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呆霸王稠桑遭慘報 小學士醉竹荷殊恩

  卻說天津人回,接到賈璉家信,日子允了;但只肯入贅,不准迎娶。劉姥姥看了,忙道:「如此,我回去告訴他們,再來商辦。」 去了兩日,來說:「周家說,入贅自當遒命,但今 年大比,若到對月恰是八月初七,怕來不及回門,要改早些。」
  忙差人到津,賈璉也就允了七月十二,正在寫書回覆,並商議一切,門上來回:「滄州柳大人到了。」 賈璉一面打發人回家, 一面叫:「請。」 出來見了,先敘些寒暄話,然後就留他便飯。 湘蓮道:「我還要看薛老二弟兄去。」 賈璉道:「請他來就是。」 不多一會,報府裡薛大老爺同太太、老爺到了。大家迎著,說了會別後的事,擺上席來,四人共飲,湘蓮察看呆子默默不語,神氣蕭索,道:「大哥,你家裡雖遭此不幸事,但你到底要鼓起興來,怎麼不言不語?比我們在賴家園吃酒光景大不相同,如何使得?」薛蟠歎了口氣,道:「大約死期將至,所以如此。」 湘蓮道:「更荒謬了!我們只將近四十的人,況且老 伯母在堂,怎麼說出這些話來?罰你一杯!」 薛蟠接了酒,只 是呆著。賈璉怄他道:「只是柳兄弟的酒,比葦坑裡水總好吃些,快吃罷!」 薛蟠也不言語。薛蝌道:「我們老大竟像呆木 頭一樣,如何好?」湘蓮道:「你若嫌老二衙門拘束,何不同我去滄州逛逛再來?」薛蟠聽了,忽大喜道:「如此,我有歸結了。必去,必去!」 薛蝌道:「大哥要去,也須和太太商議。」 薛蟠道:「要去便去,商議什麼?柳老二你幾時走?」柳湘蓮道:「後早。」 薛蟠道:「如此,准在我們那裡吃早飯同去。」 湘蓮應允不提。
  到了次日,告知薛母,薛母知他脾氣,只好由他。薛蝌一面替他收拾行李,一面發帖請湘蓮吃早飯。那早飯吃完後,薛蟠到裡面見了薛母,碰個頭道:「兒子去後,諸事明白。媽媽自同二弟好好過罷!」 那時香菱所生兒子才得九歲,便問 :
  「爹那裡去?」薛蟠:「我滄州去。」 他忽然大哭道:「爹, 去不得!爹去,就瞧不見爹了。」 扯住衣服,死也不放。薛蟠 也垂淚道:「我顧不得你!」 扯衣就走,到外面見湘蓮騎馬, 也要騎馬,薛蝌忙命撿一匹老實馬聽用。那知薛蟠才上去,馬便一眼差將他顛了下來,虧得人多,連忙扶住。湘蓮忙將自己坐馬讓他,自己騎了這馬,並轡而去。
  將到稠桑驛地方,早有標下將弁,預備公館、酒席。薛、柳二人下馬入門,恰好一蓬頭孩子,手裡竿上拿著黃雀在旁看熱鬧,見薛蟠進來,那雀便飛過來亂撲。薛蟠一個寒噤,早有兵丁們忙把這孩子推開去了。二人入內坐定,薛蟠便道:「柳老二,你可知道?我在這裡鬧過亂兒的!」 湘蓮便問:「怎樣 ?」薛蟠道:「我打死酒保那案就在這裡,牆外桑樹不更大了麼?」湘蓮聽了,心中不樂,因笑道:「你放心,如今酒保也不敢得罪你了。」 說著,薛蟠忽要小解,便光著頭出去,才站 在牆角,忽有只蒼鷂往頭上一晃,「呀」的一聲,往後便倒。
