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憨寶玉輕視奇珍 敏探春細談怪物
話說王夫人連日過節勞乏,就犯了咳嗽老病,大家都來省視。又見嬤嬤抱了芝哥來給太太請安,王夫人接過來抱在懷中,說:「怪冷的,你也來瞧我。」那孩子兩隻小眼看著太太似乎要笑,王夫人說:「蘭兒小的時候,都說是靈,這個更精了。」眾人正然說笑,只見寶玉、賈蘭進來請安。同眾人都見過,又說起前日的燈戲怎麼熱鬧。探春叫侍書拿檳榔,寶玉說:「不用拿,我這裡有。」說著就把荷包摘下遞與探春。探春接過來,不拿檳榔,且看荷包,說:「這是誰做的?這麼細針線!」李紈湊過來看,是個大紅緞子紮的歲寒三友腰子荷包,說:「這是襲姑娘手筆。」探春問:「你怎麼知道?」李紈說:「去年他給我作生日,就是這個樣的。」只見那一頭拴著個金線和青線織的絡子,絡著那塊寶玉。李紈說:「寶兄弟,怎麼拿他拴呀?」寶玉說:「他又算什麼呢?」王夫人就從探春手裡接過,說:「越大越荒唐,這是你胎裡帶來的寶貝,最能避邪,如同你的性命根子一樣。」寶玉說:「既能避邪,怎麼鬧出那些事來。」王夫人說:「都是你輕慢的緣故,才招出那些事來。」寶玉說:「太太說我輕慢他,他就惱我。如今就給這小孩子帶罷,橫豎他不會得罪他。」說的眾人大笑起來。王夫人就把這玉解了下來,給芝哥帶上。
探春說:「也怪,怎麼這些事都湊在咱們家?二哥哥的玉,寶姐姐的金鎖,史妹妹的麒麟,那幾年鬧的還了得!」李紈問寶釵:「你的鎖帶著呢麼?」寶釵說:「這麼大人還帶那個?昨日給史妹妹家的妞兒作了滿月了。」探春說:「你知道麼?他的麒麟丟了!」寶釵說:「恍惚聽見,可不記得誰說的。」寶玉說:「可惜了兒的,怎麼會丟了?」王夫人說:「自己的倒不要緊,可心疼人家的。」寶玉說:「不是心疼人家的東西,皆因手工實在細的很。」探春說:「我有一件東西要送他妞兒帶,那才是寶貝呢!」寶玉忙問:「什麼寶貝?」探春說:「這段故事一個時辰也說不完。」寶玉說:「好妹妹,你說給我們聽聽。」探春道:「那年在海疆的時候,有個漁人叫馮得寶,每日在海口捕魚。那一日忽見海中間湧起海市蜃樓來,那海市上一樣也有樹木、花草、樓閣,甚至連匾對都有。那些飛禽走獸不必說,又有許多穿紅掛綠的女子,擁著一個仙女,自然該是龍女了。那龍女就倚欄觀海,從他身上不知掉下個什麼物件來,一道金光落在海裡,霎時海市收斂。只見那海面上還是一片霞光,這漁人就想去撈,如何撈的著?」寶玉說:「既是龍女佩帶的,如何教他得著。但不知那龍女失了這寶貝,心裡怎麼樣呢!」李紈說:「你不用替龍女擔憂,聽罷!」探春說:「這漁人最孝母,想著得了這寶貝,賣了錢養母。就買了香燭祭奠禱告,只見那金光就奔了他的船來,忙著用罩去撈,那物就跳入罩裡。他磕了頭,抱到船艙裡,又怕他走了。守了一夜,次日到碼頭上去賣。人都不認得,沒人要。就有多事的給他出主意,教他獻到總制衙門裡,或者有賞。那漁人就信了那人的話,把這寶貝獻到衙門來。」王夫人就問:「到底是個什麼?」探春說:「有三尺多大,有角、有鱗、有鬣、有蹄。週身的鱗甲都像珍珠的光,白角、赤鬣、烏蹄,映著太陽,就放出三尺多長的光芒來。要放在水裡,就和虹霓一樣的圓圈子圍著。」寶玉問:「後來怎麼樣?」探春說:「我們老爺賞了那漁人五十兩銀,留下了。也沒人認的他是什麼,就給了我了。拿出去教師爺們瞧,有的說是龍變化的,有說是麒麟的,有說是大禹治水的時候下的鎮物,也有說就是山海經上的妴胡。甚至有說馱八卦就是這個,我可不知出在那一部書上。」賈蘭問:「如今還會放光嗎?」探春說:「總沒試了,不知還靈不靈。」