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祭宗祠賈氏重興 宴廷臣皇恩寵渥

  話說榮國府自從查抄之後,接連著史太君仙逝,鴛鴦姑娘殉主,又失了盜,把個冰清玉潔的妙師傅也白日飛升了。可憐那當家理計的璉二奶奶生生急死。好容易中了兩個舉人,偏把一位寶二爺丟了。家運一敗,百病來侵。又遇見那幾個不肖的子弟,趁勢偷典偷賣,把個轟轟烈烈的榮國府鬧的瓦解冰消。
  滿園中不過些狐嚎鬼叫,各房裡無非是怨語啼聲。所以那些趙文華似的朋友,也都躺了;湯裱褙似的奴僕,也都跑了。真是古人那兩句說的,正是:
  昨日屋頭堪炙手,今朝門外好張羅
  那一種淒涼敗落的光景,令人不堪回首。皆因素日仗著祖上的功業、家裡的銀錢,驕奢淫佚,毫無忌憚,才鬧的一敗塗地。
  誠然是臣罪當誅,卻遇著天子聖明,念他家汗馬功勞,賞還了世職家產,政老爺襲了榮國公,漸漸的升騰起來,真是否極泰來,百福駢臻。恰巧在毗陵驛就遇著寶玉,又在旅店裡見著賈赦,兄弟、父子團圓,到了家又是寶玉生子,賈珍復職,這寧榮兩府又興旺起來。所有那些抹粉臉的親友,仍舊趨炎附勢;喪良心的奴僕,又來搖尾乞憐。這政老爺原是個最能容人容物的忠厚長者,也就不念舊惡了。所有外頭一切的應酬,仍交賈璉掌管。
  這日正是除夕,榮寧兩府從大門直到內宅門,皆是洞開,都掛了大明角燈,兩邊盡是朱紅架子明角矗燈,各簷下掛著五彩玻璃流蘇宮燈。眾人都到祠堂那邊伺候,此時賈敬已死,便是賈赦主祭,賈政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蓉、賈蘭展拜墊,賈菖、賈菱守焚池,階下青衣奏樂。
  將磕下頭去,忽聽一聲響,只見神案上那二尺多高的大畫燈吐出兩股青煙,直衝中梁,結在一處,冉冉地垂了下來,篆成「吉祥」二字。賈赦對賈政低聲說:「祖宗顯靈,我們更須報效朝廷,方不負君恩祖德。」說罷,又磕了三個頭。此時焚帛奠酒已畢,退出,又到正堂影前。女眷們也從祠堂行禮過來,男女各按昭穆站定,傳菜供飯,捧酒上湯,自有賈府一定的規矩。
  供獻罷,都行過禮,尤氏便請邢、王二位夫人到上房獻茶。
  略說了幾句話,王夫人就要過去,尤氏說:「二位嬸娘輕易不過來,我已經預備下晚飯了。」邢夫人道:「大年下的,都忙過了年,慢慢的吃罷。」尤氏道:「過了年,二位太太賞個日子,咱們娘兒們熱鬧熱鬧,還要接三姑奶奶呢。」王夫人問:「你們幾兒接呀?我是初六接他。」尤氏道:「太太初六接,我們只好改日子了。」王夫人說:「索性初八一同過來罷。又熱鬧,又省的盡著累你。」尤氏說:「有什麼累的,倒是人多的熱鬧。就請二位太太同姑奶奶、四姑娘還有珠大妹妹,早些過來。」李紈道:「你請我,還是吃呀,還是替你當差呢?要是吃,我就來;要是當差呢,我沒工夫。我還看家呢。」尤氏笑道:「好妹妹,你千萬來幫幫我,二位太太倒好伺候,三姑奶奶也好說話。」說著伸了四個指頭說:「我就惹不起他。」李紈說:「他和我就好,倒是你愛招他。」王夫人站起身來說:「那邊還有好些事呢。」尤氏笑道:「老太太又是想芝哥兒了。」說的眾人都笑了。於是出來上車,回到榮府。尤氏婆媳也跟了過來。賈母上房供著那年省親時貴妃賜的沉香拐杖、伽南念珠作為遺念。大家都行了禮,又到賈赦那邊辭了歲,都到王夫人上房。當地接著三張八仙桌,供著神紙,前面便是乾鮮果品、素菜、粉湯、三牲。供桌前掛著大紅雲緞二色金富貴長春的桌圍,地下鋪著大紅洋氈。眾人又給賈政、王夫人都磕了頭。各房互相辭歲,滿院裡燈燭輝煌,真是花團錦簇,上下人等歡天喜地。已到了爆竹聲中一歲除的時候,賈政接了神,朝賀元旦去了。
