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寶玉叔姪入翰林 探春姊妹邀詩社
話說平兒向王夫人問道:「太太吩咐什麼事?」王夫人道:「今日都乏乏的,明日再說罷」。薛姨媽笑道:「三爺的喜事也快了。」王夫人說:「可不就是為那個事麼,鬧的我也受不得了,如今精神也貫不到了,可見人老了真就沒用了。」說的大家都笑了。李嬸娘笑道:「親家太太上了年紀,也禁不得累了。正禮交給姑奶奶們辦法,只怕他們更都想的到呢,自己倒省心。」王夫人說:「我也是這麼說呢。」於是大家吃飯,又聽了幾齣戲。王夫人便同薛、李二位辭了邢夫人,帶著李紈、寶釵等回來。王夫人留薛、李二位住下,各自安歇,不表。
到了次日,平兒帶著巧姐到王夫人處請安道乏。此時李紈、寶釵也都上來請安。王夫人道:「環兒的事交給你們三個人辦罷,我不管了。有的事,那些東西放定後,就張羅出來。該收拾什麼,你們商量罷。外頭的事,我已經交給璉阿哥了。他說新房就用榮禧堂的西跨所,我想也好。寶玉住東邊,環兒住西邊,通裡頭都有角門,媳婦們過來也方便。」李紈笑道:「那也好,兩邊一樣,還得添人呢。」王夫人說:「人也不必多,夠使的就是了,那邊自然有陪房呢。」平兒說:「聽見外頭說,沒有雙身的,就是緊跟的一個丫頭,粗使的一個丫頭。」寶釵笑道:「你怎麼知道?」平兒說:「不但知道這個,連他們的名字都知道,一個叫雙紅,一個叫雙碧。這雙紅和三奶奶同歲,說長的比三奶奶還好呢!他們老爺要留下,姑娘不肯。」王夫人說:「想來是使慣了離不開。」平兒說:「又會吹,又會唱,自然捨不的。」寶釵笑道:「三爺才是個有福的呢,不像我們屋裡那三個吃貨兒。」說的眾人都笑了。王夫人說:「吃飯罷!」早有人去請了薛、李二位過來,平兒向他二人請安道乏。不一時,掇上飯來。王夫人說:「你們娘兒四個跟著我們吃罷。」於是吃完飯、盥漱已畢。王夫人留巧姐鬥牌,巧姐向平兒耳邊說了幾句,平兒笑道:「是了,你先玩罷。」王夫人問道:「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平兒笑道:「他教我給他送錢來。」王夫人道:「好寶貝,不用家裡要。去和你玉釧兒姐姐要一串玩罷。」這裡鬥牌不提。
且說李紈、寶釵、平兒同到稻香村來,坐下喝茶。李紈說:
「咱們還是伙著辦呢,還是分開呢?」釵、平二人說道:「隨你,都使得。」李紈說:「依我,咱們分開:衣服鋪蓋交給我,首飾交寶妹妹,收拾屋子、派人交璉二妹妹。」平兒把臉一紅,說:「大奶奶,這個稱呼怪不得勁兒的。」李紈笑道:「不這麼稱呼,怎麼稱呼呢?」寶釵正和素月看蠶,聽見這話,回過頭向平兒說道:「家裡叫你這麼一句,你就不得勁兒。明兒到了巧姑娘家,人家稱呼你親家太太,你又該怎麼著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李紈道:「商量正經的罷。首飾交給他,為的是他們三個姑娘可以幫著穿穿珠子,釘釘匣子。收拾屋子、派人交給你,因為外頭的事是你們爺經手,所以就是傳人叫匠役都便當些兒。」寶釵向李紈笑道:「省事的分給自己,費事的分給別人,這才公道呢。」李紈說:「誰教我老姐姐呢,好妹妹我這兩天又犯了水飲的病了,難道你不疼我嗎?」寶釵道:
「這麼說,就是了。」平兒說:「收拾屋子、派人,還不知三爺有多少怨言呢?」李紈說:「那也管不了許多。」正說著,王夫人處小丫頭跑來說:「史姑奶奶來了。」三人忙著過來,見湘雲正和王夫人啼哭呢。看他那一身的素服,甚實可憐,不免又大家執手傷感了一番。湘雲要到賈母遺念前行禮,李紈、寶釵陪了過來。湘雲拈了香,磕了頭,站起來。
想老太太在日疼他光景,不由的放聲痛哭起來。旁邊的人,也都滴下淚來勸著。湘雲回到上房坐下。湘雲道:「我早就要來,因這裡連連的喜事,我的服色不便,所以直到這會才來。我怪想你們的,你們又都不去。就是薛大嫂子倒瞧了我兩趟,我還要請姨媽的安,回他的拜去呢。」薛姨媽笑道:「你倒不必那麼多心,孩子嫩,先別各處去。等秋涼了,還要接你去住些日子呢。」李紈問:「你們妞兒呢?」湘雲未及回言,玉釧說:「在屋裡吃奶呢。」李紈、寶釵、平兒都到裡間屋看孩子去。只見翠縷問玉釧兒:「寶二爺還在東院住嗎?我瞧瞧他們去。」湘雲說:「你先替我問好罷,回來我還過去呢。」王夫人說:「你就勢兒把他們三個人都叫來,開了臉,姑奶奶還沒瞧見呢。」湘雲道:「不但他們,連寶二哥哥回來還沒瞧見呢。」王夫人便叫人去叫寶玉、賈環、賈蘭,又向湘雲說道:「因為他說話不防頭,你如今居孀,比不得小的時候,所以我沒教他去瞧你。」正說著,見襲人、麝月、鶯兒同了翠縷進來,都請了安,問了好。湘雲見他三人開了臉,更覺俏麗。又見寶玉叔姪三人進來相見。寶玉道:「大妹妹多咱來的?」湘雲尚未答言,人回:「三姑奶奶來了。」眾人迎了出去,只見探春扶著侍書,後邊跟著一群僕婦、丫環,大家廝見。探春又給平兒道喜,平兒又道謝。進房來給薛、李二位、王夫人都請了安,坐下。湘雲道:「怎麼這麼巧,我也是才來。」探春說:「小妞兒呢?」見襲人從裡間抱了出來說:「給姨兒請安罷!」探春接來抱在懷裡細細端詳,又看湘雲,回頭又看寶釵。湘雲問道:「你看什麼呢?」探春笑道:「你們這孩子一點兒也不像你,倒和寶姐姐一個模樣兒,連耳朵上的硃砂痦子都一樣!」王夫人問寶釵:「你的痦子我還沒瞧見呢。」寶釵說:「也怪,他瞧見我就笑。」探春笑道:「雲妹妹就把妞兒認給寶姐姐作乾女兒罷。」平兒道:「這才好呢。以後就管著他們叫乾爹、乾娘了。」
玉釧說:「我們璉二奶奶這兩天樂的連話都說不清了,到底誰叫乾爹、乾娘啊。」此時人多話亂,寶玉並未聽見玉釧對平兒的話,他只聽見認乾娘的話,便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招的眾人哄堂大笑。李紈慢慢的說道:「那自然是不敢當的,這可有什麼可笑呢。」眾人一聽這話,更都笑起來。這裡平兒才悟過來,是說他。寶玉三人笑著跑了出去。王夫人問探春:
「你昨日怎麼不來?」探春道:「偏偏是我們姑太太的六十大慶,一家子都去了。」李嬸娘說:「姑奶奶又聽好戲來著,就是那家麼?」探春說:「就是他們家,又添了好些行頭呢。」說說笑笑已到晚飯時候,大家吃過了飯,王夫人說:「二位姑奶奶就同二位親家太太在蘅蕪院住罷。」李嬸娘說:「我今日還要回去呢。」王夫人說:「忙什麼?索性二十六看了過禮再走,娶的時候我還請陪新親呢。」薛姨媽道:「家裡沒事,住著罷。等二十七咱們姐兒倆一塊兒回家。」說著帶了丫頭先過大觀園去了。