寶玉說:「拿出來咱們試試看。」探春說:「我沒帶來。」寶玉說:「打發人取去。」探春說:「他們不會拿,等我再來帶了來。據我看彷彿點麒麟,所以要送雲妹妹。」正說著,見小丫頭進來說:「李先兒來了。」只見兩個媳婦兒,一個拉著李先兒,一個替他拿著樂器。進來給王夫人請了安,又給眾人請了安,問了好。王夫人道:「你是為親事來嗎?」李先兒說:「昨日到蔡老爺那裡,一提就很願意。明日是個好日子,來拜咱們老爺,就見見三爺。」王夫人道:「既是相看,該帶了去才是禮。」李先兒說:「我也是這麼說,那蔡老爺又說:『沒夫人就是自己作主,何必費事!』」王夫人說:「那也使得。」李先兒說:「咱們老爺願意嗎?」王夫人道:「老爺說只要姑娘沒殘疾,人家願意就好。」於是說了一回閒話,又聽了回書。吃過晚飯,王夫人賞了他一兩銀,一吊車錢。李先兒回家不提。
且說賈政在書房吃了飯進來。王夫人就把李先兒的話述了一遍。賈政問道:「這蔡公到底是那裡的人,叫什麼名字?知道了也得請出位媒人來。難道李瞎子算保山不成?」王夫人道:
「明日見了他自然就知道他的籍貫名字,再請媒人不遲。」又叫了賈環來說:「明日有人相看你,別那麼烏眉皂眼的,看人家笑話。」賈環答應著去了。一宿晚景不提。到了次日,且說寶玉正在房裡同寶釵二人看著鶯兒喂蟈蟈兒,又叫麝月洗水仙。襲人說:「你多舀點兒水來,奶奶屋裡的梅花也得澆了,黃雀兒只怕也得添水了。」麝月說:「挑一擔來夠不夠?」襲人說:「那也用不了。」麝月說:「連你洗澡哇。」襲人說:「快去罷!回來還給奶奶拿首飾呢。」只見小丫頭進來說:「老爺叫二爺見客去呢!」寶玉說:「又是什麼客?」丫頭說:「才聽焙茗說是三爺的丈人來了。」寶釵笑道:「還沒放定,就是丈人了!」寶玉忙著換了衣服出去,好半天的工夫才進來。
寶釵問道:「這蔡公怎麼樣個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寶玉說:「等我換了衣裳慢慢的告訴你。」襲人服侍換了衣裳,坐下說:「這可該說了。他姓蔡,名叫和羹,有五十多歲,原籍四川。如今入了京籍,捐班出身,又是左丞相的乾門生。」寶釵笑道:「怎麼是乾門生呢?」寶玉說:「是拜認的老師。」寶釵又問:「為人談吐還風雅嗎?」寶玉說:「純是個勢利場中的熱人。」寶釵說:「既是勢利場中人,怎麼又肯退歸林下呢?」寶玉說:「那是李瞎子不知道,不是告休,是丁憂的,二月就滿服了。敘起來是詹師爺的同鄉,和老爺說的很投機。
當面就許親,便委了老詹作媒,說嫁了女兒就要出去了。」襲人說:「這倒是個爽快人。」寶玉說:「爽快?那是煉成了的江湖派!」寶釵笑道:「到底是經了一場患難的好處,你竟有瞧的出人來的日子!」寶玉笑道:「我要是瞧不出人來,早就……」說到這裡便咽住了。寶釵問道:「早就怎麼?」寶玉笑道:「早就瞧不出人來了。」寶釵道:「詞窮了,也只好搭訕罷了。」
正說著,聽見賈蘭問:「叔叔在家麼?」寶玉說:「你進來罷。」賈蘭進來請了寶釵的安,又問了襲人的好。寶玉道:「你坐下!」賈蘭坐下,襲人倒了碗茶來。賈蘭忙站起身接過來,說:「姐姐歇著罷。」寶玉說:「你找我什麼事?」賈蘭說:「都是那位太親翁一陣苦贊鬧的,老爺子逼著要功課。我母親說我的文章、詩都要求叔叔修飾修飾。」寶玉說:「你的文章是很好,就是詩太纖巧些,純是晚唐派,卻倒是時尚,都不用收拾的。我這幾個月直沒作文章,詩雖有幾首,都卻不是試體。你沒聽見幾時要看呀?」賈蘭道:「那有定准呢?」寶玉道:「你有現成的借給幾首好搪差使。」賈蘭道:「有幾首詩,還有幾篇文章,索性都給叔叔拿來罷。可得叔叔自己抄抄,不然怕爺爺認得筆跡的。」