  榮寧兩府拜過祖先,各人又都受禮畢。又有親友們來賀節,天天絡繹不絕。早到了初六,接了探春回來,又請了薛姨媽、李嬸娘、寶琴、李綺,邢岫煙因家裡有事沒來。這日,邢夫人打發人來辭說,涼著了。惜春因眾姊妹都來,也就出來了,還有尤氏婆媳、平兒、巧姐兒都進來,大家賀節、道新喜。巧姐兒穿一件杏黃緞繡三藍百花間著孔雀金線的蝴蝶週身是青倭緞挖玲瓏卍字邊的皮氅衣,相映著金碧輝煌,走到王夫人跟前說:
  「這是蓉大哥哥從蘇州帶來送我的,忙著作上,為芝兄弟滿月穿。我父親教我穿過來給太太瞧,說是宮內的花樣。」王夫人說:「提起宮內,我還有件藕色地穿珠子繡球梅的,也是宮中的花樣。明日作上,也送你罷。可就是沉些兒。」只見女人們帶進常走動的兩個瞎姑兒來,叩了節,拿起樂器合唱了一個吉祥曲兒。站起身來說:「勞那位姑娘的駕,替我們給二奶奶請安,叩新喜。」又說:「哥兒滿月快了,太太才是造化人呢。再娶了三奶奶,更熱鬧了。」王夫人說:「還沒說著呢。你們有知道的姑娘嗎?」李先兒說:「倒有一家,怕太太不願意。」王夫人說:「什麼人家?」李先兒說:「有位蔡老爺,作過一任崑山縣,如今退歸林下。夫人亡故,也沒有公子,就是一位小姐,芳名叫作如玉,才貌雙全,琴棋書畫,描鸞刺鳳,連諸般音律都懂得。多少人家求親,蔡老爺都不願意,總要和公侯府裡作親。」王夫人問:「十幾了?」李先兒說:「十七歲了,咱們三爺的貴庚呢?」王夫人說:「十八了,過了節你去說說。」張先兒站起身來請示:「親家太太、姨太太聽那回書?」薛、李二位說:「不拘什麼都好。」這女先兒定了弦,說了一回《春香鬧學》。
  此時探春等都到寶釵這邊來,大家相賀已畢,探春向寶釵道:「李瞎子給三爺提親呢。」寶釵問:「誰家的姑娘?」探春道:「是個做過知縣的,膝下只有一位小姐,贊的就和鼓兒詞一樣。我實在不愛聽,找你來了。叫人快請二爺去。」不一時,寶玉進來,向眾人問了好。見他穿著一套火狐肷的袍褂,李紈道:「你不熱嗎?」寶玉說:「正是有點熱,才陪客來著。」李紈問:「誰來了?」寶玉說:「三姑爺沒走,甄世兄來了,他們一同找薛大哥去了。如今咱們找個解悶的玩意兒,作什麼呢?」寶釵說:「擲狀元籌。」寶琴說:「不及六逸覽勝圖好。」寶玉聽了,樂的手舞足蹈說:「到底是琴妹妹想的有趣。」
  催著襲人拿覽勝圖。李紈說:「都有了兒子了,還是這麼小孩子氣。」寶玉說:「請眾位到我方丈裡坐坐!」大家就過西耳房來。早有人打起大紅灑花軟簾,進鑽山門是套著的小小三間,兩明一暗。東間通院子的門上放著大紅洋呢板簾。門西是排插,臨窗一個窄榻,鋪著繡花炕墊。中間放一張文竹小炕桌,兩邊是大紅繡花盤金坐褥。當地一個琺瑯短腿小火盆,牆上掛著文衡山小楷寫的《洛神賦》。北窗下,楠木架上一溜兒四盆牡丹。迎門是個洋玻璃穿衣鏡。裡間門上鉤著個桃紅灑花簾子,地下鋪著栽絨氈子。北邊暖閣上掛著月白湖縐繡滿了折枝梅花的帳子,裡邊錦衾、繡被、鴛枕,流蘇帳鉤上掛著兩個極精工的絡子,絡著兩個蟈蟈葫蘆。牀前擺著三尺來高,累累然一盆佛手。西牆上掛著仇十洲畫的「漢宮春曉」
