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王夫人含飴弄孫 史湘雲遺孤誕女
話說賈政自那日到家,忙著報服滿、銷假、請安、上衙門。
又有親友家請酒、送戲,一概辭謝。這日正在上房和王夫人閒坐,只見周姨娘在王夫人耳邊說了幾句。王夫人道:「快叫人接姨太太去。」賈政問:「什麼事?」王夫人說:「只怕是媳婦要添了。」賈政道:「你快去看看!」王夫人扶著小丫頭到寶釵房裡,見寶釵蛾眉緊蹙,不勝其苦,麝月攙著在地下來回的走。那收生的高姥姥坐在椅子上吃煙,見王夫人進來,他站起身來說:「太太過來了!」王夫人問道:「怎麼樣?」姥姥說:「還有會子呢。」人回:「姨太太來了。」早有僕婦們接了進來,彼此問了好,又向寶釵問道:「覺怎麼著?」寶釵勉強笑了一笑。姥姥說:「快了。」又向薛姨媽問道:「大爺家的妞兒好哇?」薛姨媽道:「這兩天變狗呢。」王夫人說:「姨太太看著他們蒸上藥,我找九合香去。」薛姨媽道:「去罷,這裡有我呢。怪冷的天,別來回的跑了,看凍著。」王夫人自去找香,才要過來,見鶯兒笑嘻嘻的進來,給王夫人請了個安說:「太太大喜,添了個哥兒。」王夫人看了看鍾,正是申初二刻,樂的扶了鶯兒就走,忙著回頭說:「快告訴老爺去!」到了這裡,薛姨媽迎著互相道喜。進屋來,見姥姥正斷臍帶。王夫人說:「好大個胖小子!」又問:「寶釵喝了定心湯沒有?」寶釵道:「才喝了白糖水了。」王夫人道:
「暖著些,別著涼。」又笑道:「叫寶玉來瞧瞧他兒子。」早有小丫頭們跑去把寶玉叫來,寶玉給王夫人、薛姨媽都請了安。
王夫人道:「你瞧瞧!」寶玉笑道:「我從來沒瞧見過小孩子。」姥姥道:「二爺等著罷,後頭跑著一大群呢。」說的家人都笑了,寶玉紅了臉,就往外走。王夫人道:「你回來,我告訴你,明日早起,祠堂、各長輩都要磕頭的。」寶玉笑道:「這是什麼規矩?」王夫人道:「頭生兒還得到你丈母娘家去呢。」薛姨媽說:「那倒不必,在這裡見過就是了。」寶玉走到王夫人耳邊說了幾句。王夫人說:「很不必,我已經叫人拾掇出西套間來了。」說著李紈、平兒、周姨娘都來道喜。姥姥把孩子裹好遞與薛姨媽說:「太太抱著罷,我洗了手就要走了。」王夫人說:「你什麼事這麼忙?」姥姥說:「太太不信,問問東大街張宅裡催了幾次了,少奶奶也是頭生兒。」
王夫人道:「既是這麼著,別誤人家的事。」便叫玉釧兒拿了四兩銀給他洗手,薛姨媽也是四兩。姥姥謝了。王夫人又說:
「後日早些來,等你吃麵呢。」姥姥答應著去了。這裡傳給茶房,染喜果送親友;又傳給廚房,後日預備湯餅面;又說連大太太那邊下人都有。李紈回道:「才打發人到姨媽那裡,還有三姑奶奶、史大妹妹、我三妹妹、琴妹妹各處都去送信。」王夫人笑道:「何苦都教人家費事?」李紈道:「大家都關切的很。姨媽和三姑奶奶兩處不必說,那三處要不告訴他們也不依我。」於是大家看著寶釵喝了粥。王夫人又叮嚀了幾句,各自散去。
次日,梳了頭就過這邊來。見寶釵在暖閣裡,頭上勒著包頭,身上披著大紅縐綢白狐肷抖篷。見王夫人進來,笑著說:
「太太昨日沒乏著啊?」王夫人說:「喝了粥沒有?」寶釵說:「喝了。」王夫人問:「孩子呢?」寶釵道:「他揣著呢。」王夫人一回頭,見襲人坐在炕裡頭,懷裡揣著孩子。王夫人說:
「你會嗎?」襲人笑道:「哭的怪可憐兒的,我怕他害冷。」薛姨媽說:「學著點也好。明兒自己有了才省的累人呢。」襲人把臉一紅,低下頭去。
只見李紈、平兒也都過來,又見薛家的老婆子進來,後頭有二門上的小廝挑著八個紅盒子、又抱進個紅布大包袱來。婆子都請安道喜已畢,走到王夫人跟前說:「這是我們太太送姑奶奶的,包袱裡是給哥兒的,還有兩份是兩位奶奶送姑奶奶的。
」王夫人道:「何必如此費心。」又笑道:「你來的好早哇!」
薛姨媽說:「昨日晚上我就教劉家的回去了。」王夫人道:「我說呢,買東西也得工夫兒呀!」寶釵問婆子道:「明日奶奶們都來嗎?」婆子說:「妞兒發熱呢,大奶奶不能來,二奶奶是准來的。」說著又有幾家送禮。
