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孝女代懺釋重愆 仙妃行權判庶獄

  卻說那日巧姐在綴錦閣旁屋等信,又不敢點燈,坐了一回,覺得衰柳蕭蕭,殘蛩唧唧,繁星照地,鬼氣逼人,不覺神思困倦。正要就枕,忽聽雲板三聲,急從窗隙看時,燈燭輝煌,蓉仙已端坐在上。階下儀仗十分整肅:先是宅神、園林神、日夜遊神等稟參,隨後聽得報「速報司判官進」。只見一個尖翅合皂羅袍的上去,打了一拱。蓉仙問道:「本園熙鳳還有几案?」
  那神人道:「還有五大案未結,卷宗、人證俱已帶齊,聽候仙妃發落。」 蓉仙吩咐分案送呈。
  隨即送上第一案,是違旨拆婚事,卻無原告。准月老司找開珠玉二人,係奉王旨完聚,重興榮府。該氏詭設奇謀,以假易真,從中拆散,致令女夭男亡;榮府中落,實堪痛恨!請加倍治罪云云。蓉仙笑道:「這是鳳姐兒本太胡鬧,但今珠玉久經完聚,榮府亦已重興;事在赦前,無容深究,該司即據情移覆月老司可也。」 判官道:「領法旨。」
  又送一案,是重利盤剝,恃勢玩命事。三十餘人一張公呈。
  蓉仙看了,先傳鳳姐。只見鳳姐鎖著鐵鏈上來要跪,蓉仙忙即止住,賞一墊子,朝上坐了。一會吩咐:將原告中懂事女人叫幾個來。不一會,來了四個,都跪著求仙妃伸冤。蓉仙道 : 「你們這事重利則有之,怎麼說得上玩命呢?」那些鬼道 : 「仙妃有所不知,他放的債,總要按期本利清還;過了期,他那大管家來二爺,不論小兒、小女就要准折,有錢再加利去贖;沒得時就被他壓良為賤,糟蹋死的不少。至那年輕婦女,還有倚勢逼奸的事。現在後面跪的李氏,不就因此氣憤而亡的嗎?」
  蓉仙聽了,問鳳姐道:「那旺兒如此胡為,你知道嗎?」鳳姐忙站起來道:「熙鳳實不知道;若知道時,斷不敢叫他這樣。
  不要說今日冥法難逃;就那時,老爺知道還了得嗎?」蓉仙點頭道:「這話也是。」 就對眾鬼道:「熙鳳罪孽總在重利盤剝; 若說准折的事,他宅裡家生子女很多,那裡還要?至逼奸一節,天下沒有家奴乾這種事告訴主母的,自然更不曉得,這都是來旺無法無天干的。本宮一面知會冥司,即將來旺勾到,發入地獄受罪,以泄你們之忿;一面罰鳳姐將利銀三萬兩,准作錫錁,你們公分取用,何如?」那些鬼道:「他這樣敲脂吸髓,僅還了我們自己銀兩,情實不甘!」 蓉仙道:「既如此,再加一倍, 你們肯了,三日後到本宮來領。」 一面具結銷案,眾鬼都歡喜 叩頭而去。
  判官又送一宗,是男淫女妒,冤死莫伸事。原告是鮑二家的。蓉仙看了大怒道:「這事原委本宮深悉其詳,淫奴逞刁陷主,還當了得?與我抓上來!」 兩旁答應一聲,就將鮑二家抓 來,向丹墀一撩。蓉仙罵道:「該死奴才!人家出花,你也全沒忌諱。先與他那二爺有事,已屬可恨;趁他壽日,青天白日在房中幹那沒人樣的事,廉恥沒有!還要罵他閻王老婆,咒他死。他自然生氣,打你幾下也不為過。到了次日,你自己無顏弔死了,與他什麼相干?死後還要謊告,扯下去打三十大板再說!」 兩邊答應一聲,嚇得鮑家連忙碰頭道:「實在奴才該死 !求仙妃饒了這次,下次再不敢謊告了。」 停了好一會,蓉仙 方命取服罪甘結上來,鬼役將他扔鎖下去了。