  ,兩邊對聯是:
  花影不離身左右,鶯聲只在院西東。
  探春看了這對子笑了笑,走近又看看圖書已是模糊了。這花梨小條案上,中間紫檀架上,一座千岩萬壑白玉山,戈窯盆裡種著兩盆水仙,堆著些文石。窗前花梨小方桌上擺著文具,兩張花梨椅上鋪著寶藍刻金椅墊。李紈說:「好華麗屋子!」探春說:「就是沒坐處。」寶玉說:「這不是椅子,再拿幾張進來。」李紈隔著玻璃一看,院子裡堆著幾塊假山,種著幾竿鳳尾竹。
  回頭問寶玉:「這山子是新堆的嗎?」寶玉說:「還是那年我搬過的時候堆的。」
  只見襲人進來說:「擺好了,請上場兒罷。」大家笑著過來,前炕上鋪著紅氈,設著覽勝圖骰盆。寶釵說:「誰占那個?」惜春先說:「羽士是我的。」寶琴說:「斂俠是我的。」探春說:「劍俠是我的,你正對詞客,還有綺妹妹呢!」李綺說:「我不會這個。」李紈說:「我是漁父。」寶釵笑道:「你本是老農,如今又要作漁父了!」寶玉說:「橫豎緇衣沒人敢占,那是我定了。」大家都笑起來。寶玉說:「還短個美人。」探春指寶釵,寶釵說:「你看我怎麼像個美人?」探春說:「看你挽著纂兒,披著抖篷,很好的幅海棠春睡。」寶玉聽見海棠春睡四個字,忽然想起那年秦氏房中掛的正是「海棠春睡圖」,不覺把臉一紅。眾人不知其故,都說:「美人還不理會呢,緇衣的臉倒紅了。」惜春說:「好二嫂子,屈尊你配個角兒罷。」於是大家擲起覽勝圖來。
  只聽東套間一片笑聲,李紈說:「也不怕嚇著孩子。」走過去掀起簾子一看,原來是巧姐、平兒、襲人、麝月、鶯兒、素雲六個人趕老羊。李綺旁邊瞧熱鬧,只見巧姐出來。寶釵說:
  「你怎麼不玩了?」巧姐說:「怪熱的,下來走走,三姨兒替我呢。二叔叔輸了嗎?成了我父親了,一耍錢就輸。」探春說:「他許下我的燈,不知怎麼樣?」巧姐說:「聽見說買的不好,叫他們糊得了,要求四姑娘畫呢。」惜春說:「怎麼找尋起我來了?」探春說:「告訴你父親,我不要家裡畫的,要買的。」
  正說著,王夫人那邊請吃點心。大家一同過來,吃完點心又閒談一回。晚飯後,薛、李二位、寶琴、李綺各自回家不提。
  且說初八這日,王夫人、探春、李紈都到寧府來,惜春不願見尤氏,推故不來。邢夫人害眼,也沒過來。尤氏因無外客,叫了一班小戲,就在上房院裡搭了個行台,掛了堂簾。堂屋中間給王夫人設了個羅甸榻,鋪著錦褥,上面又是狼皮罩褥。兩邊是羅甸高兒,設著花瓶,插著玉堂富貴鮮花。古銅小爐裡焚著百合香餅,又有蓋碗、唾盂等類。西間大炕上鋪了大紅洋呢繡花座褥,請探春坐了。旁邊一張洋漆小炕案,上面擺著茶杯、檳榔盒。尤氏又把巧姐接了過來,又讓李紈在裡間屋裡看戲。
  只見賈蓉捧著牙笏請王夫人點戲,王夫人點了一出《訪仙問壽》。又讓探春、李紈,探春點了一出《兒孫福》的《勢僧》,李紈點的是《蒲鞋夜課》。又讓巧姐,巧姐說:「我不懂得,大娘替我點罷。」尤氏就點了《抱娃入府》。王夫人賞了兩桌錢、八對荷包。吃了飯,尤氏還留聽夜戲。王夫人乏了,大家也就跟了過來。
  忙忙亂亂已到上元佳節。聖天子在位,五穀豐登,萬民樂業。這日,在御花園大宴群臣,全分煙火、又有鼇山、寶座、百戲、花燈,還有各國使臣朝賀新正。真是: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又頒賞了許多物件,不必細說。
