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賈侍郎藥醫愛子 甄知縣刑訊妖僧
話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寶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墓的事。一日接到家信,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中自是歡喜。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
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賈赦赦罪,賈珍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一行到毗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家人上岸投貼,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
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進京。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艙,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了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寶玉,你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只見岸上有一僧一道趕來。此時早有人將寶玉攙了進去。這裡賈政一聲「拿」,只見眾家人帶領水手將僧、道捆了。賈政吩咐道:「你們小心那妖人的邪術。」只見兩個小跟班兒的五福兒、四德兒跑了去,每人臉上澆了一泡溺。賈政派人看守妖人,一面將備悉寫了一封信,拿了全帖,差人去報武進縣。
且說這知縣姓甄名應喜,就是甄應嘉的兄弟,乃是進士出身,用了榜下知縣,為官清正,真是愷悌君子,無人不感激。
這日正坐早衙放告,頭一起帶的是伙騙財物的。這原告是個晉人,姓郝名義,就在這鼓樓前開著個長髮布店。有個伙計叫作傅有義,當初本是個窮人,這郝老西兒因他打的算盤好,就留他作了伙計,有二年的光景,待他也很好。這天姓傅的來了個親戚,姓胡叫胡充。說是跟官,那官府船上要用四捆布,講明價錢,僱了小車子推著,就教這傅伙計同了他的親戚押著布去領錢。至今一個多月,連推車的都沒了影兒了。縣令聽了,著郝老西兒回去聽傳。這裡發票拿人。
第二起是開集豔堂的魏錢氏,他有個女兒叫作魏小青,是從蘇州過來的,真是色藝雙全。本處有個原任的公子,姓洪雙名大器,同著他家的清客白墀,還有個朋友是監生,叫卜希文。
這三個人常到他院中擺酒過宿。先還給錢,後來就把家中的古玩陳設都拿來折算。這日姓卜的借了他女兒一隻金鐲子,重五兩二錢,說是作樣子。討著總說沒打得。過了十幾天,又打發保兒去討。恰巧遇見他進當鋪,保兒就跟了進去,藏著聽。原來是他把鐲子暫押了幾吊錢,如今又拿了票子來找價要賣。正在商量,被保兒一眼瞧見是他家的東西,便說:「卜相公,怎麼賣起我們的鐲子來了?」卜監生如何肯認,便說是他娘子的,保兒訛他,凌辱斯文,動手就打。保兒也就還了他的席,二人揪扭在一處,保兒的頭也打破了,所以被地方拿了送縣。知縣審明口供,行文到學裡,革去監生,枷號一個月,又斷了十弔大錢給保兒養傷。當鋪無乾,釋放。又傳了魏錢氏當堂領贓。
那洪、白二位也就不究了。
將要退堂,又有普濟寺的住持悟了和尚喊冤。因他廟裡有幾間閒房出租,有個秀才名叫吳彥時,十分寒苦,租了一間耳房用功。和尚憐他是個秀才,也不教他自己起火食,每日隨著大眾吃齋。先還是偷了海燈的油照亮兒,後來就教和尚給他買蠟,漸漸的又嫌飯食不合口味,沒葷腥兒,又要喝陳紹。鬧的和尚煩了,要收房子。他倒說,既是「普濟」,原該大家吃的。
這和尚本來老實,只好將就他。誰知越鬧越凶,教和尚替他接唱的。和尚無法,便請了幾位相公們評理。他倒說這普濟寺本是他的香火院,這和尚不安分,要攆了他,另換住持。和尚鬧不過秀才,只好寫張呈子來告狀。縣官問明原告,又行文到學裡要了這吳秀才來。皆因公堂有神,吳秀才自然也就說了實話。
知縣就把這聖教中的敗類交給老師,打了十板,記了一過,立逼著搬出廟去。和尚從此也就不敢慈悲了。
