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勸扶正鳳姐憐夫 因積德平兒生子

  話說寶玉帶著麝月、鶯兒回到自己房中,見寶釵正在窗下臨鏡,襲人站在背後篦頭。襲人說:「回來了。」寶釵回頭問道:「見著花神了?花神可好哇?」寶玉笑著坐在旁邊,說:「什麼好不好,不過是心到神知罷了。」寶釵笑問鶯、月二人:
  「你們瞧見花神沒有?」寶玉只怕他們說出昨夜的話來,忙著說道:「信他們胡說呢,」麝月笑道:「沒見著花神,倒遇著雨神了。」鶯兒說:「這一夜下的還了得,對著那竹子更響的利害。」麝月忙著伏侍寶玉梳洗畢,又吃了一碗蓮子桂元湯,便往上房請安去了。這裡二人便將昨晚如何上祭,如何哭,今早又諄諄盤問他們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寶釵對襲人笑道:「不這麼樣,他也不依。倘或再發起呆性來,倒不好。」麝月說:「這一夜又冷又怕,他躺下就著了。只聽後院裡不知什麼響,嚇的我蒙上頭才睡著了。今日二爺起來,我們還不知道呢。」此時寶釵曉妝已畢,穿了衣服到王夫人處請安。只見李嬤嬤跟了巧姐兒過來請安,王夫人問嬤嬤:「平兒這兒日怎麼樣?」嬤嬤說:「懷都下去了。」王夫人又問:「你們太太張羅了些什麼?」嬤嬤說:「昨日賞了五兩銀子,教他自己制辦。」王夫人道:「也可憐見的,頭生末下的知道用什麼呢?我業經都作出來了,明日是個好日子,叫人送過去,那個叫他留著零碎使罷。我派了老趙嬤嬤跟著,他進來了沒有?」嬤嬤說:「進來三四天了。」於是大家吃了飯。
  李紈約了寶釵同了巧姐兒去看平兒。進了院門,嬤嬤說:
  「大奶奶、二奶奶瞧平姑娘來了。」只見平兒、豐兒笑著迎了出來。彼此問了好,進房坐下,豐兒倒了兩碗茶來。平兒笑道:
  「怎麼勞動二位奶奶來瞧我。」寶釵說:「太太很惦著你呢!」嬤嬤就把王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說:「太太這樣恩典,叫我怎麼報答呢!」說著眼圈紅了,又說:「若是有我們奶奶也好哇。」說到這裡更傷起心來。巧姐聽見提起他娘來,也就滴下淚來。李紈說:「這倒不是看你來,倒是招你傷心來了!你好好的給太太養個孫子,更疼你了。」說了一回散話,都往巧姐房裡來。寶釵問:「巧姑娘做什麼活呢?」巧姐拿出個紅緞褡褳,上面是福緣善慶的花樣。寶釵問:「拉鎖子跟著誰學的?」巧姐說:「平姐姐教的。」李紈問平兒:「姑娘的東西也得代著手兒作了。」平兒說:「作出三十雙鞋來了。」李紈說:「我們也都作出幾雙來了。」巧姐見說他的嫁妝,就進裡間去找出幾篇仿來給他二人看。寶釵說:「字寫的更長了。」李紈笑道:「你那天給我瞧的那跳格兒呢?」巧姐說:「那一天我拿去給二叔叔瞧,蘭哥哥說寫的不好,我就燒了。」李紈笑道:「那是怄你呢,我瞧著很好。」又坐了一回,李紈說:「走罷,到你們家看看芝兒去。」說著就同著寶釵起身,巧姐、平兒等送出院門回去。無話可提。
  到了次日,王夫人差人送來產婦嬰兒可用之物,平兒看了十分感激。到了晚上,賈璉進來,平兒將那些東西給賈璉看了,也是感激,說:「明日我替你給太太磕頭去。」說了回閒話,喝了幾盅酒,就叫豐兒服侍睡下。原來平兒自從受孕後,便不與賈璉同房,自在東裡間。近日王夫人又派了賈璉的趙嬤嬤與他作伴,賈璉帶著豐兒在西裡間住。剛然睡著,只見鳳姐笑嘻嘻的同著尤二姐進來,坐在炕沿上說:「我們給你道喜來了。」賈璉問:「什麼喜事?」鳳姐笑道:「咱們有了兒子了。」賈璉笑道:「平兒雖然懷孕,尚未分娩,還不知是男是女呢。」鳳姐指著尤二姐說:「那不是!」賈璉一看,果然尤二姐懷裡抱著個孩子。那尤二姐滿眼含淚,望著賈璉點頭。此時賈璉並不記得他二人已死,便問鳳姐:「這孩子到底是誰養的?」鳳姐歎了口氣說道:「老太太告訴我的,說你我的行為斷不能有後。皆因平兒素日為人恤老憐貧,處處積陰功、存口德,到後來還要受誥封呢。所以我來勸你從今以後,把那酒色財氣都檢點檢點。酒是最能亂性,喝高了興,竟會把禮義納常撇之腦後。
