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一簾風雨祀花神 半夜綢繆償孽債
話說寶玉留柳湘蓮吃飯,剛放筷子,賈蘭進來。寶玉教他見了湘蓮,又問他:「吃了飯沒有?」賈蘭說:「還沒呢!」寶玉說:「就在這裡吃罷。」叫鋤藥到大奶奶那邊說:「我叫阿哥在這裡陪客呢,不用等他吃飯。」鋤藥答應去了。這裡三個人吃著飯閒談。寶玉問一路上的古蹟,又問梅瑟卿的為人。
柳湘蓮便把一路上的景致細細敷演出來。說到游金山,賈蘭道:
「你們二位倒暗合了杜審言的一句詩。」湘蓮問「那一句?」賈蘭說:「恰恰乎是『梅柳渡江春』。」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寶玉說:「怎麼有這樣巧事呢。」賈蘭道:「天下這些名勝,我幾時才能見見這世面!」湘蓮笑道:「今年中了進士,點了翰林,放個差出去就可以見著了。」賈蘭笑道:「未必有那造化罷!就是有那命,到了那個時候,被眾人拘束起來,寸步難行,終不及足下這閒雲野鶴舒服。」湘蓮笑道:「各有各好處。」寶玉向湘蓮道:「你說要出關,索性等我出了場,咱們多盤桓幾天。」湘蓮道:「我也是這麼說,等聽了你們的喜信兒,我們再起身。」寶玉問:「你同誰去?」湘蓮說:「薛大哥要販些皮貨,叫我替他照應點兒。」
賈蘭問道:「這保鏢也遇見過賊沒有?」湘蓮說:「怎麼沒有?那年從江西上杭州,走到玉山地方,這日有點陰天,走到申酉的光景,忽然從竹林裡出來五個人,為首的是個年輕的,走過來攔住腳夫們。我問他:『什麼事?』他說:『誰許你們這麼公然走路?』我就問:『不公然走路,誰還給你下帖子通知你!』正說著過來個老頭子,有六十多歲,比我高著還有一頭,一部大長白鬍子,打著他們的鄉談,我也不懂。他就扯開彈弓,我容他放了三個空彈子,到了第四個,我就還了手,把他的那個彈子碰回去,正打在老頭子的竹笠子上。那個年輕的過來拱拱手,問了名姓。我也問他的名姓。」寶玉說:「想來是一家子。」湘蓮笑道:「那裡是一家人,都是些烏合之眾。那個年輕的姓羅叫亞群,那老的叫馬振,還有一個姓褚,一個姓申,那一個我不記得了。原來真是『盜亦有道』,都陪個禮,不用咱們說話,他就督催著腳夫趕路,五個人一直送過山才回去,一路上也都說說笑笑的。」賈蘭說:「那一彈子要是打不著怎麼樣呢?」湘蓮笑道:「也只好都送了他。」說的又都笑起來。此時飯已吃完,喝了茶,湘蓮說:「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寶玉說:「閒了來談談。」湘蓮說:「來倒容易,怕攪了你們用功。」說罷,拱拱手自回梅宅去了。這裡寶玉叔姪送客,進來同到王夫人上房,就把柳湘蓮來拜的話說了一遍。王夫人說:「這不就是尤三姑娘要嫁的那個人嗎?」寶玉說:「可不是他。」賈蘭說:「太太瞧他還會保鏢呢!」王夫人笑道:「這麼個能乾人,怪不得尤三姑娘要嫁他!後來怎麼又鬧的抹了脖子呢?」寶玉說:「都是東府裡鬧的那些原故。」王夫人說:「本來尤三姑娘那兩隻眼睛長的犯相,不娶那樣媳婦也罷了。」又說了幾句閒話,王夫人叫他們自去歇著。於是叔姪各自回房。
且說寶玉一進院門,只見上房燈燭輝煌,恍惚寶釵在炕上坐著,還有幾個人瞧不出來是誰。他便順著西廂房的走廊來到窗下,隔著玻璃一看:見寶釵坐在炕裡頭,面向北;擺著一桌果菜,襲人坐在東邊,挨著排插;麝月、鶯兒坐在地下椅子上,向南;又是說,又是笑。只見小丫頭雙環出來潑水,寶玉向他擺擺手,雙環會意,悄悄的說:「怪冷的,二爺何不進去,排插後頭不是杌子。」寶玉點點頭兒,趁著丫頭掀簾子,就跟進來,坐在杌子上。