知縣完了這三案,才打鼓退堂。將到書房坐下,見門上的拿著一個全帖、一封書子進來回道:「工部賈大人差人下書。」縣官說:「賈大人不是起了身了嗎?」門上的回道:「據來人說,他們丟了的那位少爺找著了,還拿了兩個妖人。」知縣說:「噯呀,這賈寶玉還是奉旨尋訪的呢。怎麼偏偏的在我地方上。」說著看了來書,說:「你教長班拿我的手本先同來人去,我隨後就到。再派四個快點,帶了刑具去伺候。」門公答應去了。這裡知縣吃了飯,傳轎出門。走到毗陵驛的地方,早有驛丞在道旁迎接。知縣在轎子裡拱了拱手,轎子已竟過去。到了碼頭上,不見有賈政的官船。又過了一個小坡,遠遠的望見敗蘆叢中露著一根桅桿,上掛一面大黃旗,上頭寫著「工部左堂」
,便知是賈政的座船。臨近了,見一群戴纓帽的人在那裡指手畫腳。只見長班跑了過來說:「賈大人的官船在這裡。」於是住了轎。船頭上的人嚷道:「搭上來罷,地下滑。」這知縣斷乎不肯,便搭了跳板扶手,又鋪上棕氈,知縣下轎上船。這裡賈政迎了出來,讓了門。到得官艙裡,知縣就要行禮。賈政連忙拉住,說:「貴縣咱們又是親戚,又是世交。這如何使得?」說著彼此作了揖,分賓主坐下。家人倒了茶,寒溫了幾句。知縣說:「這件事實在是萬幸,可喜可賀。」賈政說:「總是賈政無德,才有這樣異事。」知縣說:「也是世兄該有這幾天的坎坷,但是那僧、道實在該死。」便叫跟班的去傳給快頭,先將妖人押去,晚堂聽審。
又向賈政道:「請世兄見見,不知可否?」賈政道:「原該叫他出來請安的。」於是叫人將寶玉扶了出來,見他面色青黃,仍是僧裝,見了人也不請安,也不作揖,只是發怔。知縣道:「管家,你扶少爺進去罷。」便對賈政道:「據卑職看,世兄這光景竟是一團邪氣,須得用藥調理才好。」賈政道:「貴治必有名醫。」知縣笑道:「醫家雖有幾個,也都靠不住,無非是騙馬錢耳!」說著打荷包裡掏出一個紙包兒,打開是一丸子金丸兒藥。托在掌上,向賈政道:「這是去年家兄寄來的保心丹,專能驅邪安神,用陰陽水調服。」賈政接過來,叫人依方調服。這裡又說些閒話,看了看表,問道:「吃下藥去怎麼樣?」家人回道:「吃下去只聽肚子響了幾陣,此刻出恭呢。」知縣道:「你看看下來些什麼?」家人進去,少時出來說:
「走了些黑東西,像膏藥似的。」知縣說:「你再看看裡頭有什麼沒有?」家人又去看了,說:「裡頭有好些像紅線似的蟲子。」知縣向賈政道:「我們可以進去看看脈息。」賈政道:「原來貴縣善岐黃之術呢。」知縣道:「豈敢。」說著進了房艙,見寶玉臉朝外睡著,此時臉上已有些血色了。知縣道:「不要驚動。」遂在牀前一個小杌子上坐下看脈,看了一會,出來對賈政道:「病是退了大半,須把病根除了才好。」賈政道:「愚父子何以報答盛德?」說著又作了個揖,便要留飯。知縣告辭道:「還趕晚堂審案呢。」又囑咐道:「他不要吃不可強吃,明日再送兩丸藥來,須把邪物瀉淨,那就痊癒了。」說罷,告辭上轎去了。
賈政送了知縣,回進後艙。見寶玉仍然睡著,賈政便在對面坐了,呆呆的看他。只見寶玉翻身醒來,此時心中已經明白,瞧見父親,慌忙跳下牀來,抱著父親的腿,放聲痛哭。賈政道:
「我的兒,幾乎把為父的坑死!」便也哭起來了。進來兩個有體面的老家人勸住賈政,問寶玉此刻覺怎麼樣?寶玉道:「覺著很餓。」賈政命人伺候他吃飯已畢,又問他:「到底是怎麼就跟了他們出來?」寶玉道:「那天同姪兒出場,走到龍門口,人多一擠,就不見蘭兒。我想著他必是在下處等我。剛走了幾步,就遇見那回送玉的和尚,說:『他們都坐車回去了,我送二爺回府罷。』說著,又過來個道士,在我身上拍了一下,就糊塗了。後來也有明白的時候,也有糊塗的時候,只是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走的是些什麼地方。今早一陣明白,看見船上的旗字,又瞧見五福兒在後艄上,就知道是父親的船,我趕忙跳了上來,就又糊塗了。」說著,夜已深了,父子安息。次日一早,知縣就差人送了藥來,又打聽寶玉的光景,又說請大人耽擱幾天聽聽這案再起身。賈政賞了來人,只得在此聽信。便寫了一封家信,就派鮑喜上岸,僱了個包程騾子,趕緊回家報信不提。
且說武進縣將妖人過了一堂,十分狡展。第二堂,用了大刑,才吐實情。因同黨中有個妖婦馬道婆,是寶玉的乾媽。因馬道婆的引情,認識賈府。後來馬道婆用饜魘法害寶玉,又教他們去解救。馬道婆又把寶玉的玉偷了出來,教他們送去,故作神奇,無非為騙賈府的銀錢。又究出那年把錦衣府趙大人的公子拐去,用邪術閉了心殼,假作羅漢降凡,到處惑眾斂錢。
沒一年的光景,就把個少年公子折磨死了。所以那日在舉場,遇見寶玉隻身在那裡發怔,他們就照趙公子的例辦理,不想天網恢恢,遇著他父親的船。罪無可辭,知縣審明口供,當堂畫供,作了文書,詳了制台。因這寶玉是新科舉人,又是國戚,曾奉諭旨尋找的人,所以連忙具折奏聞。馬道婆另案業經絞了,無庸議。便請了王命,派了四個劊子,把這兩位神仙送到太虛幻境去了。
這裡知縣差人把案底送與賈政看了,賈政父子才知全是馬道婆一人興妖,十分感激甄知縣。自己到武進縣謝過知縣,即日開船趲行。此刻已是初冬,河面漸漸凍了。不知賈大人如何到京,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