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阻風雪兄弟談心 訓子姪夫妻反目

  話說寶釵日正看著襲人、麝月、鶯兒、秋紋四個人給寶玉抖晾皮衣裳,拾掇鋪蓋。只見王夫人打發小丫頭來說:「太太叫二奶奶呢。」寶釵聽了就囑咐了他們幾句,便往上房來見王夫人,說:「太太叫我呢。」王夫人笑道:「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想襲人的事老爺回來就不用提了。不然,老爺有好些拘泥脾氣,那倒不相宜。他既是回來,你索性挑個好日子替他開了臉。
  如若老爺問時,就說是我的主意。就是環兒罷,自從他媽死了,倒像那沒籠頭的馬。說親呢,又沒有那合適的人家。我想就把彩雲給他收了,到底有個招攬兒。你想怎麼樣?」寶釵笑道:
  「太太想的很是,我也風言風語的聽見說環兄弟在外頭鬧的利害。」王夫人道:「還有一件,寶玉這一回來,你也勸著他用用功。明年還要會試,倘能中個進士,也贖贖咱們家的臉。別教他整日家和丫頭們一塊兒頑頑笑笑的。」寶釵笑道:「我還有一件事要求太太。我想麝月、鶯兒也都大了,卻倒很中用,莫若把這兩個也留下,就是使喚著也方便。秋紋就配了焙茗,剩下的幾個都小呢。」王夫人笑道:「既是你這麼賢惠,我有什麼不肯的?只是別教他們雞爭鵝鬥的,看人家笑話。」寶釵笑道:「太太自請放心,有我呢,他們也不敢。」王夫人點了點頭,便說道:「到家快了,他應穿的衣裳早些打點出來,省的臨期忙。」寶釵道:「才可不是瞅首他們抖晾呢。」王夫人道:「去罷,叫他們弄就是了。可別自己動手,小心著點兒好。」寶釵答應著自去料理不提。
  且說賈政此時已入山東交界,運河堪堪凍實了,便叫人到碼頭上僱了兩輛二套的太平車,他父子坐;四輛五套的大車,拉行李;還有幾個騾馱子,便起早登程。走了幾日,這一天只見彤雲密布,拉綿扯絮的下起大雪來。一望無際,真是白茫茫的一片銀海。車夫們只嚷凍的慌,那眾人也覺寒冷。正走著,只見路旁有幾間草房,並沒院牆,周圍是籬笆,倒被雪壓倒了一半。柴門外一株老樹,樹枝上掛著個破笊籬,一個砂酒壺。
  旁邊一堆糞,早被那雪埋住,有幾只雞在那裡刨食。
  賈政叫家人去買些酒來,大家搪寒。家人下了牲口,用革命子敲那柴門,出來了一條癩狗撲著亂咬。半晌,出來個老婆子,頭上罩著塊藍布,穿著件挺厚的藍布短棉襖。下邊沒穿裙子,是一條醬色布的破棉褲,兩隻黑油布的靴子。手裡拿著半拉破瓢,問道:「你們是作什麼的?」家人道:「你這裡賣些什麼?」婆子道:「賣酒,還有麻花豆腐、雞子。要吃餅,是現打。」家人問道:「酒賣多少錢一斤?」婆子道:「不論斤,六個錢一碗。」家人走到車邊回了賈政,賈政道:「買碗酒來看看。」家人買了一碗酒,捧到車邊。賈政見是一個拳頭大的白砂碗,盛著多半碗燒酒,接過來嘗了嘗,笑道:「雖是村釀,滋味卻醇。」便將剩的半碗叫人送給寶玉,教他煞煞寒氣。於是眾人也有喝酒的,也有吃麻花豆腐的。一陣吃完,算還了錢,上了牲口又走。
  看看天晚,那雪越下的大了。前面已是站頭,緊走了一陣,早見打前站的家人在路北一座店門前等候,招呼車輛趕進店來,攙著他父子下車,撢了撢雪。早有人掀起那舊氈簾子,賈政進來,見是一明兩暗三間,靠後牆一張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子,兩張椅子,當地籠著一個炭盆,迎面掛著幅三星圖,旁邊一副對聯。賈政叫人拿燈照著,看上寫著:
  簾影招來天下士,雞聲喚醒夢中人。
