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蔣玉函完璧歸趙 花襲人破鏡重圓
話說蔣玉函這日娶襲人過門,見他愁生粉靨,淚灑秋波,斷不肯俯就。那姑爺原是極能柔情曲意的,所以也就不肯相強了。到了第二天,開箱看見那條猩紅汗巾,忽然又想起那年行酒令兒,聽見說襲人姓花,便知是寶玉的通房了。想寶玉待他的情意,倒覺不好意思,故意的拿了那條汗巾問襲人道:「這是買的呀,還是人送的呢?」那襲人見了這汗巾,更加傷心,並不回言,惟有痛哭而已。蔣玉函原是戲旦出身,那些風月場中是他熟悉的,也就不肯細問了。便道:「當初二爺待我的恩情,想來姑娘也知道罷。如今也不用傷心了,我自有個道理。」說罷,便叫小丫頭告訴外頭套車;又叫老張媽來,說:「你好好的伺候花姑娘。」說罷,換了衣裳出門去了。這老張不知就裡,自然是泡香茶,擺點心,不必細說。
且說花自芳自送親回來,便與他女人商量給姑娘送吃食,接回門。正自張羅,忽聽外頭叫門,便叫他女兒蕊兒出去瞧。
這孩子跑出去,隔著門縫兒看見,便嚷道:「爹呀,新姑爺來了!」花自芳聽了一怔說:「他這會子作麼來呢?」他女人說:「想是他們南邊的規矩,謝親來了。」花自芳聽了,便抓了頂帽子出去迎接。開了門,見那蔣玉函戴著項熏貂的帽子,穿著醬色洋縐面大毛皮襖,翻穿著猞猁猻的馬褂。見他這個打扮,不像謝親的樣兒,竟不知是那葫蘆藥。彼此作揖,讓到房裡。
他女人也見了,倒了茶坐下。花自芳便說:「老妹丈,這麼早來有何見教呢?」蔣玉函說:「小弟此來,是為令妹的事情。自昨日進門,水米未沾唇,直哭到如今。當初媒人原說是老太太房裡的,如今才知道是在寶二爺那邊的。小弟也曾受過二爺的恩惠。我雖是生意行中的人,這點良心是不敢昧的。」花自芳聽了這話,半天才說道:「依老妹丈怎麼樣呢?」蔣玉函笑道:「花大哥以後不可如此稱呼!依小弟說,就勞尊嫂去將令妹接回。或是在家等候寶二爺的信息,或是仍回府去。那時節又全了令妹的志,又盡了小弟的心。豈不是兩全其美呢?」那花家的便接言道:「這話不是那麼說,我們姑娘原有點兒脾氣,只好姑爺將就些兒,那有接回來的理呢?要是說到寶二爺那層呢,更是沒的事了。那寶二爺不知上那角裡去了,是死是活還未可定呢!他還回來嗎?」蔣玉函說:「他既能高中,斷不是沒結果的人。前日還聽見都老爺們說,萬歲爺有旨意叫各省出告示找尋呢,豈有不回來的理?」花自芳說:「他回來不回來咱們也不管,但是好好的一件事,這是怎麼說?」蔣玉函說:
「小弟的主意已定,先將令妹接回,一應的妝奩,容日照單奉璧。還有一層,小弟在京年久,並沒個親人,就和花大哥作個異姓弟兄,那才更親熱呢。」花自芳歎了一口氣道:「說是這麼說,到底不成事啊。」他女人說:「等我勸勸姑娘再說罷。」那蔣玉函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說:「就請嫂嫂辛苦一趟罷。」說著便上車去了。
這花自芳送了蔣玉函回來,對他女人說:「這是從何說起!」他女人說:「可說呢,要是為別的事呢,我當初也和媒人露了點口話兒。再者,瞧他那光景不是為那個似的。」花自芳說:「那倒不是。他本是個有名的相公,或者和寶二爺有交情也是有的。」他女人說:「他才沒說嗎?你都嚇糊塗了,不用說了。等到那兒見事作事罷。你僱車去,我收拾收拾好走。」這花自芳自去僱車,這花家的從新梳了梳頭,穿了一件綠綾子棉襯衣,套了一件寶藍宮綢面花灰鼠皮襖,換了兩隻新鞋。此時車已僱來,他便帶了個小小廝祥兒,上了車,竟奔蔣家。