只聽寶釵說:「你倒是喝呀!」襲人說:「喝呢,奶奶也喝呀!」麝月說:「奶奶不用讓他,他等人全了才喝呢!」鶯兒說:「如今咱們這屋裡,連上帶下才幾個人呢!那年二爺的生日,我跟了姑娘往怡紅院去,那時候人才多呢,那個熱鬧法兒!」寶釵說:「那個熱鬧也不是常事。」襲人說:「真可是大家只為熱鬧,喝醉了,七顛八倒,躺下就睡。那一遭不是我們倆伺候著燈兒火兒的,饒是小心,還聽多少閒話,造多少謠言,上頭知道了還擔不是。如今雖說人少些,省好些心。就像今日罷,奶奶這麼賞臉,妹妹們拿我當個姐姐似的,就是多喝點兒也沒亂兒。」麝月笑道:「你白試試,要是喝醉了,保管你有亂兒。」襲人啐了一口說:「你又扯到那裡去了!」寶釵叫鶯兒:「瞧瞧外邊兒的火碗滅了沒有?趁熱吃點罷。」麝月說:「奶奶不知道,他留著肚子吃體己呢。」襲人笑道:「等我閒了,撕你那嘴。」鶯兒說:「這有什麼呢?」麝月說:「可說呢,昨日晚上我給奶奶剝橙子,剩的就給我吃了,這不是體己麼,我怎麼不著急呢?」說的寶釵也笑起來。鶯兒叫人換熱酒,雙環答應過來,鶯兒說:「你不中用,再叫個大些的。難道這麼早就都睡了不成?」
只聽寶玉笑著說:「沒睡,伺候著呢!」三個人一齊站起,寶釵在炕上也欠欠身。寶玉說:「請坐。」自己就坐在襲人對面。襲人與寶玉、寶釵都斟了一杯,又給麝月、鶯兒斟了一杯,他二人又回敬襲人。寶釵問寶玉:「你幾時進來的?」寶玉笑道:「他們三個人爭體己的時候就來了。」說的三個人都不好意思起來。寶玉問寶釵:「什麼事如此盛談?」寶釵道:「襲姑娘的生日,難道你忘了麼?」寶玉說:「不是明日麼?」寶釵道:「今日先替他作壽日,明日正日子再吃麵。」寶玉笑道:「趁著我不在家,這才是體己呢。」襲人說:「這是奶奶賞的。這些年,爺還沒這麼賞臉過呢。倒會說便宜話。」麝月說:「不用鬧這些個給我們娘兒們瞧了。」說的都笑了。又喝了幾杯,聽見鍾打了十一下,寶釵說:「不早了,再喝會兒該歇著了,明日還要磕頭呢。」寶玉說:「我也睏了。」於是大家起席,盥漱已畢,各自安歇。
寶玉想起方才鶯兒說那年在怡紅院過生日的話來,那是何等熱鬧,一時之間星流雲散!如今雖有妻妾四人相伴,寶釵之端莊,襲人之恭謹,麝月、鶯兒原是小丫頭出身,雖然收了房,仍是各守本職。如何像晴雯之驕傲,芳官之輕狂,所以弄的個寶玉竟不能恣情縱欲,倒被他們拘束起來。因想到明日花朝,正黛玉二十冥壽,要祭奠一番,又不好明說,只說祭花神便可瞞過他們。這一夜真是展轉反側,直到雞叫才略睡睡。天亮就起來,梳洗畢,到上房請了安,便出去叫焙茗買幾樣鮮果,再買兩盆春蘭。此話不提。
且說寶釵曉妝已畢,看著襲人打扮上,帶著到上房給王夫人磕頭。他自己又到李紈、周姨娘處去讓。此時寶玉從書房進來,寶釵尚未回家,只見婆子們掇進兩盆蘭花,還有兩大蒲包鮮果。麝月笑道:「壽禮來了!」寶玉說:「別混說,這是祭花神用的。你找兩個好花盆換上,再瞧瞧那果子是幾樣,預備幾個好盤子。」麝月就問:「供在那裡?不用香燭嗎?」寶玉說:「晚上才祭呢。」說罷就出去了。寶釵同襲人回來,看見花果,便問:「誰送的?」麝月就將寶玉的話述了一遍,寶釵想了想說:「是了,今日是林姑娘生日,還是二十歲呢。不要說破,只怕晚上還要往瀟湘館去呢。」襲人道:「那可使不得,屋子又潮濕,再搭著這陰天,還得奶奶攔他。」寶釵笑道:「不用攔他,也攔不住。索性叫老婆子去把屋子拾掇出來,籠上火盆,預備下茶水。屋子弄暖著點兒就是了。」襲人自去分派人往瀟湘館去。麝月找出兩上藍田玉的花盆,瞧了果子是八樣,就拿了八個纏絲瑪瑙的盤子,又是一個古銅小爐,用琺瑯小盒裝了一盒沉檀,又收拾出一份潔淨茶具。寶釵笑道:「好好預備,不然林姑娘是要見怪的。」
