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說官司金氏求情 鬥龍舟薛蟠送禮
話說賈璉看著小廝們將賈芹抬到自己書房,恰巧門客詹光也來拜壽,便留他幫著寫寫收禮的帳簿,所以住在這裡。知道他通醫道,叫他看了看脈。詹先生說:「不怕,不過是一時血凝氣閉。」有他四川帶來的丸藥,用黃酒化開,灌了下去,漸漸醒轉過來。將養了幾天,賈璉又資助了幾兩銀子回家調理,不在話下。
且說那邢、王二位夫人並薛、李二位太太,因連日遊玩勞乏,晚飯後略坐了一會,各自安歇去了。寶釵等眾人,都在平兒房裡閒談。只見尤氏靠著巧姐的鋪蓋打盹,李紈向巧姐努嘴兒,巧姐走來拉著尤氏說:「大娘別睡,咱們到樓上聽五姨奶奶唱曲兒去。」尤氏合著眼說:「好孩子讓我閉閉眼兒,我不愛聽那貓叫。」平兒道:「他彈的琵琶很好,我新近才聽見,走罷。」湘雲道:「聽曲兒倒是小事,看看月亮倒有趣。」說著都站起身來,從西夾道輕輕的繞到後院,望見樓上有燈光,下邊靜悄悄的。於是都慢慢的上了樓,見四個人圍著八仙桌坐著,低聲豁拳,並未聽見他們上來。湘雲說:「好哇,也不張羅張羅我們,躲在屋裡飲酒賞月!」四個人嚇了一跳,站起身來讓坐。嫣紅說:「怎麼沒聽見姑奶奶們和奶奶們上來呢?」紫雲說:「不是我們不去伺候,我們也巴不得的大家熱鬧呢。皆因沒太太的話,不敢過去。姑奶奶們可別惱。」湘雲道:「不叫我們惱,除非是請請我們。」平兒說:「金姨奶奶和玉姨奶奶好好的唱個曲兒給他眾位聽,就不惱了。」金鈴兒笑說道:「看太太聽見。尤氏說:「不怕,有我呢。」李紈走過來看了看桌子上擺著幾碟乾果冷菜、四隻酒杯,就問:「壽姑娘呢?」玉鈴兒說:「不知躲在那兒睡去了。」嫣紅道:「他對我說來,不知二太太多咱回去,找他妹子說說話兒。」寶琴問:「誰是他妹子?」李紈說:「你不知道?他和增福兒都是我們吳管家的女兒。」香菱笑道:「怪不的一個模樣兒。」此時那一輪如冰似水的皓月正照樓窗,忽聽東南上悠悠揚揚吹起笛來。香菱念道:「誰家玉笛暗飛聲。」探春說:「真個這是那裡吹笛?」巧姐道:「準是小東籬那邊。」湘雲問:「小東籬在那裡?」巧姐說:「東山後頭籬笆裡都是菊花,三間草堂屋裡有程師爺寫的『五柳遺風』,還有一副對子。我問我父親,總沒告訴我。」探春笑道:「什麼是不告訴你,想是他不知道怎麼講,倒不如問問你二嬸娘罷。」巧姐便問寶釵,寶釵笑道:「你說出來我們聽聽。」巧姐說:「上聯是『檢書憑鄭婢』,下聯是『種樹有郭駝』,想來是兩個故典。」李紈笑道:「怪不得不告訴你,本來就沒人告訴過他麼。」說的大家都笑起來。巧姐拉了寶釵說:「好嬸娘告訴我罷。」寶釵說:「上句說的是漢朝的鄭康成最講學問,連他家的丫頭都通文理。下句是唐朝柳子厚,他有個園丁姓郭,叫橐駝,善能栽接花果。
所以他用的就是這兩個典。」
尤氏說:「你們講故典,我可要睡去了。」寶釵笑道:「不說了,不說了。」平兒說:「二位姨奶奶唱個曲兒罷!」於是金鈴兒打洋琴,玉鈴兒彈琵琶,金鈴兒先唱了個《翠樓東》,玉鈴兒便不肯唱。紫雲說:「沒人叫唱,自己瞎哼哼,有人要聽了,你又該拿」,說到這裡,看見巧姐,便說道:「不是姑娘在這兒,我有好話說你呢,永遠脫不了那本殼。」原來金、玉二人本是天津有名的女檔子出身,赦老爺用二千九百銀買來,所以紫雲看他不起,每以語言譏誚,故此二人深畏其鋒。