  眾人連忙看時,只見頂門正中,剛被碗鋒嵌入。湘蓮發了急,叫快扶到屋中放下,用「鐵扇散」敷上。只見薛蟠「哼」了一會,忽高聲念道:「碗片,碗片,血流被面;一命一償,冤魂立現。」 說罷,把腳一蹬,眼睛一翻,就嗚呼了。 湘蓮頓足大哭,一面飛馬報知薛蝌,一面吩咐標下道 : 「天下沒有鷂鷹翅膀會藏碗鋒之理,若不查出緣故來,我斷要你們的命!」 這時大家急了,彼此互擠。有一小子說:「剛才 出恭,見那弄黃雀的小子也在出恭,那小子因將黃雀架插在牆上,見一鷂子像要拿雀子,便拾起塊碗鋒丟那鷂子,那知這鷂把翅一展就不見了。」 湘蓮吩咐:「把這小子拿來 」,問時,只見戰糾糾:「小的姓張,年九歲。」 餘的話與兵丁所見相同。 湘蓮道:「鎖起來,等本府來再說。」 正鬧時,那鷂子見底下 有血,又飛來想吃。湘蓮大怒,拈弓搭箭,看準射去,那知鷂子一展趣,又連箭飛去了。湘蓮大驚,吩咐:「快與我找!」
  眾兵丁答應著。
  忽報薛大老爺來了,湘蓮忙迎出去。薛蝌已哭了進來,先跪在哥哥牀前磕頭,哭了一回,又起來扯著湘蓮手,哭了好一會,才說道:「家兄出門這種光景,本屬不祥;再不曉得禍事竟在頃刻。」 湘蓮道:「令兄一路說的總是不祥話,到這店裡, 又說就是前回鬧緣故的店,那知竟有此變。」
  正說著,兵丁來回:「箭有了,在半里外一墳上。」 薛蝌 問故,湘蓮把前事說知,彼此互駭。因查這墳姓甚?少頃,地保來回道:「墳是那孩子胞叔的。」 又提小廝來問,哭著道: 「小的叔叔是走堂的,本不是這裡人,因做生意被一客人打死了。雖不償命,得了好幾百銀子,就在此住下。小的是他身後生了,繼過來與嬸嬸的,詳細實不知道。」 薛、柳聽了伸舌頭, 道:「天道循環,可怕,可怕!」 柳湘蓮還要難為這小子,薛 蝌道:「事已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結,竟饒他罷!」 遂將小子 放了。
  湘蓮又問:「令姪怎麼不來?」薛蝌道:「家嬸年高,驟聞凶耗,怕他苦壞,所以連舍姪都不告訴,只好慢慢想方罷!」
  薛、柳彼此一夜不睡。到次早,棺木方從天津載來,大家動手,裝殮已畢,又哭了一回,將柩水路載至津門。自與湘蓮灑淚分手。
  進了衙門,正要設法告訴上房,已有人多嘴,報知消息,哭得撩亂。薛蝌忙進去解勸,那裡解勸得開?薛母只口口聲聲道:「哥哥死了,也不給我個信,你到底拿我當什麼人待?」
  薛蝌只得跪在地上,自認不是。薛母方說 :「你且起來,不是 我責備你,哥哥死了,我還有什麼好處?不如同他死在一處倒好!」 薛蝌道:「太太什麼話?哥哥沒了,兒子們總一樣,只 求太太節哀。」 薛母漸漸住了哭,細問情由,知數有前定,歎 息不已,因問:「寶姊姊那裡著人去了沒有?」薛蝌道:「正要去。」 薛母道:「可寫上叫他來看看我。」 忙即寫信,專役去京。
  到時已五月初一,寶玉因想起從前貴妃賞的麝紅香串,去問寶釵要。寶釵道:「丟久了,什麼好東西?若不是他,你們早遂珠玉良緣;我也不弄到這個光景了!」 寶玉道:「姊姊, 天理良心,林妹妹那一件待錯了你?說起來總拉上這許多話!」
  寶釵道:「錯不錯,只差做了副。」 剛說間,忽一物在眼角一 溜,便道:「是誰?」黛玉道:「得罪,又是我看呆雁失了手。」
