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賈仲妃鳳藻承恩 史湘雲虎闈盼捷

  話說惜春入宮一事,原因當今有一位甄妃能詩善畫,也是北府太妃乾女。春間向太妃拜壽,見惜春所畫侍立觀音小像,宛然自己,遂向太妃借去臨摹。那知摹未及半,遽爾仙逝,此畫遂遺在宮中。一日,當今臨奠,檢點遺物,見了此幅。初疑甄妃自畫,看款時又姓賈,細問宮女,始悉原委。及朝見時,果然相像,又是賈妃之妹,聖心甚悅,遂命初三日冊命入宮。
  到了這日辰牌,先是北靜王同禮部堂官一員,捧了金印玉冊來到賈府。賈政忙接入正廳,內相請新貴人受冊。惜春團龍襖、彩鳳裙,俯伏聽旨。禮部堂官宣了玉冊,內相就請更衣,穿了宮中頒下來的命服,忙謝了恩。然後貴妃升座受賀。先是賈政夫婦上去,昭容道:「免。」 隨後君郡主妯娌上去,貴妃 立受兩禮。紫鵑等上去,貴妃便坐著受禮。以後合家大小、男婦都上去磕頭畢,內相稟:「請行辭廟禮。」 仲妃坐了步輦到 祠,祠中已燈彩輝煌,香煙繚繞,中間擺一薑黃描金鳳墊子。
  貴妃要上去行禮,賈政忙跪著止住。仲妃拜了四拜出來,內相稟:「行謝親禮。」 賈政、王夫人又親自扶住。 欽天監報:「吉時已屆,請登鑾輿。」 只見開直府門,龍 旗鳳妾、玉節金撾,一對對往內分立墀下。又十二名女樂,笙簫細管奏《關睢》之章。又八名宮女捧著雉尾扇鵲、頭罏鳳脛、燈龍須節,中間一內監掌著一柄九曲三簷深黃傘,後面十六名內監,抬一乘金鳳彩輿,當廳放下。內監、宮女一齊跪請啟鸞,仲妃只得款步下來,王夫人等忙至輿前跪送,仲妃雙手將王夫人扶起,帶著悲聲道:「太太,你女兒去了。」 又回頭對郡主 道:「林姊姊,二哥出闈來說聲。」 遂上轎而行,到了大門, 見賈政等都在跪送,忙停輿扶起,道:「老爺已上了年紀,愛惜精神為主。你女兒不知幾時再見?」說著含淚而去。王夫人見鑾輿已遠,不禁大慟,大家勸住。到了三朝,邢夫人告病假,王夫人率領郡主、李紈、尤氏三人到宮門請安。仲妃當即召見,賞了午宴才回。大家見聖恩隆重,方才放心。
  過了一月是放榜日期,因湘雲、喜鸞、巧姐等都送仲妃來家,這晚就設席替他們等榜。飲到二鼓,剛才酒散,只聽外面傳進來道:「小周姑爺中了十一名舉人。」 大家都替他道喜。 李紈道:「巧姐坐家命倒好,才過去便得彩。報到天津,平丫頭不知怎樣快活呢?」停一會,又報壽姑爺中了,大家又一番道喜。喜鸞便向該班的道:「嫂子們替我問問,有車僱一乘。
  我家裡沒人,要回去才好。」 周瑞家道:「姑奶奶,此刻已轉 三更,只怕沒有了。」 正說間,外面又來稟道:「琴姑奶奶家 梅二爺中了,現在打發車來接。」 寶琴聽了,向喜鸞道:「菜 廠衚衕離珠市口不遠,你趁我車回去罷。」 二人忙忙收拾上車。 大家要送不送,十分熱鬧。
  湘雲雙眥欲淚,如若不聞。又停了好一回,報導:「蘭少奶奶,柳舅爺中了卷榜。」 湘雲聽了,「呀」的一聲,歪在椅 上,嗚嗚咽咽起來。黛玉道:「功名遲早有定。雲兒你素來大方,怎麼不達起來?」湘雲道:「姊姊,你有所不知,你妹夫家裡本還有碗飯吃,這幾年弄得山窮水盡。我們小時見了邢丫頭的當票,還不識得,如今這勞什子竟可燒熟飯了。不瞞你說,這時候不知寒衣在那裡抵壓,日子如何過得?」黛玉道:「這還容易,你千萬莫傷心!」 正勸著,忽報焙茗先出闈來了。焙茗一見,忙打千道喜,道:「史姑奶奶大喜!姑老爺已中了解元。」 湘雲不信,道:「卷榜都報了,還有什麼解元?」焙茗 道:「原來姑奶奶不知,填榜第六名填起,五魁末了才填,所以解元倒報得遲。」 湘雲方才歡喜,向郡主作辭要去。黛玉道: 「且慢。」 一面命套了自己後檔車,一面命紫鵑取二百銀子來, 道:「妹妹,你帶去且用,不夠再來取。」 湘雲十分感激,坐 車去了。
  到了次日清晨,都等寶玉回來,總不見來。門上來說 : 「解元甄姑老爺來求見郡主。」 郡主道:「這又奇了。」 隨命請進。甄瀟雨見了郡主,忙磕下頭去,郡主也忙叫人扶起,他那裡肯?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起來打拱道:「請師母安!」
  郡主道:「妹夫,我們至親,快不要這樣稱呼,坐下說話。」
  解元道:「本該等老師回來,同眾門生來叩見;因昨門生媳婦來家,蒙師母十分憫恤,故特先來叩謝。」 郡主道:「些些小 事,何必掛齒?妹夫你夠了麼?」解元忙答應:「夠了。」 坐 了一回,待茶退出。郡主進內,恰撞著探春,道:「好,好,做了師母來了,但京師裡出闈有口號道:『門生頭到地,師母腳朝天』,你如今已受了門生的頭,今夜尊足朝天不朝天呢?」