玉鈴兒看了他一眼,說:「隨你嚼罷。」便整頓歌喉唱了個《豔陽天》,眾人無不稱贊。此時門窗俱開,放進月光來。正然歡笑,見增福、延壽二人拉著手兒上來,延壽說:「二太太說,天不早了,請姑奶奶、奶奶們歇著罷,明日要進城呢。」李紈看看鍾打過丑初二刻,說:「真可不早了。」說罷,下樓各自安歇。次日梳洗罷,都到邢夫人上房請安。吃了早飯告辭,都要回去。薛、李二位又向邢夫人道了謝,平兒、巧姐也都一同進城。婆子回道:「外頭預備齊了。」王夫人又請了大老爺進來,彼此都說了些客套,才各自上了車轎,前呼後擁,回到榮府。
見了賈相國,誇了回隱園的佈置。至晚飯後,用車馬送眾人回家。
按下榮府。且說尤氏回到寧國府,賈蓉迎了進去,至二門外下車入內,就有胡氏領著眾姬妾請安。到上房見了賈珍,說了幾件官事,又說了些家務。胡氏回道:「前日璜大嬸娘來給太太請安。」尤氏問:「有什麼事麼?」胡氏道:「臉上似乎有事,卻沒提什麼。還問寶二嬸娘來著,我說都往大太爺園子裡去了。我留吃晚飯,也不肯。臨走,說過兩天還來呢。」尤氏道:「等他來了再說罷。」
原來這位璜大奶奶娘家姓金,就是那一年焙茗鬧書房打架,金榮的姑母。璜大爺借著寧榮兩府的庇廕,當著分小差使,卻也無榮無辱的個老實人。他這位令正,其為人也小有才,專能脅肩諂笑,奉承尤氏、鳳姐。後來璜大爺去世,多虧尤、鳳二人資助。鳳姐死後,又要走薛、李二位的門路。無奈那李紈是個一塵不染的脾氣,無處下手。寶釵深鄙其為人,因他常獻些小慇懃,送些針線活計,不得已,年接送幾兩銀子應酬而已。
他又把當日奉承鳳姐的那副面孔用在平兒跟前,這位璉二奶奶原是受賙濟人的,自然幫助他。如今又打進蔡如玉的門子去,不但諂諛,又在背地裡拿著彩雲送禮。這位三奶奶遇著這麼一員龍韜虎略的女將,就認作知己。未免置了些真吃虧的首飾,買了些假便宜的陳設。常在王夫人面前一力提拔,漸漸的太太也就上起當來,這也不必說他。因姪兒金榮領了薛蟠的本錢,開了座三間門面的古董鋪。他又是冷子興的乾兒子,所以買賣卻倒十分興旺。誰知這天買了幾件東西卻是賊贓,被地方訪著,鎖到錦衣府去,衙門裡都知道他是薛大呆子的膩友,誰不想他的銀錢使用?所以押在班房且不過堂。偏偏薛蟠又不在京,急的他母親找了璜大奶奶去托人情。金氏知道賈珍是現任京營總兵,他就來求尤氏,偏又不在家。
過了兩日,打發小小廝套兒到了寧府,打聽得尤氏已回,他就僱了一輛車來找尤氏,將此事說明。尤氏說:「據我說,沒什麼要緊,不過是衙門裡想錢。」金氏道:「可不是為這個,那孩子最老實,膽子又小。偏偏的薛大爺又不在家,我們嫂子知道大嫂子是愛行好事的,所以叫我來求求大老爺。」正說著,人回:「老爺回來了!」只見賈珍進來,金氏迎著請安問好,彼此坐下。尤氏就將金氏的來意告訴賈珍。那金氏又站起來哀求了幾句,賈珍道:「沒要緊,蓉兒拿我個帖子打發常通告訴臧先生一聲兒就結了。那些官人你看著隨便賞他們幾個錢就是了。」賈蓉答應自去派人。這裡金氏說:「大老爺施了恩,還要拿出錢來。等榮兒出來,叫他過來磕頭。」賈珍笑道:「至親照應是該當的。」說著便對胡氏道:「請大嬸娘你們那邊坐坐,我吃了飯還得上衙門呢。」金氏搭訕了兩句,便同胡氏去了。這裡賈珍笑道:「我不看著薛老大的面上,叫這小兔子兒再開一回!」張佩鳳站在地下笑著望窗外努嘴兒,賈珍笑道:「怕什麼,誰不知道!」