正說笑道,平兒打發老婆子拿著個拜匣,笑嘻嘻給寶釵請了安,又問了襲人好,說:「這是我們姑娘給襲姑娘祝壽的。
原要親身過來,這兩日有點不舒服。」襲人笑道:「不敢當,年年叫姐姐費心。」寶釵問婆子:「只怕也快了罷?」婆子說:「聽見說是月底。」襲人讓他喝茶,婆子說:「不喝了,家裡忙呢。」襲人騰了匣子,給了五百錢,說:「回去替我給姐姐道謝罷!」婆子答應去了。襲人把四件活計送與寶釵看,寶釵說:「這檳榔包兒是他自己作的,實在下工夫。」襲人說:「奶奶留下使罷!」寶釵說:「你留著用罷。我有個平金的,也是他送的。」只見寶玉掀簾進來,問道:「誰送什麼?」寶釵道:「平姑娘給襲姑娘作生日的。」襲人鋪下紅氈,說:「等著給爺、奶奶磕頭呢!」寶玉笑道:「不必了。」襲人便拜了下去,寶玉連忙拉他起來,又給寶釵磕頭,寶釵拉起,說了幾句祝詞。又有眾人拜壽、道喜,熱鬧半天。
晚飯後,寶玉向寶釵道:「今日花朝,我想咱們在園子裡住的時候,逢時遇節大家玩耍,後來就擱下了。今日我要祭祭花神,自然是園子裡清淨些,你替我想個地方兒,那一處好?」
寶釵笑道:「清淨中之最清淨者,莫過瀟湘館。然而祭花神須得一篇祭文,可別像祭芙蓉神的那些『共穴』、『同灰』、『情深』、『命薄』的字樣,用不得!芙蓉神原不大識字,這花神可是品學兼優的,倘或冒犯了,又得一篇後祭文賠不是。」寶玉說:「你怕我作的不好,你就替我作一篇。」寶釵冷笑道:「又不是我祭,不犯盡著作那冒名頂替的事情。」說的寶玉無言可答,只好搭訕而已,笑著說:「三個人勻兩個跟了我去,祭文也到那裡再作罷。」寶釵道:「他的生日沒有不去的理,就叫麝月、鶯兒跟去罷。」又問道:』今晚回來不回來?」寶玉道:「自然是祭完了回來好,又怕園門關的早,好些累贅。」寶釵道:「說准了,好把鋪蓋拿了去,不然怕凍著。」寶玉笑道:「這也好,索性明日一早回來,倒省事。」寶釵聽了,叫襲人打點鋪蓋,又叫老宋媽跟了去,在下房伺候茶水,又說:
「你們倆也拿牀被去,看凍病了又是事。」於是婆子們將祭禮、花果,暨鋪蓋、臉盆等都搬運到瀟湘館去。這裡寶玉不住的瞧表,寶釵說:「該去了,看下起來,就是那一篇祭文還得作幾個時辰呢!」寶玉站起身來說:「咱們走罷!」寶釵笑道:「見了花神想著替我問候罷。」寶玉帶了麝月、鶯兒笑著去了。進了大觀園,一路尋思這祭文的作法,太莊重不能盡情;若把私心寫出,又怕得罪了黛玉。左思右想,猶疑不定,又不好回去和寶釵商量,說:「也罷,索性不用那些繁文,全憑這一瓣心香以表精誠,或可夢中相見亦未可知。」打定主意,不知不覺已到瀟湘館。見那滿院的修竹更比從前茂盛,連那石子甬路上都迸出春筍來。抬頭一望,密不見天,真是蒼煙漠漠,翠靄森森,窗軒寂寂,簾幕沉沉。屋簷下還掛個不全的鐵馬,被東風吹的叮噹亂響。此時將近黃昏,寶玉心中十分傷感。