  郡主不等說完,道:「探丫頭,這貧嘴還了得!」 趕去撕他, 探春連忙求饒。
  忽報「寶二爺已回 」,大家都到上房。只見寶玉進來,先 請姨媽安,又請老爺、太太安,方才大家彼此問好。賈政問道:
  「怎麼此刻才回?」寶玉道:「今晨覆旨,聖上知文尚書病了,闈中卷子都是兒子一人看的,大加誇獎;又令進宮去朝見娘娘,在宮裡賞了午宴,所以遲了。」 賈政道:「外臣入宮侍宴,從 來少的,這是格外天恩。娘娘可有什麼說話?」 寶玉道:「娘 娘別無說話,只記念櫳翠庵是鳳潛舊地,不要糟蹋了,須得一上人住著才好。」 王夫人道:「這倒難,叫誰去呢?」薛姨媽 道:「我本在寶丫頭那裡,如今姑老爺來了,到底不便。我又多病,正思一清靜所塊住著養養;況我又吃齋,早要和你們說去庵裡住,因不知娘娘鳳意若何?未敢冒昧。今有懿旨,好極了!」 郡主道:「這斷使不得!沒有請姨媽來住庵的理。」 姨媽道:「這又何妨?各人情願,況且庵裡一切供給仍是你們的,有甚分別?郡主必不肯,我就搬出府去便了。」寶釵道:「我媽早商量過,恭敬不如從命罷!」 遂擇了日子,搬進去了。 卻說小周姑爺喜信報到天津,賈璉夫婦大喜,就叫來興送三百賀儀來姑爺用。那周親家有的是錢,就替姑爺說道:「你媳婦命好,一來你就中了;又在叔岳門下,已萬分可喜。難道中了舉,還要你丈人花錢?你這銀子拿去交給媳婦,隨他做什麼罷!」 周姑爺就交與巧姐,巧姐想:「自己娘沒早了,幾乎 給人作妾,幸虧逃到屯裡,對了這枝親。人家又富厚;女婿又少年發科,也算僥倖了。但娘面上沒有盡點孝心,今年是十週年,回明翁姑,到城裡保真觀拜三天羅大醮,報答報答。」 隨 即上車到榮府,說明此事,叫張道士來發銀與他,托他起醮。
  姑爺、巧姐天天去拈香拜神,賈府爺們也輪班去行禮。
  到第三天圓滿,王夫人自己要去祭奠,巧姐再三辭了。於是郡主、尤氏、李紈、寶釵四乘大轎,姑娘們裡柳婉、玉釧也要同去,就帶了一群僕婦、丫頭,車水馬龍。不一會,到了觀裡二門後,先下轎,青琴、素書趕忙下車扶了郡主;這裡尤、李、薛亦一同進內。郡主道:「寶姊姊,你記得這里正是鳳嫂子打小道士的所塊了?」寶釵道:「差不多。」 說著,已到大 殿,拜了三清,轉至後面,在位前行禮,巧姐在旁回拜後,隨到各處隨喜。恰好張道士進來請各位太太安,大家也都問 : 「老神仙好!」 見了李紈,便道:「大太太,難得出來逛逛。」李紈道:「我本不大出來,因璉二太太至好妯娌,故才來的。」
  尤氏道:「老神仙,這位太太向來因哥兒小,守禮不大出門;如今是老皇封了,不該走走麼?」張道士呵呵大笑道:「歲月如流。那年貴妃做醮,我用盤送姑娘寄名符,二奶奶說我要佈施;轉瞬間姐兒已出閣,又是舉人奶奶了。」 巧姐聽著眼圈一 紅。忽報「史姑奶奶同薛姑奶奶來了。」 張道士忙退了出去。 只見湘雲進來道:「怎麼著?二嫂子做十週,也不通知我,倒是他們兩個同年說起才知道。」 郡主道:「本要通知,怕你又 要鬧金麒麟故事。」 湘雲道:「你看,可像做師母的話?」郡 主道:「誰叫你叫師母?如今你與巧姐同年妯娌,倒是二嫂子,真年伯母了。快行禮罷!」 史、薛拜畢,吃了茶點,又各處隨 喜一回。
  天已不早,大家回府。巧姐到家先在上房請晚安,說了回話,回至房中安宿。將至三更,似夢非夢,忽見走進一個廟裡塑的扠雞婆樣子,大腳,叉褲一條,鐵索牽著一個人:玉容憔悴,雲鬢蓬鬆,半舊衣裳,模糊血跡。向他哭道:「我的兒!」
  巧姐定晴一看,竟是鳳姐,就拉手大慟起來。鳳姐道:「你不要哭,難為你孝心,但我因生前罪孽甚重,非俗僧俗道超度得來。你若有心,須至誠求芙蓉仙妃才有益哩!有人押著,不能久留,切記,切記!」 隨撒手去了。巧姐醒來,哭到天明,隨 即沐浴齋戒,把原委做了篇疏文,忍痛刺臂血寫了,到閣上求蓉仙超救。才焚了疏,忽見爐中一紅柬道:
  鳳兮鳳兮,宛如清揚。食而無禮,必有餘殃!
  有女仳離,言歸於周。血去惕出,厥德允修。
  十月之交,赦過宥罪。薄言觀之,孝思不匱。
  忙叩頭謝了。
  那日已是廿九,悄悄將鋪蓋搬在閣下,好聽信兒。究竟鳳姐得度與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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