此時僕婦們擺上飯來,賈珍喝著酒對尤氏說:「如今的事愈出愈奇,新近拿了一案,是個和尚自稱蛋子和尚。」尤氏說:「這蛋子和尚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佩鳳說:「那回老盛婆子不是說《平妖傳》給太太聽,太太還說他就是聖姑姑麼?」
尤氏笑道:「我說呢!」賈珍接著道:「他有個師父,住在雲蒙山水簾洞,稱為猿公。這猿公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善能呼風喚雨,噴雲布霧,常上天見玉皇大帝,要毀誰就毀誰。又究出那猿公好些不法的事來。如今行文去拿,拿著時就地正法。」尤氏笑道:「這不成了那書上的麼?」賈珍道:「可不,就是那些糊塗人聽了些小說、鼓兒詞就依法奉行,還算他能乾。」說著吃完了飯。
將要出門,聽外頭傳梆回事,叫小丫頭去問。只見小丫頭手裡拿著紅帖子進來,原來是薛蟠從廣東回來送的東西,一個名帖、一個禮單,上面寫著水法洋鍾一座,玻璃傢伙四桌,悲翠帶鉤一對,悲翠圓鐲一對,珍珠花大小二對,天青、大紅、寶藍、絳色洋呢各一板,各色廣紗二十四匹,葛布二十四卷,外有送蓉大爺的帶玩藝兒的洋表一對,八音盒一對,洋槍一桿,洋畫一卷,下注「有匣」。賈珍道:「只好蓉兒的一份全收,那一份揀輕的收他幾件就是了。」婆子傳出話去,不一時婆子進來說:「回事的叫回老爺,送禮的話若不全收,他回去就要挨打,務必求老爺留下。」賈珍道:「既如此,只好收下,你著進才帶人拿進來。」婆子答應去了。只見回事的進才帶著二門上小廝們抬進,放在上房廊下。女人們笑著說:「我們可拿不動!」賈珍道:「叫他們抬進來罷!」於是婆子掀起簾子,都擺在當地八仙桌上。賈珍對尤氏說:「怎麼賞?」尤氏道:「只好四兩銀一個,賞用宮綢袍料。」又問進才:「幾個抬夫?」進才說:「八個。」尤氏說:「十六吊錢罷。」賈珍道:「拿個謝帖,說請安問好道謝,一兩天我還要瞧他們大爺去呢!
見面再謝。」進才答應去打發賞錢。不在話下。賈珍、尤氏等圍著桌子看東西,賈珍拿起表來打開一看,連忙扣上。對尤氏笑說道:「薛老大這麼大人了,還是這樣淘氣。」尤氏會意,說:「沒出息的人,到老也不能改的!」正說著,見賈蓉進來,尤氏說:「看東西罷。」賈蓉笑道:「在那府裡看見送璉二叔的,聽見說和這裡一樣。」賈珍問:「都收了麼?」賈蓉說:「原是不全收,送禮的人不依。聽見送二太太的龍舟好極了。」賈珍道:「我也不管好不好。看看外頭齊了,我可得走了。」賈蓉道:「都伺候著呢。」賈珍換了衣賞,上衙門去了。這裡賈蓉接著說:「薛大叔帶了兩個廣東人來,姓何叫何其能,兒子阿巧,現在跟班。他老子專會收拾鐘錶,要看龍舟須得他父子,別人不能。」
正說著,見婆子帶進王夫人那邊兩個女人,進來請了安,說:「太太問奶奶好,奶奶們請安。太太說:姨太太那裡送了兩隻龍船,節下請奶奶、小蓉大奶奶,還教把姨娘們帶過去看鬥龍舟。」尤氏笑道:「還用太太這麼說,橫豎請節安也要過去的,何必又累你們一趟。」女人笑回道:「還請三姑奶奶、史姑奶奶、琴姑奶奶、李三姑奶奶,才我們來的時候,已竟打發人請大太太去了。」尤氏說:「你們喝點茶再去請客。」女人們笑道:「奴才們不喝茶了,好幾家子呢。」尤氏說:「回去替我請太太安,問奶奶們好。初五供了粽子我就過去。你們到了各家,都替說請安問好罷。」二人答應去了。