  且言賈府這日正是芝哥滿月,果然周家送了戲來。因天冷,不便在大觀園台上,就在榮禧堂院裡搭了台,掛滿了各樣花燈。
  就有親友家都送了禮來。又是史湘雲的妞兒滿月,自然送了禮去。又給芝哥剃頭,忙個不了。一時女客到齊,正上午席,人回:「老爺回來了。」寶釵就過這邊來伺候磕頭。且說賈大人領了御賜的蟒袍一襲,珊瑚朝珠一盤,玉陳設八件,宮燈四對,殿板新書一部。回到家中,就把個碧玉壽星、白玉仙鶴,供在賈母遺念前。磕了頭說:「這是御賜兒子的,老太太在天之靈看著也歡喜。」說著,掉了幾點眼淚。回到自己上房,見寶釵盛妝伺候磕了頭。只見兩個老嬤嬤用錦被包了芝哥見爺爺來,賈政看這嬰兒真是粉妝玉琢,如何不愛?便把個白玉雕成的太獅少獅賞了芝哥。又問寶釵:「那邊客多少?」寶釵回道:「有二十幾位,兩位王妃先走了。」周姨娘說:「聽見有很好的燈戲。」寶釵笑道:「這齣戲的行頭就是五千塊洋錢,自然是好。」賈政歎道:「什麼好,不過是刮了百姓的脂膏在親友面前作闊。」向寶釵道:「你去張羅罷!」寶釵答應著退出。回到這邊,進了榮禧堂後門,林之孝家的迎著說:「太太要了飯了,剛要請奶奶去。」寶釵說:「擺罷!」林家的帶著一群女人們上菜,尤氏、李紈、寶釵、胡氏遞酒安席。此時正唱《火雲洞》,鑼鼓喧闐,十分熱鬧。王夫人叫進賈蘭,吩咐:「這出下去加一出《彈詞》,等背起光再開燈戲。」於是吃了晚飯。忽聽一捧鑼聲,眾家人七手八腳把那洋鏨活信荷葉燈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台上早跳出四大天王來,看那手中的法寶,頭上的簪纓,都點著明晃晃蠟燭。又是八個雲童,手拿絹帛制就五色雲燈。中間設著瑤池,兩邊都是桃樹,枝上的蟠桃累垂,吊掛的都是小紅燈。眾雲童舞了一回燈雲,那西王母駕著雙鳳輦,那輦上四角流蘇都是琉璃像生百果,點著小白蠟。
  四個女仙圍隨,各人捧著富貴長春的花藍,點著紅燭。西王母唱了一支《點絳唇》,就有八洞神仙、三星、五老都拿著各種花燈合唱一套《混江龍》。只聽一派笙簫,觀音大士早又出場,但見足下蹈著一朵千瓣蓮花燈,兩邊荷葉上站著善才、龍女,唱著《油葫蘆》的曲子,繞場一遍。那一隻白鸚鵡在滿台上飛舞,也看不出是什麼消息兒。薛姨媽說:「燈戲也看過,都不及這個。」李嬸娘笑道:「難為他,那朵蓮花怎麼走的那樣活泛?」王夫人說:「總沒有這鸚哥飛的有趣!」正說著,一陣鐃鈸,見麻姑秉著一支仙槎,這仙槎上是一架百子千孫葫蘆。
  每個葫蘆都點著小蠟。群仙朝過王母,只見白猿翻了一回觔鬥,雙手捧著個大蟠桃跳下台來,跪在院子當中。不知怎麼點著走線,從那桃裡放出無數花爆。眾客都贊,虧了這個院子,差些兒的還不夠這猴兒鬧的呢!大家笑了一回,眾人都有賞賜。王夫人是四桌錢、四桌荷包,餘外賞了白猿二兩銀子,一捲尺頭。
  眾客告辭,都說客去主人安。這裡賈璉早派下人打燈籠送客。
  於是王夫人等送了客,又叫重賞周家送戲的家人,又叫賈璉派人查看燈火要緊。向賈璉道:「你也去歇歇吧,明日還是節呢。」不知明日如何過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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