這裡探春、湘雲等著見過了賈政,順路先到寶釵處。進了院門,見寶玉抱著芝哥站在欄杆前看牡丹。湘雲不由得一陣傷心,連忙忍住。寶玉見他們進來,嚷道:「接過孩子去,有客來了。」探春笑道:「更能乾了,練的會抱孩子了。」寶玉笑道:「這就是如抱赤子了。」李紈走過來說:「給我罷,讓你好講書。」說著,抱了芝哥說:「芝小子給姑姑們請安罷!」湘雲、探春引著他玩。寶釵說:「請屋裡坐!」於是都進房來坐下。襲人等倒了茶,又讓妞兒媽去喝茶。寶玉問湘云:「你們妞兒的名字叫什麼?」湘雲道:「叫掌珠。」探春問:「誰取的?」湘雲說:「我們太太取的。」寶玉道:「那孩子真也配這兩個字。」又問:「三妹妹送的麒麟帶著沒有?」湘雲道:「實在是件寶貝,等明日午正放在水裡看,他那光彩真令人神搖目炫。就是難帶,要煩鶯姑娘打個絡子,不知什麼的好看?」
寶釵道:「看了東西再配顏色。」眾人說了會閒話,各自歸寢。次日,湘雲到各處去看望。又是自王夫人起都請湘雲吃飯,又是賈環過禮,熱鬧了幾天。不覺已到四月初十,正值寶玉的生日。這天大家商量在紅香圃擺酒,平兒說:「趁著史姑奶奶在這裡,快把那石凳打掃出來,鋪上褥子,再坐席。」湘雲笑道:「怎麼你這麼好記性兒呢?」正然說笑,只見王夫人扶了玉釧,薛姨媽扶了同喜,尤氏跟在後邊,慢慢行來。這裡眾人迎了過來,王夫人向寶釵道:「都在這裡坐嗎?」寶釵說:「等太太的示下呢!」王夫人道:「我們在這裡,你們又不方便,莫若我同你母親在小花廳罷。有兩個女先兒,我教人安置他們在那裡等呢,先過來看看芍藥。」說著都坐下喝茶,薛姨媽笑向寶玉道:「你琴妹妹也是今日,打發大媳婦去了。二媳婦也是今日。」王夫人指著平兒向薛姨媽道:「他也是今日。」平兒說:「姨太太知道,昨日就賞過吃食了;進太太的那八寶小豬兒、口蘑餡的壽桃就是。」王夫人笑道:「小豬兒稀嫩的,看著怪不忍的吃他。」尤氏笑道:「都像太太這個慈心,舖子裡可賣給誰呢?」李紈說:「都像你那饞嘴呢,見什麼吃什麼!」尤氏說:「要不是當著二位老太太,我就撕你那嘴。怎麼鳳丫頭死了,那壞鬼又附上你了!」說的都大笑起來。王夫人說:「你們也該坐席了,我們也要喝去了,都不用送。」說著老姊妹倆站起身來,走到欄邊看了回芍藥,自去吃酒、聽書去了。
這裡眾人站在蜂腰橋看著去遠,才慢慢回來。中間一席是湘雲、探春、惜春、尤氏、李紈、寶玉,東邊一席是寶釵、平兒、巧姐。寶釵叫小丫頭去回太太,就說史姑奶奶、三姑奶奶替玉釧姐姐告一天假,小丫頭答應著跑去。尤氏向寶釵說:「把你們那三位美人也放出來見見天日。」寶釵道:「還用放,早就跑出來了。」尤氏說:「我怎麼沒見他們?」湘雲說:「那不是!」只見東邊木香棚下,花紅柳綠圍著一群人。尤氏說:「都瞧什麼呢?」巧姐說:「看著鶯兒姐姐劈了細柳絲兒穿木香花藍呢,我也是才過來的。」
遠遠只見玉釧同小丫頭走來,笑嘻嘻的說:「那位給我告假呀?」湘雲指指自己的鼻子。玉釧說:「多謝,多謝。」寶玉說:「東邊坐。」李紈說:「你把他們也叫了來罷。」寶玉笑著跑去,就同襲人等過來。手裡提著個木香花穿的籃子,裡面插著些藤蘿、刺璟、翠蝴蝶、月季、玫瑰,中間是一大朵紅牡丹,還有頭髮絲兒拴著兩個蝴蝶兒,在花上盤旋飛舞。眾人齊贊鶯姑娘手巧。寶玉叫麝月掛在背陰裡,怕菜味兒薰了。
這裡寶釵叫玉釧、襲人、麝月坐在自己席上,西邊一席是翠縷、侍書、鶯兒、豐兒。寶釵便問:「紫鵑怎麼沒來?」惜春說:「他頭疼呢!」平兒說:「那一桌才四位呀,再湊兩位才好。」寶玉笑道:「又不是我請善會,何必定要六位一桌呢。」說的眾人都笑了。寶釵說:「偏偏的紫鵑又病了。彩雲比不得跟太太的時候,如今在三爺房裡倒不便讓他過來。」李紈道:「就把那桌上的菜拿幾樣給他們,也是一樣。」寶釵說:「周姨奶奶四樣,三爺和蘭阿哥一桌,早就送去了。再拿四樣,每人一盤一碗就得了。」婆子們答應,送菜去了。探春說:「二哥哥不到太太那邊斟斟酒去麼?」寶玉剛站起身來,玉釧回過頭來說:「我還忘了呢,二位太太說千萬不教你過去,說恭敬不如從命。」寶玉聽了,便坐下,說:「今日行個令才好。」尤氏說:「要行令,可別算我。」李紈說:「你放心,咱們行雅俗共賞的擊鼓傳花。」