接連又有幾家送節禮的。尤氏說:「初三薛大爺的生日,還得好好的送一份禮才是。」賈蓉說:「他原要在家裡唱戲請客,姨太太不願意,他請我們在城外吉祥會館聽戲。」尤氏說:聽戲不怕,可別鬧事。」賈蓉笑道:「他皆因吃了幾回硬虧,如今安頓多了。」尤氏說:「聽見如今和那姓柳的很好。」賈蓉笑道:「本來那柳二爺的樣兒,不知道的就要看錯了。太太不記得那年同著姨兒們在柳巷霍家聽戲,那唱樓會的,人人都說於叔夜比穆素徽還好呢。去於叔夜的就是他。」尤氏笑道:「我聽戲就是看熱鬧,那裡留這神。」這裡尤氏母子張羅節事不提。
且說到了端陽佳節,榮國府各處門上插了蒲艾,懸了靈符。
一清早,薛家就派了何其能父子來整理龍舟,請各家俱已到齊。
早飯後,都過大觀園來,女眷們在大觀樓上,爺們在臨水的大花廳上。遠遠望去,那上流頭水中不知是板是布,作成一座彩畫的龍門,只聽叮叮噹當一派洋樂,從龍門裡出來一條三丈多長的黃龍,張牙舒爪,飛舞而來。龍背上是座玻璃小樓,豎著一根玻璃轉花的桅竿,上面是琉璃珠穿成的寶蓋,瓔珞流蘇,龍頭上坐著個七八歲的孩子,拿著一面小黃旗,兩邊有二三十個美女划著畫槳,船樓中作著換套的衣樂。那鱗甲都是蛤蚌作的,映著日光十分耀眼。這裡王夫人覷著眼說:「那前後兩嘟嚕黑東西是什麼?」眾人笑道:「龍頦下是一顆帶火燄的珠子,後頭龍尾上是個孩子打鞦韆。」邢夫人笑道:「你們說了我才看出來了。」探春笑說:「本來大娘的眼睛比母親的眼睛還花呢。」正說著,忽聽一陣大吹大擂的,一條青龍趕來,龍頭上的孩子將手中青旗一展,追著那黃龍搶珠子,兩條龍在水面上追逐,十分有趣。李嬸娘問道:「那孩子也是他們帶來的嗎?」難為他,也不害怕呢。」眾人都大笑起來。湘雲笑道:「都是薛大哥帶來的。」寶釵說:「嬸娘別理他,那都是些絹帛作的。」李嬸娘笑道:「我說呢,這大姑奶奶還賺我呢。」湘雲笑道:
「不是薛大哥帶來,難道好幾千里他們跑來?那成了真孩子了!」
王夫人道:「提孩子,他們怎麼沒看來?」玉鍾兒道:「看了一早起了,才我過去取手巾,聽見在那學舌呢。芝哥說:
『苓哥兄弟不會說,讓我告訴爺爺罷。』就滴滴搭搭的連說帶比,把老爺樂的了不得。」正說著,賈芝、賈苓還有掌珠妞兒三個孩子,都是一樣大紅戳紗短衫,鬆綠戳紗褲子,老虎鞋,背後掛著許多節景,葫蘆、五毒,粉額上抹著硃砂「王」字。
王夫人笑問:「誰給你們畫的?」賈苓說:「姐姐。」賈芝拉著王夫人的袖子說:「我叫姐姐也抹這個,他不抹。」王夫人說:「那麼大姑娘也抹這個?」芝兒說:「妹妹怎麼抹呢?」說的眾人都笑了。尤氏問香菱:「你們妞兒怎麼不來?」香菱笑道:「還沒出過門呢。」薛姨媽說:「皆因那年添頭生小廝時候,他不是迷過去了。說瞧見他父親不知說什麼來著。後來添了這妞兒,總不教他出門。」這裡只顧說話,也不知那龍舟怎麼收場。
平兒說:「午酒擺在那裡?」王夫人說:「稻香村罷,鬧大奶奶去。」李紈笑著就同了平兒去預備雄黃酒,這裡眾人起身下樓。正走著,那日光正射在掌珠身上,如同打了個大閃,眾人都吃了一驚。原來是他那寶貝映日放光,眾人都說:「真是寶貝。」寶釵說:「明日真得看看他那光彩,這比龍舟又好看了,那究竟是人工作的。」說著已到稻香村,無非是飲酒行樂,不必細說。不知明日看那寶貝不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