活計,都作得了。奶奶再打點些,我們兩人作。
  他的針線比我細多了!」正說著,人回:「李三姑奶奶來了。」寶釵換了件衣裳,忙到王夫人上房見了李綺,彼此談笑。見李紈帶著媳婦曾文淑,又有蔡如玉、平兒都來相見。李綺問:「雲姐姐、琴妹妹也久沒見了。」王夫人說:「琴姑奶奶家裡有事,這程子沒來。雲姑奶奶正這裡住著呢,著人請他去。」李綺道:「不用請,我瞧他去。還要到外甥新房去看看。」又問:「雲姐姐在那兒住?」寶釵道:「在蘅蕪院住。我陪了你去。」說著立起身,同李紈婆媳往大觀園來。先到蘅蕪院,一進門,見翠縷、侍硯在欄杆上坐著,就知惜春在這裡。翠縷、侍硯見他們進來,忙站起來請安。寶釵向二人搖搖手,便輕輕走到窗下一看,見湘雲、惜春對坐下棋。惜春手裡拈著個子兒說:
  「我要吃你這一塊,又不忍得。」湘雲道:「你這些毒著兒是跟著妙玉學的,我竟沒防到。」惜春道:「也沒見過下一回輸一回的。」寶釵在窗外撲哧的一笑,倒把二人嚇了一跳。於是大家進房問好讓坐。李紈問:「四妹妹今日怎麼這麼高興?」惜春道:「趁著你們眾位在這裡,評評這個理。他把我捉了來,叫畫一軸白描觀音。那如何是隨便的事,回去畫又不依。又要下棋,他輸了就回去畫,我輸了當面就畫。」李綺問:「到底誰輸誰贏?」湘雲不等說完,笑著叫翠縷:「快收了罷,讓我們說話兒。」眾人說笑了一回,辭了湘雲、惜春。寶釵、李紈、李綺、曾氏都往賈蘭房裡坐了坐,就到稻香村來用了點心,到王夫人上房吃了晚飯回去。這裡各自回房。
  次日寶釵從上房回來,見寶玉下班回到自己房中,襲人伺候換衣裳。寶玉道:「換換衣裳還要拜客呢。」寶釵問:「拜誰?」寶玉說:「梅瑟卿。還要給姨媽請請安。」於是換完衣裳自去拜客,到晚方回。寶釵問道:「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寶玉道:「先到梅家,瑟卿就同到薛大哥那裡,柳老二也在坐。說起他新置的房子,就是蔣玉函紫檀堡的那處。因為忠順王賞了他一所宅子住,所以薛大哥不惜重價一心要買他那房子。」寶釵問道:「什麼原故偏要買?」寶玉道:「皆因柳老二愛他那些花木,更兼蓋造的精細。如今那邊不肯說價,連一頃多果園都白送。這邊又不肯白要,托了許多人,兩下裡說和,前日才定准。」寶釵問:「到底是買是送呢?」寶玉道:「作了一千六百銀,所以大家約會明日去看房。還叫轉邀蘭哥,為的是商量寫寫匾對。」寶釵道:「這些事,要是老爺知道了,你可提防著。」寶玉道:「不怕,梅大爺是老爺最贊的人,總說:『據自己所見的少年公子,無出其右者。人品、學問都靠的住,毫無紈絝習氣。長和他談談,大有益處。』」寶釵笑道:「要知道他的行為,只怕更要贊他呢。」寶玉道:「他原不錯,不過略放誕些,卻也是文人的本色。」
  正說著,見二門上的老婆子拿著兩個字兒遞給雙環,說:
  「焙茗叫回二爺,這是梅大爺那裡送來的。」寶玉接來看了,一個是給自己的,一個是給賈蘭的。打開瞧了,是務必請明日早去的話。把那一個交給婆子說:「你叫焙茗把這個送到蘭阿哥那邊,聽個回信來回話。」婆子接了,自去傳話。不一時,見賈蘭笑嘻嘻的走到院裡,問:「叔叔在家麼?」寶玉說:「你進來罷。」賈蘭進房給寶玉、寶釵請了安,把字兒遞與寶玉,說道:「叔叔想明日還是去不去呢?」寶玉道:「不去不是勁兒。去罷,又怕老爺知道。」賈蘭笑道:「要不是有蔣家這層,卻倒無妨。」寶玉道:「可不是為這個,咱們外頭商量去。」於是叔姪二人出來,焙茗跟到寶玉書房,問道:「爺明日去不去?來人還等著呢。」寶玉將對賈蘭的話又說了一遍。焙茗道:「爺索性回明白上頭,就說是梅大爺請吃飯。那是老爺最誇的人,自然沒事了。」賈蘭笑道:「好小子,會撒謊。我明日有事也托你辦,自然妥當。」焙茗笑道:「不是奴才會撒謊,是見爺們沒主意。」說著作了個手勢,「這裡頭不是有他,也不用這麼為難了。」寶玉笑道:「滾罷!你對來人說,回去請安,明日我們准去。」焙茗答應去了。不知寶玉叔姪明日去與不去,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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