寶玉連忙跑到階下,折了一朵紫袍金帶芍藥,剛歸了坐,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跑著嚷道:「蘭阿哥中了四十六。」眾人問:「聽見誰說?」丫頭說:「璉二爺告訴太太的。」李紈心中十分歡喜,因寶玉沒報,不好露出來,便說:「明日看了榜才是准呢。」眾人剛要過去打聽,只見賈蘭跑進來,也顧不的請安問好,便說:「叔叔是第十六,我是第二十八。」寶玉問:「才那信是那裡來的?」賈蘭說:「那是他們師爺們在城外看錯了。這是報喜的,有報條不能錯的。」寶玉問:「熟人還有誰?」賈蘭說:「我不曉得。」賈蘭見過眾人,尤氏拍著他的肩頭說:「好小子,這才可疼呢。」說著把自己一杯酒給他喝了,又讓他吃。賈蘭說:「在外頭吃飯了。」抓了一把瓜子兒先就去了。這裡眾人出席,到王夫人這邊來道喜。寶玉自去見賈赦、賈政不提。這裡晚飯後都到王夫人上房閒話一回,各去安歇。
次日天明,寶玉尚未起來,小丫頭拿著《題名錄》,說:「焙茗說:『給二爺瞧的。』」寶玉接來,披著衣裳到廊下去細看,隔著窗戶說:「你快起來罷,都中了。」寶釵說:「既是《題名錄》,自然是都中了,還用你說嗎?」寶玉道:「我說的是熟人哪,第一名會元就是你們二姑爺。還有雲妹妹的兄弟,史老二中了第五十一。甄世兄是六十三。馮紫英的姪兒,小馮老三中在六十七。還有程師爺的叔叔,中在一百零八。」寶釵問道:「四十六的那個到底叫什麼?」寶玉細看了看,笑道:「也叫賈蘭,是山東人。所以他們認作蘭哥了。」寶釵問:「三姑爺沒中麼?」寶玉細細找了找,說:「了不得,他中的還高呢,是第九。」說罷,進房。梳洗畢,先到王夫人上房請安,又說眾親友得中,大家聽了無不歡喜。
又忙著殿試,梅公子又中了探花,用了翰林院編修。周姑爺、寶玉、賈蘭、史公子都是翰林院庶吉士。甄寶玉、馮公子以部書屬用,那程老叔用了榜下知縣。各家互相慶賀。偏偏環哥的吉期也是這幾天。到了是日,把蔡小姐娶了過來,果然是才貌雙全,更兼善能窺測逢迎,所以甚得王夫人的歡心,眾姊妹也都愛他活動。
這日,湘雲、寶琴、李綺、香菱、邢岫煙連本家的探春、惜春、李紈、寶釵、蔡如玉、巧姐共十一人,都在新房坐著說笑。探春說:「咱們共是十一個人,足夠起詩社的。」寶琴問:「你打算怎麼起法?」探春笑道:「依我也不用照從前菊花、海棠那些題目。」湘雲說:「又是什麼新號令?」探春道:「我要起個群芳社,咱們再湊一個人,用十二個月應時的花卉寫了鬮兒,按著歲數兒先拈,誰拈著那一樣……」李紈問:「自然也有個體式呀。」探春說:「你聽啊,先拈了題目,再拈或詩或詞或賦或歌抓著那體就作那體。」眾人都說:「有趣!就是那一個人請誰好呢?」寶釵道:「偏偏紋妹妹又到廣西作知縣太太去了,想想還有誰呢?」巧姐道:「我可不會作詩。」探春說:「再把你除了,那不又短兩個人了麼!」湘雲道:「虧了今年沒閏月,不然還短三位呢!我看這光景要鬧的『民之作事,每於幾成而敗之。』」惜春說:「不怕,我出個主意。」
不知四姑娘有何高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