鶯兒過去掀起絳氈板簾,見當地籠著個花梨架白銅小火盆,臨窗桌堆著那祭禮,滿屋裡卻無灰塵。便教他兩個把蘭花供在迎面案上,又把小方桌抬來放在中間,把鮮果擺好,又供了碗雨前茶,前面設上小爐。麝月問:「二爺不是要寫字嗎?」寶玉道:「不寫了,你舀水來洗洗手,拈香。」正自安排,聽窗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寶玉淨手拈香,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默禱一番,起來坐在椅子上痛哭了一場。麝月、鶯兒看著又是好笑,又想起黛玉在日的光景,不免也都傷起心來。二人商量,過來也磕了四個頭。寶玉站起來,看裡間,見牀上堆著兩捲鋪蓋,寶玉說:「把我的就鋪在套間林姑娘常睡的暖閣裡。你們倆就在這牀上罷!」麝月鉤起秋香色軟簾,只聞得一種香氣,深浸腦髓。麝月說:「什麼香?」鶯兒說:「這是林姑娘。」麝月問:「你怎麼知道?」鶯兒說:「那年我跟著姑娘們放風箏,我光著脖子。林姑娘怕我吹著,就把自己的一條白縐綢手巾給我圍上。後來我還去,就賞了那手巾,就是這個香味兒。
我放在箱子裡薰衣裳都香了。」麝月說:「瞎說,這些年還香?」寶玉聽見這些話,便說:「你們不知道,像這樣香總不會散的。所以古人曾說過『至今三載留餘香』,這正是一樣的香了。」鶯兒說:「這麼說起來,我們姑娘那冷香丸的香氣自然將來也是不散的了。」麝月瞅了他一眼,鶯兒自知夫言,忙著鋪設好了,服侍寶玉寬衣睡下。二人背起燈光,自去歇息不提。
且說寶玉雖躺下並未睡著,想起黛玉在時,花容月貌並那雅謔嬌嗔,無一樣不令人銷魂,未免在枕上落了幾點眼淚。忽聽一陣風來,吹的那滿院的嫩梢相觸,便想起《西廂記》上的「風弄竹聲則道金佩響」,真成了「意懸懸業眼,急攘攘情懷。」正想著,只聽窗個有腳步聲,寶玉起身一看,見個垂髫侍兒提著個絳紗宮燈,後面一個美人手扶小婢,姍姍而來。進門來,寶玉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黛玉。頭挽雲髻,身披霧過去縠。寶玉迎著問道:「妹妹身上好?」那美人並不答言,而帶薄嗔,坐在生前常坐的椅子上,說:「寶玉你好……」說到這裡,便滴下淚來。寶玉說:「妹妹還是惱我呢!」回頭看了看,不見那兩個侍兒,便走近前來,說:「並非我負心,因是雙親之命。自你仙逝後,我時時在念,刻刻難忘。你若不信,拿出心來你看!」黛玉道:「你這些話,我都不懂。自你搬出園去,我每日無非是調鸚、看竹,及時行樂。」此刻,寶玉恍惚自己娶的原是黛玉,彷彿今日正是佳期。向黛玉笑道:「數載苦心,也有今日了。」暗想道:「他們都說娶的是寶姐姐,原來還是林妹妹。」看他兩道似蹙非蹙的眉,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寶玉情不自禁,那黛玉也就半推半就,這一夜綢繆繾綣,不必細說。
只聽一聲雞鳴,寶玉從夢中驚醒。那枕上雲香,被中豔影,依稀尚在。看了看殘燈微燄,窗紙發白。想方才的夢景,若說是夢,又歷歷分明;若說非夢,仍是我一人在此。也不管他是夢不是夢,也算是了結了我二人的心願。翻來覆去,見天已大亮,自己起來,走到外間,見他二人並未卸妝,合蓋著一牀被,尚在夢鄉。寶玉輕輕的坐在旁邊,麝月一睜眼看見,便推鶯兒。
二人笑著起來,說:「二爺好早,別是沒睡罷!」寶玉笑問:「昨夜花神來了沒有?」麝月說:「怎麼沒來?」寶玉問:「你聽見說什麼沒有?」麝月向鶯兒使個眼色,鶯兒說:「那些話我可不說了。」寶玉又問:「你們到底聽見沒有?」二人齊說:「豈止聽見,還瞧見了呢!」寶玉又問:「瞧見什麼了?」麝月說:「那更說不得了。」寶玉聽見這話,只道昨夜的事他們有所見聞,便紅了臉,笑道:「不用鬧了,咱們家去再說罷。」不知寶玉到家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