  話未了,只見雪雁慌慌張張道:「天津有信在此。」 寶玉道 :
  「可是為巧姐姻事的?」雪雁道:「不是,是二舅老爺的。說大舅老爺不在了。」 這時,寶釵已哭得淚人似的,拆開看了原由, 尤覺傷心,趕忙即去上房告知。王夫人也得了信,便道:「到底怎樣?」寶玉把信上話訴說了一遍。寶釵哭著跪道:「求太太施恩,我要去看看我媽。」 太太道:「這個自然。你不說, 我也叫你去看看呢。」 大家悲傷一會,計議已定,明早動身下 船,鶯兒同去。府裡也因此事,過節諸事草草。
  到十三,賈蘭整日,便先期告了假。黎明起來,天氣雖熱,涼風灑然,白雲如湧。須臾,又下了半犁雨,更覺疏快宜人。
  兩府長史也到了,賈蘭忙出去迎接。果茶三獻,又請吃早面。
  然後看盤,盤共三十六架。這裡釵環首飾、珠玉綢緞、花紅果酒,不必細說。有兩件希罕物事:一件榮府家傳一頂珠冠,共有三百粒左右,都有頂指大小:一件這副學士誥封。大家嘖嘖稱羨。賈蘭行禮後,就令周瑞、吳登新等披紅押著,隨冰人送到女家去了。賈蘭進內,正要少歇,忽報上書房有要事來傳,忙騎馬進去。未牌還未出來,群相詫異。
  到申牌,寶玉樞密回來,方知是考。及至賈蘭回時,已及一更,因廳上寶玉陪兩長史酒席,忙即上去向兩長史致謝道歉;長史亦連忙道喜。寶玉道:「沒吃夜飯,這裡吃罷。」 伺候的 忙添杯筷。寶玉因問考得怎樣?賈蘭道:「今日因早晨下了陣雨,皇上高興,做了一篇《竹醉賦》, 做了兩首《探荷》七律: 隨召內廷供奉、大小翰林三十六員在文淵閣下面試。姪兒去得遲了,趕緊做完進呈,已紮末一個。那知倒合了聖意,大加誇獎,說合場不及,就將賦裡『種來君子,合紅友以同招;對此賢人,恰青奴之作伴』, 以及『此君滿灑,何妨曲部之加;稚 風流,也合醉侯之喚』都夾圈了, 批了『組織工麗』;至七律 差不多圈了大半,有稿子帶在這裡。」 因在靴掖子裡取出,遞 與寶玉看:
  菡萏將開滿碧潭,尋芳偶想到溪南。
  買舟笑我辛勤覓,打槳憑誰子細探?
  翠蓋可因風片舞,紅衣疑是露珠含。
  漫誇雅興同工部,乳鴨沙鳧數兩三。
  其二
  銀塘消息近如何?水榭風亭日幾過。
  生怕有人先蕩槳,曾記前度此聞歌。
  遙疑影被疏煙隔,靜覺香偏對岸多。
  偏倚闌干遲月上,閒聽宵漏滴銅荷。
  寶玉看完道:「詩原去得。」
  賈蘭道:「蒙皇上賞了四件文玩:一個是松花綠玉硯,一個山高月小珠筆架,一對田黃凍圖書,一個珊瑚筆洗。又問來遲緣故?據實奏知。又問是原聘,是續弦?奏是原聘。聖上道:
  『你怎大年紀,才做親嗎?總是你祖父國事賢勞,以致耽誤了你。』因又御筆賞了一副對,道:『公而忘私,桃夭遲待;忠能兼孝,瓜瓞長綿。』但對上款是寫詹事臣,什麼緣故? 二叔進 去打聽打聽!」 大家都道:「這定是高升的兆。」 寶玉因道:
  「你進去見太太和母親去,送客交給我罷!」 兩長史也起身告 辭,彼此散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