賈蘭說罷,站起來告辭要走。寶釵道:「等等,我有件東西送你。」叫鶯兒去多寶格上有個玻璃匣子,輕輕拿來。只見鶯兒捧著個一尺多長、三寸多寬的匣子,放在桌上,揭開匣子蓋,拿出個臂隔來遞給寶釵。寶釵遞與賈蘭說:「這是你大舅舅從廣東帶來送我的,我送了你罷。」賈蘭接過來謝了寶釵,看了看,原來是旃檀香雕的唐明皇游月宮的故事。寶釵說:「你看那鬚眉毫髮,裙褶衣紋,連那些樂器,真是細入無間,難為他怎麼下刀!」寶玉聽了,便接過一看,那裡是廣寒宮,竟是太虛幻境的樣子。看那嬋娥時,宛然是林黛玉的小照。便從唐明皇想到楊貴妃,又轉念到林黛玉身上。想那六軍不發原是為國家大事,才弄的個「君王掩面救不得」。林妹妹又是為什麼呢?被眾人瞞神弄鬼,生生害了性命!那明皇時,竟有人去「上窮碧落下黃泉」,替他尋找。如今那裡有李少君、臨邛道士一流人物,也替我傳個消息。此時寶玉心中真是千頭萬緒,呆呆的看那臂隔。不禁不由的就念出一句「能以精誠致魂魄」
來。寶釵聽了,向賈蘭道:「快拿了去罷,不然你叔叔又要游月宮去了。」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遞與賈蘭,賈蘭說:「我找出來,就打發人送過來。」寶玉說:「很好,不然怎麼繳差啊!」寶釵道:「告訴你母親,有我們大嫂子送他的東西,少時我教人送過去。」賈蘭拿了臂隔,答應著去了。寶釵到王夫人處伺候晚飯,見賈政進來向王夫人說道:「那蔡公雖是捐班出身,卻是個能品。原來是詹師爺的同鄉,也是四川人。瞧了環兒很喜歡,就托詹師爺作媒,當面許了親事。
他三四月裡就要起身的。」王夫人道:「那麼著,咱們得早些兒娶啊。」要了黃歷看了看,二十六是黃道日子,正好放定。商量請邢夫人、探春、尤氏,連自己是四位。又叫林之孝家的派人與李先兒送信,又派了林之孝家的、吳新登家的兩個老僕婦拿定禮。只見人回:「珍大爺過來了。」賈珍進來請了賈政、王夫人的安,又問了李紈、寶釵好。
賈珍道:「姪兒聽見個喜信,今日晚膳後的旨意,叔叔升了吏部尚書了。」賈政道:「那是謠言,我前頭還有好幾個人呢。」王夫人問:「你聽見什麼人說?」賈珍道:「這話不假,是個樞密院的朋友特送這個信來的。他走了,我就回叔叔來了。」正說著,賈璉、寶玉、賈環、賈蘭,都來道喜。賈璉說:「今日晚膳後旨意,叔叔補授吏部尚書,報喜的在大門上嚷呢。」
賈珍笑道:「我已經討了頭報的賞錢了,你還是二報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賈政道:「你大哥哥才說,我還不信,怎麼有這樣格外的殊恩呢。你快張羅寫折子,五鼓謝恩。」賈璉答應去了。
王夫人又把賈環定親的事告訴賈珍,賈珍說:「自己家的事,嬸娘何必客氣,明日姪兒媳婦過來,嬸娘吩咐他就是了。」只見賈赦那邊打發人來說:「奴才老爺、太太給二老爺、二太太道喜。今日天晚了,明日親身過來。」賈政道:「明日我還要過去呢,倒不要勞動大老爺過來。」王夫人道:「我還要打發人請你們太太,二十六給三爺定媳婦呢!」那婆子說:「二太太這邊真是喜事重重,不像我們那裡,一天家老爺太太淨嘔氣!」王夫人見他語無倫次,便叫人讓他去下房喝茶。婆子說:「太太別賞茶了,回去罷。天晚了,走著怪怕的。」王夫人說:「回去替說請安罷。」婆子答應著去了。這裡王夫人便忙著張羅定親的事,又說:「明日自然有道喜的來,咱們還有幾天忙呢。」不知賈府如何忙,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