  判官又送上一宗,是貪贓毀節,連斃二命事。原告張金哥。
  蓉仙命:「請。」 金哥上來要跪,因他係貞女,忙命扶住。金哥把前事供了一遍。蓉仙便問鳳姐。鳳姐道:「說情是有的,但據淨虛只說崔少爺不成人,所以張家父母要退婚。我恐嫁過去白糟蹋了小姐,才允他的。餘事實不知道。」 蓉仙笑道 :
  「如此說張小姐還該感激你呢?」便問:「小姐意思怎樣?」
  金哥道:「殺人償命,仙妃大裁!」 蓉仙道:「鳳姐這事實有 不合,但償命派不到他。本宮看來,第一是李舍人明知小姐有夫之女,行賄謀娶,實為罪魁。第二,小姐如此節烈,尊公尊堂,豈有不知?如何倒挾同外人,連信不給個?第三,那淨虛禿驢身係方外,擅敢從中簸弄,釀成巨案,尤為可恨!至熙鳳,他於小姐殉節的事未必知道,小姐不信,我提淨虛來刑訊他就是。」吩咐帶上來。只見淨虛腳鐐手銬,鐵鎖鋃鐺,俯伏地下。
  蓉仙罵道:「老東西,你幹得好事,與我拶起來!」 兩旁答應 著。因他無頭髮,忙將麻布手巾,捆住了頭揪起來,然後將十指拶上。淨虛叫喊連天,哭求饒命。蓉仙說:「你將小姐要死節的事,王熙鳳知道不知道?從實供來!」 淨虛實不知道,挨 了一會,蓉仙故意說:「這老東西很煉刑,與我鬆拶夾起來!」
  兩旁鬆了拶,然後將來拖翻在地。因是尼姑,本一雙大白足,所以夾時當得剝去鞋襪,套上三木。淨虛暈去復醒,哭著供道:
  「犯尼如此受刑,如鳳姐知道,還不扯他下去。實因都是犯尼從中簸弄,若妄扯他人,恐怕罪上加罪,故爾不敢。」 蓉仙命: 「且鬆刑,帶下去!」 因向金哥道:「小姐,你聽見了麼? 熙鳳之罪總在貪贓;如今將他這三千銀子罰出來,送與小姐。
  小姐攜了此項,與崔舍人義夫節婦,人間天上,隨意團圓,豈不是好?何苦為這小事沉淪地府呢?你肯時,我先令鳳姐與你陪罪;那項銀子本宮隨後就送過來。」 鳳姐忙向金哥叩首不已。 金哥沉吟了一會,道:「仙妃再四這般說,便宜他,饒了罷!」
  因是烈婦,怨憤一消,就兩足騰空而去。
  判官又送一宗是狡妒慘謀,冤死莫伸事。原告尤二姐。蓉仙吩咐請來,也賞了坐,說:「自家姊妹,在這裡論理,再沒有說鳳姐是的;但事已如此,尤二姐只好看開些兒罷!」 尤二 姐道:「依仙妃說,我這命不白丟了麼?」蓉仙道:「鳳姐接你進來,原心懷不善;但他見面時,依舊光鮮。你自怨憤自盡,不要說不是謀殺、故殺,威逼殺也還不是哩!不過,鳳姐妒心太重,設謀陰鷙罷了!命怎麼不白丟?」二姐聽了道:「既是慘妒,也該治罪!」 蓉仙笑道:「陰律凡妒婦,將他光身浸入 醋缸,按其罪之淺深,煨上一年半載就完了。你與他姊妹一場,必要他赤身露體受些羞辱,受此痛楚,也甚無謂;況這醋味兒散開來,又害多少人,何苦呢?」尤二姐道:「仙命當遵!但我肚裡懷著這塊金子,兒時得受替托生呢?」蓉仙道:「這個不難!我叫巧姐兒替你塑了一尊解神,就解脫了;況你們既講和,我送你去太虛幻境修煉些時,度你做了花月鬼仙也容易。」
  二姐方應允了。蓉仙便命該班且退,自邀二人上樓敘話。