  賈政看了,點了點頭,對寶玉道:「上聯不過是店家的話,下聯頗有點道理。」寶玉道:「這字寫的也可以,但不知是什麼人作的。」又見滿壁上寫著好些歪詩,也不去看他。家人便請示老爺,就擺飯罷。又問:「老爺在那屋裡歇覺?」賈政道:「我就在東間,你二爺在西間。」說著擺上飯來。將要吃完,只聽許多車馬進店。家人們出來看,只見從車上攙下位老者。燈光之下,不是別人,卻是賈赦。忙過來請了安,回道:「奴才老爺在那邊呢,就請大老爺那邊坐罷。」早見賈政爺子接了出來,請了安,兩下的家人都請了安。寶玉攙著賈赦回到上房坐下。說起賈母去世,大家哭了一場。賈赦把寶玉摟在懷裡,哭著說道:「剛有這麼一個好的,又弄了這麼件事情出來,到底是怎麼個緣故?」賈政叫人擺飯,說道:「吃了飯我細細的告訴哥哥聽。」又叫家人把大老爺的行李搬到西屋裡,把你二爺挪到廂房去。賈赦道:「不用。就教寶玉跟著我睡罷。」便向寶玉道:「你先睡去罷,我還得喝會了呢。」賈政道:「大爺叫你睡去呢。」於是寶玉先去睡了。這裡賈政便將寶玉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赦道:「本來咱們這樣人家,就不該招惹那些人。老太太原是好善,最可惡那些姑子們,倒像是他的家,一去了就滿道是處的混鑽。咱們到了家,嚴嚴的傳給門上,那些東西們永遠不許進府,少好些是非。」賈政道:「哥哥說的很是。這一到家,有好些得整理的呢。」說著夜已深了,各自安歇。次日起來,仍是大雪不住。家人上來回道:「騾夫教求老爺多住一天,地下太難走,牲口擱不住,就是咱們的東西也怕遭塌。」依賈政還要趕路,賈赦說:「多住一天也使得,下站叫他們多辛苦些兒就有了。」於是又住了一天。
  次日雪霽天晴,一同起身。走了幾天,離京只有兩站。這日天氣甚好,多走了三十多里,天已晚了。見路西一個大客店門上掛著工部左堂的燈籠,便知有人接出來了。將車趕進店門,早見賈璉戴著貂帽,穿著寶藍大毛袍子,翻穿海龍馬褂,拿著個明角小提燈,站在屋門口指揮眾人。見車進來,把燈遞給跟班的,跑下台階,迎著車,給父親、叔叔都請了安。寶玉跳下車給賈璉請安。大家進了門,見屋裡甚是乾淨,籠著火,點著安息香。二位老爺就在東邊順山大炕上坐了,賈璉替太太們眾人都說了請安問好的話,又張羅著擺飯。眾人搬完行李都請了安。
  父子四人吃完晚飯,賈赦問賈璉:「家裡除了寶玉的事,還有什麼新鮮事?」賈璉摸不著頭腦,又不敢說有無。賈赦道:
  「我在口外遇見個藩王,卻不認識。只是和我說:『千萬別見怪。來人原說是府上的使婢,後來知道是令孫女,趕著把庚帖送回去了,把自己的家臣也革了』,只是陪不是。我們不在家,怎麼就鬧到這步田地?」賈璉聽了,走過來跪在父親面前,哭著說道:「老爺不問,兒子也不敢說。」便將巧姐兒的事細細說了一遍。二位老爺聽了,氣的目瞪口呆。賈赦道:「那老少二位舅老爺呢,向來就是見利忘義的手!那三個東西難道把姪女妹子換了錢使,從此永不見人了嗎?將來怎麼見祖先?可見是利令智昏了!」又向賈政道:「還有你嫂子,越老越昏。難道兒子不是他生的,就該信著自己的兄弟作出這忍心害理的事來!」賈政道:「也不必生氣了,到家再說罷。」又說了些家中零碎事,大家歇了。