只見寶玉的乳母李嬤嬤進來,王夫人說:「你上次討藥,你們媳婦添了嗎?」嬤嬤說:「早滿了月了。」王夫人問:「養個什麼?」嬤嬤說:「又是個丫頭!」王夫人問:「貴兒幾個孩子?」嬤嬤說:「還有頭裡媳婦留下的兩個。」王夫人說:「你叫他進來,給哥兒開開口。」嬤嬤說:「什麼開口不開口的,太太的恩典,就教他奶哥兒罷。」薛姨媽說:「他進來,你們孩子呢?」嬤嬤說:「給了他嫂子了。」平兒說:「他那些還要過繼人家的?」嬤嬤說:「他的都是小廝,愛個女孩兒。」王夫人問:「平兒,你怎麼知道?」平兒說:「他就是跟大老爺的靳祿的妹子,小名兒叫香兒。」王夫人問:「當過差嗎?」嬤嬤說:「沒有。就是他媽和他哥哥在裡頭。」王夫人說:
「你叫他去罷。」去了一會,就把媳婦帶來。見他身上紫繭綢棉襖套著青縐綢長背心,露著兩隻月白縐綢小袖子,細細兒的身子,鼓鼓兒的臉,高高兒鼻子,彎彎兒的眉毛,長長兒的眼睛,黑黑兒的頭髮,白白兒的皮膚,淡淡兒的擦著點脂粉。進來都請了安,王夫人問:「你今年多大了?」媳婦回道:「奴才二十三了。」又問:「你們貴兒呢?」媳婦笑著說:「三十一了。」王夫人點了點頭,便道:「你給他吃吃罷。」媳婦答應著就解開懷。薛姨媽說:「擠擠再吃。」
只聽人說:「三姑奶奶來了。」就有許多僕婦、丫頭簇擁著探春進來。見他穿著石青刻絲八團夾花皮褂,露著大紅刻絲立水袍,圍著鏤金嵌寶雙龍項圈,戴著珠釵翠鈿,越顯得霞臉雲環,真是光照四堵。大家見過禮,王夫人說:「沒見老爺呢?」探春道:「才進來的時候在廳上見了,還沒見二哥哥呢。」
便叫人請了寶玉進來,兄妹說笑了一回。只見史湘雲嬤嬤進來,寶玉就出去了。
王夫人就問:「姑奶奶好哇!」這婆子請了安,說道:「姑奶奶打發奴才來,又是道喜,又是報喜。」王夫人問:「添了嗎?是男是女?」婆子說:「昨日晚上三下鍾,添了個妞兒。
」王夫人歎道:「史大姑娘的命真苦,自幼兒沒了父母;出了嫁,姑爺倒好呢,偏又沒了;墓生兒是個哥兒也好,偏又是個妞兒!」說著傷起心來。薛姨媽道:「那姑爺是什麼病沒的?」婆子說:「姑娘過門的時候原沒病,後來因努著了,就吐血。已經治好了,誰想五月節不知怎麼又吐起來了,總沒治好,這也是姑娘的命。太太卻很疼姑娘,昨日怕他傷心,倒說什麼小廝、女孩兒只要結實就好。」薛姨媽說:「養不著好兒子還不及女兒呢!像我那兒子,十個也跟不上這一個女孩兒。」說著眼圈兒也紅了。
李紈忙拿話岔開,就問探春:「你住幾天?」探春說:「我們太太說,教瞧著姪兒上搖車兒再回去。還聽見說,滿月的時候還要送戲呢。」王夫人說:「滿月正是燈節兒,大家都忙忙的,何苦又費心,你就該攔。」平兒說:「不知那個班子?」探春道:「不是京班,是我們姑太太家打外頭帶來的。有一出極好的燈戲,是《蟠桃會》。」「有什麼好看?」探春說:「不是常唱的那個《蟠桃會》。聽見說制這一齣戲的切末子,就是五千塊洋錢呢!」寶釵說:「你看過麼?」探春說:「這出燈戲沒看過,你瞧有一個唱《尋夢》的,倒像個熟人。」寶釵問:「像誰?」探春說:「就像那年唱《蕊珠記》的,比他還要像呢。」襲人說:「還說呢,為史大姑娘說了那麼一句話,惹的那位鬧了個夠!」李紈說:「算了,以後這些話少提罷。」襲人自知失言,幸而寶玉沒在這裡。於是大家都過王夫人那邊吃飯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洗三,就有邢夫人、尤氏、賈蓉妻胡氏,親戚里是李嬸娘、邢岫煙、寶琴、李綺,還有探春的婆婆周太太,寶琴的婆婆梅太太,李綺的婆婆甄太太都來看洗兒添盆,未免大家又推讓一回。今日賈政命取名叫作賈芝,芝蘭雙秀的意思。這裡眾人坐著閒談,王夫人問:「梅公子得幾時到京?」梅夫人說:「至遲二月到,好趕會試。」正說著,回進來:「珍大爺、小蓉大爺都到京了。」皆因女客在座,所以先通報一聲。眾人聽了,都往李紈那邊去了。這日賈珍進來見了邢、王二位夫人,未免悲喜交加。略說了幾句話,王夫人就叫:「歇著去罷,閒了咱們再談。」賈珍答應著退出去了。這裡王夫人又向尤氏道:「你也去張羅去罷!」於是尤氏婆媳過寧府去了。這裡眾客也有住下的,也有回去了,不知不覺的到了十二天。這日薛家送來一隻肥羊、一個搖車兒,自然應用的東西一件不少。
此時已到年底,這榮國府裡外張羅,換對子,掛門神,擦供器,掛燈籠,送年禮,免不了又有窮本家來告幫,上上下下忙個不了。不知榮國府如何過年,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