  巧姐聽了忙趕出來尋他媽講話,只見東方微亮,寂無一人;嗚咽了一回,忙回房梳洗了,向蓉仙前碰頭稱謝;又將銀錁如數燒訖,又添燒一萬以謝這夜當值的鬼使;又立刻喚匠人塑了一尊解神在櫳翠庵;又與寶玉商量要謝蓉仙。寶玉道:「我今夜替你去問。」
  當夜,寶玉上閣去燒起信香,告知其事。蓉仙道:「盡可不必!他既有心,我們南北一別又得二年,索性將舊日認識的奶奶、姑娘,現在這裡的,噗哩噗嚕一請,倒有趣。」 寶玉道: 「這樣辦,他沒有不依。但怎樣辦法?」蓉仙道:「叫他辦十桌席,擱在凹晶館。十五是月當頭的日子,晚飯後,把我們要請的奶奶、姑娘、姊妹們都請在閣下取齊,等我讓去吃酒便了。
  至凹晶館兩廊可設布幔,上菜的端放幔外桌上,敲鼓一聲,自然有人替上。請的客除你房裡八位,添上湘、探、琴、紈和巧姐便了。」 次早告知巧姐,巧姐大喜。
  到了這日晚上,大家陸續到齊,又吃了好一會茶。忽聽梯子上閣閣有聲,只見蓉仙道裝打扮,比前更丰姿秀麗,已到閣下,說:「有勞奶奶們!姊妹們久待了。」 大家都說道:「仙 妃見招,已十分僥倖。怎麼倒說客話?」蓉仙道:「這是巧姑娘的東,我不過借花獻佛。夜已深了,過去罷。」
  到那裡看時,上下六席:蓉仙請湘、琴坐上首,中席探、李;東席巧姐作陪;黛、釵西席,寶玉作陪。蓉仙道:「下首三席,我不再讓,請六位姊妹序齒坐罷。東首陪席,我要拉一人坐,列位可肯?」寶玉問:「誰?」蓉仙道:「是你襲人姐姐。」 襲人聽得,忙跪下道:「這,奴才斷不敢!」 蓉仙笑道:
  「坐罷!你早前好好修些陰騭,早在我們會中了。」 自己就坐 了主位。
  只見他將蓉麈一拂,香雲過處,各席空杯多滿滿熱酒了。
  蓉仙一面讓酒,一面道:「史姑娘大量,須換個大杯。」 湘雲 道:「我量淺。」 蓉仙道:「又來作假了。難道紅香圃吃酒的 時候忘了?只如今沒有芍藥花,只好借我芙蓉花代代罷。」 正 說著,一隻白鸚鵡銜一隻五彩大杯,把門面杯換去了。因笑道:
  「明年芍藥開時,狀元夫人正得意,可惜不在這裡,倒不如巧姑娘熱鬧哩!」 巧姐道:「我自從那夜見我媽這般光景,若沒 有仙師還了得麼?所以如今爭強的心已雪淡的了。」 蓉仙道: 「這是姑娘孝心所感,我有甚功?就是今日一敘,也還沾你孝思的光呢!」
  寶釵因請他醫薛母的病,蓉仙道:「這是心境,如何能醫?姨太太做人極好,就只到要緊處所,有些作假,晚景致多啾唧。幸小哥兒很好,況香菱妹妹苦了一生,只剩此子,將來必能亢宗,只怕要追上他兩位姑夫呢?」寶琴道:「要像寶哥哥才好,我們算什麼?」李紈道:「也罷了。」 蓉仙道:「正是。 前日承蘭少奶奶來閣上見禮,我那裡當得起?但那種華麗氣象,又是一位大貴人,也是大奶奶一生忠厚報應。」 李紈道:「人 倒罷了。但這事沒有郡主,也辦不起。」 蓉仙道:「林姑娘實 在寬洪,又精明,又肯做人。三姑奶奶,你瞧著,他還鄉一趟,還要做出多少事業來,連你也有聲名哩!」 探春剛應著,只聽 幔外鼓響,蓉仙把花一拂,香雲過處,那菜又端端整整擺在上面了。要知如何罷宴,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