  色之一字,更是要緊。只圖一時之樂,壞了他人的名節,壞了自己的行止。還有那嘴角兒上的陰騭,更是要緊,斷不可談論人家閨閣曖昧。見人升官,就起嫉心;見人有錢,就生妒心,不可不慎。你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老爺、太太年老,你有幾個親人?依我說,就把平兒正了位,於你也有幫手,於孩子也有照應。如今雖然都是他經手,到底眾人不服,他未免掣肘。
  你們好好的過罷,我再來瞧你!」回頭向尤二姐道:「咱們給他送去吧。」說著起身同去。賈璉此時又像知道他們已死,從夢中哭醒,見殘燈尚在,看了看豐兒蒙頭沉睡。賈璉歎了氣,又朦朧睡去。
  且說平兒睡醒一覺下了地,打開燈罩撥了撥燈。小解了,用涼水洗了手,重新上炕。躺下才一合眼,見鳳姐帶著尤二姐進來,尤二姐懷裡抱著個孩子。平兒就請安問好,說:「奶奶回來了?怎麼這麼巧,都一同來了?」鳳姐說:「因你在孩子跟前用心,我來謝謝你。」平兒說:「奶奶這是怎麼說呢!」鳳姐說:「告訴你罷,我們來給你送兒子來了。皆因你暗中有多少陰騭,攜帶的二爺也不致絕後。將來你受子之榮,也有人稱你太夫人呢!」便向尤二姐說:「你不用捨不得,將來也要沾光呢!」只見尤二姐就把那孩子塞在他被窩兒裡。平兒急的說:「這是怎麼說。」只覺心頭突突亂跳,及至醒來,覺得身子底下精濕一大團,嚇的說:「趙奶奶快起來罷,可不好了!」趙嬤嬤從夢中驚醒,聽見兒啼。偏是燈又滅了,鞋又找不著,就光著腳下地摸火紙點燈,口裡說道:「我的小奶奶,你倒是早些言語呀。」平兒說:「我還不知道呢!」賈璉原未睡實,聽見嬰兒啼哭,又是他們兩個人說話,就把豐兒叫起,對了個燈,看了看表,正是子正。自己也披衣過來,見趙嬤嬤還在那裡找火紙,見拿了燈來,說:「豐姑娘你把他抽起來,我好招拂孩子。」豐兒跳上炕來抽平兒,平兒說:「你慢著些,我還起不來呢。」趙嬤嬤掀開被一看,才忙著把平兒的小衣褪下,見胎胞嬰兒攪在一處,伸手就抱。賈璉見他赤著腳,抓了來把血,又是著急,又是好笑,說:「媽媽,你把襪子穿上罷,看著了涼。」便叫豐兒扶平兒坐起。自己到廂房窗外把巧姐兒的李嬤嬤叫來。李嬤嬤上了炕,把胎胞和孩子理清。此時老婆子們也都起來,燒通條熬定心湯。李嬤嬤把臍帶剪斷,包好孩子交給平兒抱著,又把炕上的血跡收拾乾淨。賈璉見是個男子,想起將才的夢來,要告訴平兒,又怕他傷心害怕。這平兒喝了定心湯,慢慢的把夢中之事告訴賈璉。賈璉說:「你奶奶可是穿著那在日常穿的那件月白棉襖嗎?」平兒問:「爺怎麼知道?」賈璉就把夜間的夢說了一遍,大家都覺詫異。
  此時天已閃亮,賈璉看著平兒喝了粥,自己也喝了一碗粥,就往賈赦、賈政各處道喜回話,又到祠堂各處磕頭。不一時,就有王夫人、邢夫人送過粥米、糖蛋等物。又見李紈、寶釵都來看視。平兒又把昨夜兩夢告訴他們,二人亦覺稀奇。看那孩子,發長額寬,雪白粉嫩。李紈問:「過了月了嗎?」平兒笑道:「我還不知道呢?大奶奶瞧我這肚子裡挺硬,只是疼,別是還有一個罷?」大家都笑了。李紈說:「那是兒枕疼,不要緊,揉揉就好了。」寶釵說:「我那裡有寧坤丸,回去找了給你送來。」平兒笑道:「上次二奶奶給的那藥吃得吃不得?」李紈問:「什麼藥?」寶釵說:「胎產金丹。」李紈說:「正吃麼!」二人坐了一回,同去到王夫人處回話。說平兒給太太磕頭,又把他們的夢告訴了一遍。王夫人想起鳳姐不由傷心說:
  「平兒那孩子實在可疼,雖有本事,卻不張道。為巧姐兒的事,璉哥就有這意思。皆因大老爺回來竟鬧氣,也不敢說。又搭著他有了喜,索性等養了再說。那也是定了的事了,倒是你們倆給他挑挑嬤嬤。可比不得蘭兒、芝兒的嬤嬤,這可得留點兒心,咱們那位璉二爺是出名的淘氣,別又弄出事來。」說的大家都笑了。只見賈珍父子過來道喜,李紈、寶釵便往稻香村來,叫人傳給林之孝家的,把僕婦冊子查查,有奶的傳幾個來挑嬤嬤。
  至午後見林家的帶進三個媳婦來,都請了安,一排站著。
  林家的指著回道:「這個高身量的,是東角門的買辦王德的媳婦。」李紈問:「孩子多大了?」媳婦回道:「四個月了。」又問:「你多大了?」媳婦說:「二十六。」李紈又問那兩個。林家的話:「這白些的是跟三爺的常壽兒的媳婦,二十一歲,孩子八個月。這個黑些的是茶房湯銘的媳婦,三十二歲,孩子才滿月。」寶釵問:「咱們家這些人,怎麼才有三個有奶的?」林家的回道:「奴才查了原是五個人,那兩個一個是老宋媽的孫子興兒媳婦,現長奶瘡;一個是鮑二的小姨子,烏貴媳婦,住娘家去了。」李紈看了奶,就和寶釵商量留下王德家的、湯銘家的,帶過來請王夫人看。王夫人就留下湯銘媳婦,著林家的帶去交給平兒,又說:「照芝哥的小李嬤嬤例,每月也是一兩五錢銀的月費。」林家的教給太太、奶奶們磕了頭,跟著林家的去了。
  晚飯後,賈政進內,王夫人把賈璉、平兒的夢說了一遍。
  賈政道:「天道悠且遠,鬼神茫昧然。那也沒什麼憑據。倒是和大老爺、大太太商量,把平兒扶了正,於璉哥好些。算了媳婦,他也好諫勸,我看那丫頭還明白。他父母還是你們家的家生啊?還是外買的?」王夫人說:「他就是跟我大哥的韋善的女兒,自幼兒就跟鳳姑娘,所以就陪了過來。」賈政笑道:「原來是他的女兒,這就怪不得了。那一年我扈駕北狩,還借過他幾天,是很樸實,官事也明白,比周瑞好多了。」王夫人笑道:「那是他們老爺的總鑰匙,他那兒子就不中用了。」賈政道:「有個好女兒就是了。等滿了月,就把這件事辦了。今日大老爺命名叫苓哥兒,十分歡喜,說要大辦呢!」王夫人說:「七十歲得頭一個孫子,花幾個錢也是樂的。」有事便長,無事便短,不覺已到三月初三,王夫人的生日。
  唱了兩天戲,自然來些高親貴友,不必細說。到了寶玉、賈蘭進場之時,王夫人和賈政商量,不必賃小寓,就從家裡走,無非早些動身就是了。李紈自去料理賈蘭的考具,不提。且說寶玉看著寶釵、襲人與他打點,又說帶這個,又說帶那個。襲人說:「你別跟著攪了,讓奶奶打點出來,你過了目,一裝就得。」寶玉笑道:「你們怕攪,我可又走了。」襲人聽見這話,一陣心酸,滴下淚來。寶玉說:「在家又嫌攪的荒,出家又捨不得,不然你就跟了我去。」說的襲人噗哧的笑了。收拾完,次日四更就起來。叔姪兩個來見賈政、王夫人。賈政囑咐了些進場的話,二人一一答應。王夫人想起鄉場的事來,就說:「蘭兒你和叔叔拉著走罷。」賈政笑道:「太太不必亂想,這一回斷不能走失了。」就叫人出去看車齊了沒有。寶玉說:「程師爺還要送呢!」賈政說:「這妥當極了,就去罷。」二人請了安,各人又見過母、妻。寶玉又與李紈請安,蘭哥給嬸娘也請了安。各人又囑咐了幾句,送他叔姪出去。
  這裡王夫人和寶釵盼了一日又一日的,把這九天熬過。見他叔姪二人笑嘻嘻的進來請安問好,這婆媳才都把心放下。原來王夫人許下心願,背著賈政買了口豬祭天。
  過了兩日,十九正是苓兒的滿月。賈赦教趁著這日擺酒唱戲,就推平兒登了璉二奶奶的寶位。平兒到祠堂行禮,長輩磕頭。那玉字旁比賈璉小的都來拜見,平兒還了半禮。草字頭的都給他磕了頭。眾下人都來參見璉二奶奶已畢,王夫人便向平兒說道:「明日咱們商量喜事。」不知王夫人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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