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被膚訴侍妾含冤 剖心事太君悔過
卻說寶玉送巧姐回門後,也就往密雲出差。那知去後,帳房裡就鬧出大原故來。原來吉期前一日,周姑爺因至親,一早來府,早飯後賈政在書房歇中,他就同寶玉、賈蓉外間說閒話,說及要找避暑所塊。周姑爺道:「前日送人出城,倒是那鐵檻寺大殿上很涼快。」 賈蓉道:「既如此,環三叔到了中元,總 要到地裡設祭的。約定了日子,我邀姑夫同去。」 周姑爺道: 「當得奉陪。」 正說間,賈政醒來聽得了,便問:「蓉兒,你 說什麼?」賈蓉忙進去回道:「說的是環叔到寺裡祭趙姨奶奶的話。」 賈政道:「很糊塗!趙姨柩雖未葬,家裡祭了便是, 難道老太爺、老太太我這裡祭了不算,還到南方墳上祭去不成?」因叫寶玉道:「這項以後務必革去,不然我薄於親,厚於妾,如何使得?」寶玉連忙答應,到帳房裡時,只有芳官在內,便道:「今年若來領趙姨娘秋祭銀,斷不可付。」 芳官便問原 故,恰因梅瑤瑟來,一片聲找少大人。寶玉便道:「你總記了,我得空再告訴你。」 那知這日事鬧,接著匆匆出差,就忘記再 說。
賈環那裡,一到十三就叫管廚來領這項。五兒在帳房便道:
「這兩日鬧個不清,過了中元來領罷。」 到了十六,五兒查了 舊帳,正在封銀,恰好芳官進來,便問:「何用?」五兒告知原故。芳官道:「這項銀,寶二爺叮囑過我,不准付的。等他來我和他說。」 不一會,秦顯家的媳婦小蟬兒來領,芳官道: 「這項,今年裁了。」 去了一回,秦顯家又來道:「三爺說, 這是舊例,為什麼裁起來?」芳官道:「你莫管!要裁就裁,有甚新例舊例?」秦家去說了,環兒大怒,要自來尋鬧,適夏媽在旁,便道:「芳官太狂得沒影兒了!三爺息怒,我去說與他。」 便趕來道:「乾姑娘,我告訴你,趙奶奶秋祭銀是常例, 也見三爺一片孝心,你怎麼混出主意裁起來?快秤與他!」 芳 官本惡數他,便道:「什麼乾姑娘、乾小姐,我在帳房辦事,發不發自有斟酌,與你什麼相干?說三爺孝心,他有錢,就渾豬渾羊去祭也聽他。要帳房發銀斷不能!自有混出主意的人,你管不著!」 那夏媽氣得青筋直暴,去告訴環哥,幸環哥不在, 便告訴彩云。彩雲道:「不必,你且將我手上金鐲當了,交秦家辦了,給三爺寺裡去。你將餘錢及當票當太太面交給我。」
夏媽理會。
過了一日,夏媽依計而行。太太便問原故,彩雲就一五一十說出,並添些話。王夫人很不舒服,道:「了不得!」 彩雲 道:「事已過去,太太可不必問。若說花芳、柳婉的可惡,連太太還不在眼裡,何妨我們?」夏媽道:「這話卻真!」 小蟬 兒在旁說:「即如前日要鱘魚,帳房裡硬回沒有,其實內庫尚有幾十條,前兒替鶯兒餞行時,燒了好幾碗,不是麼?」秦家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什麼方法呢?」一番話把王夫人氣得臉色鐵青,停了半晌,道:「彩雲,你當多少錢?我這裡拿去贖了。你們出去,我自有道理。」 大家散了。王夫人就叫 傳話出去,說太太身上不舒服,請晚安一概不見;寶二爺房裡人此後不必上來。
黛玉等聽了都駭然,就聚在李紈處商量。黛玉道:「我們的人斷打聽不出,得二位嫂子設法才好。」 平兒道:「小紅倒還去得,叫他去打聽。」 過了一會,來說:「那裡人都不肯說。 問傻大姐,他說:『剛才彩雲姐同夏媽, 大家說了半日,太太 才生起氣來,似乎帳房裡的事,卻聽不清。』」黛玉道:「這又奇了?」忙到瀟湘館細問,花芳道:「沒有別事,只趙姨娘中元享祀銀八兩不曾發去,但這是寶二爺再三吩咐叫不發的;尋我們事,也真算扯淡!」 黛玉道:「既如此,就將此項送了過 去。太太如此發氣,就寶二爺也不敢說什麼?」五兒忙將前封好的撿出來,叫青琴送去,回來黛玉問:「有甚說?」青琴道:
「奴才說,郡主說連日有事不曾查得,今特將姨太太祭銀送來。
環三爺道:『撩下就是!你去問那小戲子,還敢混出主意麼?』」