不一時,到了蔣家,下車進去。早見蔣玉函迎了出來,又作了揖。這花家的也拜了拜,讓到上房。老張掀起紅氈板簾,笑著說:「舅奶奶來勸勸我們新奶奶罷!坐著直哭了一宿。」那花家的也不理他,進到堂屋,蔣玉函便說:「請東裡間坐罷,我還有點事呢。」說著去了。這花家的掀起紅綢軟簾,見襲人云環不整,珠淚雙拋。見他嫂子進來,起身讓坐。他嫂子說:
「我的姑奶奶,你要怎麼鬧呢?」襲人說:「你不用混說,且把來意說給我聽聽。」他嫂子便將蔣玉函的話細細述說了一遍,襲人甚實感激。花家的又說:「依我說,姑娘你也別一衝的性兒,就這姑爺模樣兒、家當兒、那一樣兒配不過你。要說是為寶二爺,我勸你直不用惦著他,他連老爺、太太、二奶奶都擲了,還有你啊!」襲人說:「他撇了父母妻子,那是他的錯;不忘受恩深重,這是我的心。咱們在這兒也不用說了,等到家,同了哥哥再說罷。」此刻老張倒了茶來,襲人便對他說:「請你們蔣大爺來,我有話說。」老張答應去了。不一時,蔣玉函進來,他姑嫂站起身來讓坐,他便在挨門的一張椅子上坐了。
襲人含悲說道:「才聽見我嫂子說,和我哥哥作了異姓弟兄,如今便是兄妹了。深感大哥的仁義,成全妹子。此恩也只好來生報答罷,先受妹子一拜。」說罷,便磕下頭去。慌的蔣玉函連忙還禮說:「姑娘,這是怎麼說呢?」襲人含淚道:「如今既是兄妹,倒可以說了。」便將那年忠順府要人,寶玉挨打的事說了一遍。這蔣玉函深感寶玉是個情種,不覺滴下淚來,說道:「姑娘把隨身的東西收拾收拾,好同嫂嫂回去。」襲人聽了,便將隨身用的打了兩個包袱。此時花家的便不稱呼姑爺了,說道:「這件事實在對不住兄弟,只好明兒教你大哥來磕頭罷。」蔣玉函笑道:「嫂嫂言重了,往後來我和大哥還要常見呢。」
於是姑嫂作別,上車去了。這蔣玉函作了這麼一宗美事,倒覺心裡痛快。正是:
不因花事隨風去,那得珍珠照夜來。
且說襲人同他嫂子到家,花自芳接了進去,襲人便放聲痛哭。他哥哥說:「姑娘,這不是和我過不去嗎?」襲人聽了這話,便止住哭聲說:「難道我和媽說的話你不知道嗎?在太太呢,自然是那麼說。你們為什麼趁著我病的昏沉,就拉了出來?
我要想別的主意罷,到底是一奶同胞,又怕坑了你。虧了那姓蔣的講禮,不然我的命不著你們要了嗎?」說著又哭起媽來,花自芳也便哭了。他女人在旁邊抹了抹眼睛,勸道:「不用哭了,咱們說正經的罷。依姑娘是怎麼樣呢?」襲人說:「我也不犯跟著你們受罪,你進去把這件事細細的回了。太太、奶奶施恩,我還是服侍二奶奶去。」花自芳說:「吃了飯,你就進府去。」說著,大家吃飯。未免他夫妻又安慰襲人,按下不提。且說賈府自寶玉去後,王夫人晝夜啼哭。虧了寶釵明白,百般的勸解。又有親友們因賈蘭中了來道喜的;也有因寶玉的事來打聽的;又忙著張羅賈蘭履試;這王夫人也只好扶病支持而已。
這日飯後,正與李紈、寶釵、平兒圍爐閒話。這平兒因他待巧姐兒跟前有功,商量著等賈赦回來就要扶正。所以也隨著李紈、寶釵在王夫人前解悶。見個小丫頭進來回道:「花自芳媳婦請安來了。」王夫人說:「叫他進來。」這花家的進來給王夫人和奶奶們都請了安。王夫人說:「你小姑子過去好哇?」這媳婦回道:「奴才正是為他的事,求太太、奶奶的恩典來了。」王夫人說:「你說罷!」便將襲人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王夫人又傷起心來,寶釵更覺悲痛。王夫人半晌說道:「當初原是我因為他服侍二爺一場,怕耽誤了他那歲數兒,才教你們好好的聘嫁他。怎麼又要回來呢?」寶釵道:「他原是不肯出去的,又不敢違背了太太的命。