  次日寅初就動身,到家已是酉正的光景。見大門外許多家人站立迎著車,一一的都請了安。進了大門,是本家的子姪等候迎接。下了車,都過賈赦這邊來。進了垂花門,女眷們都在上房院子裡迎接。大家見過了,王夫人帶著李紈先過去了。此時寶釵是臨月的身子,所以沒來,就在那邊等著見賈政。這裡賈政父子略坐了坐,也就過來了。王夫人正在坐等,聽見說老爺過來了,王夫人站起身來迎到屋門口,拉著寶玉痛哭,眾人無不落淚。寶釵因在公婆面前不好十分悲痛,略站了站,王夫人就教他回房去了。李紈遞了茶,又有僕婦、丫頭們都給老爺、二爺請了安。王夫人就教李紈帶著賈蘭也過去了。賈政一抬頭,見賈環站在那裡,厲聲道:「出去!明日再和你說。」賈環嚇的退了出去,一溜煙兒跑了。王夫人命寶玉坐在身邊,摘下帽子來,摸著他的頭髮道:「這不僧不俗的可怎麼好呢?」賈政道:「只好除了至親一概不會客,就說用功呢。到明年會試的時候,也就長起來了。」又把妖僧的事說了一遍。王夫人聽了道:「那馬道婆實在不是東西,老太太和我怎麼樣的待他,因他是寶玉的乾媽,所以那生日八字他都知道,就作起沒良心的事來,一般也遭了報了。」說著已有三更天氣,王夫人就教寶玉:「歇著去罷,老爺也乏了。」寶玉答應著出來,早有小丫頭拿燈送去。
  寶玉進了院門,見襲人、麝月、鶯兒迎到院裡。寶玉進房坐下,襲人捧過碗茶來,寶玉在燈下一看,說:「我出去幾個月,怎麼都改了樣兒了?」襲人把臉一紅,搭訕走開。寶釵略說了幾句話,見寶玉似有困意,便向襲人道:「你就服侍二爺在東套間睡罷。」襲人道:「已經鋪在裡間了。」寶釵道:「我這兩天夜裡不住起來,倒鬧的大家不安。你聽我說,以後你們倒三兒,一個服侍二爺、倆跟著我。」寶玉笑道:「這才公道呢。」說著,見鶯兒捧著個銀茶盤,裡頭是個細磁小蓋碗,說:「奶奶的藥蒸得了,就吃罷。」寶釵道:「臨睡再吃罷。」
  寶玉問道:「你吃什麼藥?」寶釵道:「太太叫吃寧坤丹呢。」聽了聽,鍾打十二下。寶釵道:「該睡了,明日還有好些事呢。」寶玉知寶釵產期已近,不便同宿。就著襲人服侍在套間去睡。
  襲人就把蔣家的事哭訴了一番,這寶玉不但不嗔怪他,反倒感那蔣玉函是個義士。這一夜自然是相憐相愛,不必細說。
  次日起來,洗了臉就上去請安,隨著賈赦、賈政到祠堂行了禮。賈赦向賈政道:「到我那邊去,有件事咱們商量。」說著同到東所,見了邢夫人,坐下。賈赦教把賈環、賈薔、賈芸帶來。賈璉答應,帶了三人進來,跪在賈赦面前。賈赦道:「你們做的好事,幾乎把我的孫女兒逼死。難道你們還不及平兒嗎?賈氏門中如何有這樣子弟!」說著教賈璉把他們帶到祠堂,每人重打二十板子。賈璉領命,自去打人。賈赦向賈政道:「我出去這幾年,幾乎把這把老骨頭擲在外頭。好容易蒙皇上天恩,叫了回來。一到家就惹氣。」指著邢夫人,說:「他聽信他兄弟作出這樣事來,不說自己認錯,反護著他兄弟,和我鬧。
  」正說著,賈璉帶領了三人進來磕頭。賈赦說:「環兒歲數兒小,也沒有那麼大膽子,都是這兩個畜生主謀。以後,他們兩個除了祭祀不許進門。要是叫我撞見,定擰折了腿。」說罷,三人諾諾而退。
  賈赦又說道:「瞧這家裡光景,我是不能住了。在外頭朋友們幫了幾個錢,我要在離城近的地方置個小園子,倒可以娛老。」賈政道:「何不把大觀園收拾一處住呢?」賈赦道:「那還是在家裡,我總願意在城外頭住。」賈政向賈璉道:「你就留心打聽著。」賈璉道:「前日馮紫英來提了一處,托我給他會個主兒。說離城有十幾里,五十多間房子,有山有水。要四千五百銀。」賈政問道:「誰家的?」賈璉說:「是個內相的,本人沒了,這是他姪兒賣。然而他們腦中有什麼邱壑,恐其局面不大。」賈赦道:「我原不要大,只要合適就好。」賈政道:「你閒了就同馮老大去看看,要是樹木好,還可以因樹為屋呢。」賈赦道:「我只交給你三千銀辦去,賺不賺將來也是你的。」說著便留賈政在這邊吃了早飯過去。後來賈璉去找馮紫英,不知那園子成與不成,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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