說未了,芳官把牙一咬,早氣得暈過去了。眾忙攙住,掐人中才得出聲來。
只見柳嫂子來回道:「方才太太來說,園裡總管已另派夏媽;就內庫食物也派秦嫂子兼管;並叫我搬出去,無事不許進來。」 五兒想,芳官如此,已經兔死狐悲,況又給他娘沒臉。 他本有吐紅的症,喉間一陣甜腥氣,就一口口冒上來了。郡主著急,道:「五妹妹,你急什麼?有我哩!」 忙令柳家扶五兒 也去躺下;一面就將帳房核對清楚;一面就吩咐柳家的道 : 「你去將公帳食物交出,我們私帳上的仍留你管。」 去了半日, 來說:「秦家的說:『鱘魚是公帳存的。』況三爺今夜要用,定要取去,只得全個兒給他了。」 郡主道:「也使得。」 就拿筆添上兩筆。
到次日,打聽賈政朝回,便拿了帳簿對牌去見,道:「老爺、太太在這裡,去年平嫂子受屈的時候,這帳房媳婦不管,下不台來,只得收過來。原說半年交付,因七月中有這兩樁喜事,多占了一個月;如今事已辦完,可以交卸。求老爺、太太另委人罷!」 王夫人一言不發。賈政道:「郡主,你又來叫我二老為難了。帳房你不管,誰管?是了,兩樁喜事賠得狠了,故爾不肯管了。」 黛玉道:「並不為此!巧姑娘事,璉二哥寄 來的儘夠澆裹;蘭哥婚費,原說總算我的,所以都另有帳,不是公帳內的。若說公帳,現在有盈無缺。實因媳婦自己斷不能管,現在花芳、柳婉又都病了。」 王夫人道:「阿彌陀佛,紫 鵑坐月;鶯兒跟寶丫頭去了;玉釧又不識字;只剩四兒一人,如何能辦呢?」
賈政聽了也為難,便搭訕道:「我們這盤帳,璉兒媳婦說過,一月總要三千金,無如一年利息僅及二草,入不敷出,所以總要虧缺,怎麼倒有盈餘?我倒要看看了。」 翻開末頁,先 看郡主寫的兩行道:補發趙姨娘中元祭銀八兩。便道:「這項是我再三吩咐寶玉裁的,怎麼又給他?」郡主心下明白,卻不好說別的,便道:「這項芳官不發,環兄弟生氣才送去的。」
賈政愈加生氣,一片聲叫環哥兒,出來就喝道:「刪你娘秋祭銀是我主意。你抗違父命,還敢生氣,不反了天麼?」就喝令跪下,又看鱘魚一條,道:「非時非節,買這三十條何用?」
郡主道:「那物北方不能常有,前太太想時偏沒有了。隔了兩日,有客人帶來,全買下了。本是用多少歸多少帳,因秦家的說:『太太要請客,一定全要』,才開上的。」
這時王夫人也會悟過來,道:「不好了,我上了他們當了!不特祭銀不發,與芳官全不相干;就是鱘魚,你們是為我才買的, 怎麼秦家說:『庫裡很多,是柳家的偏不肯,前日柳姑 娘還吃了兩大碗呢!』」 平兒聽了,道:「真正冤枉死人!那日 從南客買來,柳妹妹歡喜得了不得,說:『前太太要時偏完了,快燒起來送去。』餘下的才同吃的。」 王夫人道:「我何曾見?」 賈政道:「我還吃了些兒,餘的留下與你。查起來!」傻大姐道:「有的。老爺吃後,彩姑娘道:『三爺喜吃』,拿了去的。」
王夫人就喝令彩雲也跪下。
忽報「寶二爺來了」。 只見寶玉忙先請安,遂說道:「這 事兒子少說了句,遂鬧出事來,老爺不用生氣;鱘魚也是次日兒子少照應。如今事已過去,太太歇了罷。」 太太道:「好端 端,他們造言生事來淘氣。沒有什麼,郡主不接帳房,你兩個不許起來!」 寶玉道:「總在兒子身上,且放環兄弟起來罷!」 賈政道:「如此,便宜這畜生!」 一腳踢起,自己同寶玉外面 問出差事去了。
郡主道:「太太,也饒了彩云。事既明白,帳房且支下去;但受屈的人,還求太太許他上來才好。」 王夫人道:「這個自 然,我還要自去安慰他;倒是那幾個妖精,可惡已極!」 吩咐: 「捆起來,候郡主發落。」 遂起來喝令彩雲跟了,同到園裡去。 大家只得跟著,先到瀟湘館看了看小孫子,就來到怡紅院。先在芳官房裡坐下,道:「你受了委屈了,我特教彩雲來賠你不是。」 彩雲要拜下去,芳官忙扯住了。又到西邊柳五兒處,也 是一樣,就叫柳嫂子安慰一番,令他總管府裡一切,才回上房。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