如今既是那姓蔣的如此慷慨好義,就求太太施恩,叫他回來跟著我罷。我本來也是離不開他的。」王夫人含淚點了點頭兒說:「就是那麼著罷。」平兒道:「那年寶二爺挨打,就是為他嗎?」李紈道:「你忘了?那回忠順府送戲,他不是還唱了一出《題曲》,老太太很喜歡,還賞了一匹尺頭。」平兒說:「就是他嗎?這就怪不得了。」王夫人道:「這姓蔣的未免太苦了,鬧的人財兩空,倒怪可憐見兒的。」平兒笑道:「太太要是可憐他,就照樣兒陪他一個。」王夫人道:「你教我拿誰陪他?」平兒道:「現有個人,模樣兒、身量兒、歲數兒、連名姓都一樣。」說的李紈、寶釵都笑了。李紈問道:「他也姓花麼?」彩雲笑道:「不但姓花,他們還是姐妹呢。」寶釵道:「不是姐妹是什麼呢?」彩雲道:「二奶奶不知道,襲人的媽還是他乾媽呢!」王夫人道:「你們說的到底是誰呀?」平兒說:「太太不是要給珍珠說人家兒麼?太太瞧這件事怎麼樣?」王夫人說:「這倒罷了,我本也不肯配家裡的小廝。」便對花家的說:「再賞你個小姑子罷,回去告訴你男人,教他對那頭兒就說我的主意,嫁妝也不用拿回來。你們也不用費事,我再賞你們幾個錢,給他添補點兒零碎東西。揀個好日子,把襲人送進來,把珍珠接出去就結了。」這媳婦聽了,歡天喜地,給王夫人磕了頭。正說著,忽聽賈蘭的聲音,跑進來說:「太太,爺爺打發鮑喜報喜來了!」王夫人自寶玉走後,便十分鐘愛賈蘭,只道又是他來承歡解悶,便說道:「這小子又來哄我。」只見賈蘭掀簾進來,手裡拿著封書子,先給王夫人請安道喜;呈上書子,又給母親、嬸娘都道了喜。王夫人見是賈政親筆寫的平安家報,且不開封,便問賈蘭:「什麼喜事,嚇人忽拉的。」賈蘭說:「我叔叔回來了,還不是喜事麼?」王夫人聽了這話,便問:「你叔叔回來在那兒呢?」賈蘭道:「才聽見鮑喜說的,自然信上寫著呢。」王夫人便把書子遞給李紈道:「你們先看罷。」
一面教小丫頭帶進鮑喜來,「我問問他」。
這裡,李紈等退入裡間,自去看信。不多一時,隔著玻璃見鮑喜戴著頂破皮帽子,穿著件灰色布缺襟袍子,上頭穿著黑羊皮馬褂,滿面風塵進來,給王夫人磕了頭,道了喜,站起來回道:「老爺問太太好。」說著又請了個安,說:「奴才二爺請太太安。」王夫人道:「你老爺好哇?你二爺在那兒呢?快些說罷。」鮑喜便將如何見著寶玉,如何拿獲妖僧,知縣如何治病,細細的回了一遍。王夫人聽了悲喜交加,問道:「老爺得幾時到京呢?」鮑喜說:「奴才是起早趕來的,老爺到家只怕得月底月初,聽說還要聽聽那案呢。」王夫人道:「你出去把這些事回你璉二爺去罷!」鮑喜答應著自去回話。這裡李紈、寶釵、平兒連忙出來給王夫人道喜。那花家的在廊下已竟聽見,忙著進來道了喜,跑回家給襲人報信去了。
此時榮寧兩府,上上下下,無人不知寶玉回來的信。此刻賈璉也下了衙門,見過了鮑喜,便進來給王夫人道喜,又見了李紈、寶釵彼此都道了喜。王夫人教他派人拾掇書房,預備接風。不一時,薛姨媽也來了,大家見了面,無非是歡喜,不必細說。王夫人便留姨太太住下。到了晚上,就把珍珠換襲人的事告訴了一遍,又說襲人的名字原叫珍珠,薛姨媽也甚實歡喜。
過了兩日,花家的便送襲人進來,見面時不免又是一番悲喜交加。
那珍珠,王夫人已向他說明,今日又賞了一百銀,還有他伺候老太太時積蓄的,零零碎碎也倒拉了兩車,叩謝了主人,大家未免又是難捨難離的。後來嫁到蔣家,甚實舒心樂意,不必管他。這裡王夫人惟有日夜盼望他父子到家,算著今日不知走到那裡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