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憾舊事棄婢潑水 發新令名姬選花

  卻說這日晚間,寶玉恰好偶然來房。寶釵便道:「有個舊人,太太叫來見你。」 襲人就上來行禮,寶玉冷笑了一聲,恰 好秋紋送茶上來,就將這杯茶接來往地下一潑,道:「這可收得起麼?」放下杯子,起身去了。襲人十分難過,寶釵也歎氣道:「整日說人家祿蠹,做了官連家裡人都改了樣,才是祿蠹呢!」 胡亂過了一夜。次早告訴王夫人,王夫人也悶悶不樂。 寶釵道:「還有一法,如此如此。」 王夫人道:「也好。」 過了一日,寶玉到上房說了回話。太太道:「聽到寶丫頭身子不好,你也該去走走。」 寶玉本因前襲人事不耐煩去,太太說了, 只得到寶釵房裡。見已錦帳低垂,銀燈微滼,榛兒、定兒陪著打睡。寶玉問:「奶奶睡了麼?」兩個答應道:「是。」 在旁 伺候脫了衣服,扯了靴,掩門出去。寶玉攜燈到牀邊道:「寶姊姊,又怎麼不好?」不見答應,寶玉就揭開帳子。但見上身穿著蔥白襖,下身蓋著大紅洋縐被,朝裡睡著。寶玉上去扳過臉來一看,笑道:「弄得好鬼!」 就趿著鞋去敲鶯兒房門。鶯 兒道:「夜深了,爺那邊睡罷!」 寶玉打得門亂響,鶯兒只得 開門。
  寶玉坐在牀沿上生氣。鶯兒道:「他是爺的開山祖師:又太太面上,隨和些罷!」 寶玉道:「誰不知他是舊人?既是舊 人就該將心對我;怎麼只揀我心上人,用暗箭傷了郡主、傷芙蓉仙、仿芳妹妹及四妹妹,一網打盡。讓他一人;後來頂替一節,又他為首,- - 你既知不妥,為什麼不在提親時候說?直到臨時鬼鬼祟祟弄了你這個主兒來,一正一副,把一套外學祿蠹、內實妒蟲的話,朝夕絮個不了,絮得我不耐煩走了。你有志氣就該守著!」 鶯兒道:「這是太太的主意,至今太太說起 還後悔不及。」 寶玉說:「什麼話!果真肯守,芳妹妹去的時, 被他乾娘怎麼打,死也不肯,仍出了家,四兒、五兒到了家,死不肯提親,他娘也只得依了;他又是太太心上人,當真逼他嫁了不成?既嫁不小旦,自然不能乾淨。但那裡浪不得,偏要和蟠大爺、環小子、芸小子賭錢吃酒,鬧得花賭的名聲合府皆知,什麼意思!如今漢子沒了,又來府裡浪,有你這主兒和他一氣胡弄我!你想想,他只有蔣家的牀配他睡,難道你主兒也睡在蔣家牀上麼?」鶯兒看來難勸,便道:「梆子下久了,二爺睡罷!」 寶玉要茶來漱了漱口,睡下了。寶釵知事不好,暫 且擱起。
  一日,忽報郡主回府,李紈等都在上房等候。郡主到來,大家先請了太妃的安,然後彼此問好。郡主向李紈道:「你家親家打聽吉期,我問他,大利月是七月,我已允他,就來求親。」
  李紈道:「事情本遲不下去,但這項錢糧呢?」郡主道 : 「到臨時好商。」 王夫人道:「我還有一事告訴你,一個二爺 舊人要進來。」 郡主知是襲人,道:「既是二爺舊人,告訴他 便了。」 王夫人呆了半天,道:「告訴你不和告訴寶玉一樣?」 郡主道:「只要二爺肯依,便好。」 就回至自己上房來。 那時襲人已在等候,只見紫鵑等六人打扮著都至廊下站班請安。郡主緩步進來,坐在炕上問:「這兩日有什麼事?」紫鵑道:「薛大爺天津去,寄幾個箱子來,奴才叫送到薛淑人那裡去了。」 五兒道:「因薛大爺去,邢姑奶奶、平二奶奶兩分 壽禮就托他帶去,省得又差人。」 郡主都點了點頭,又回道:「前兒刑部發了兩個為奴的來,奴才想:王善家蒙恩免了,淨 軍所正缺人,就命他們去了。」 郡主道:「很是。」 就問 : 「今晚暖壽,有酒麼?」玉釧站起來道:「奴才們已公備。」
  郡主道:「既如此,且散散。」 鶯兒忙道:「襲人在此候見。」 那主道:「進來罷!」
  襲人忙進來碰頭請安。郡主道:「你是太太心上人,得你在園裡防範些,不至二爺做出下流事來。很好,但我聞二爺如今見你很生氣,怎麼好?」襲人道:「實在奴才該死,總求郡主施恩。」 郡主沉吟了好一會,道:「也罷。我想,看芙蓉祠 的這缺,又清閒;你又素和晴妹妹好,就是太太攆了他,他也感激你。 如今派你去,也是二兩一月, 月費在我這裡開銷。
  - - 只是到上房回話,要留神些!」 襲人聽一番話嚇得要死, 只有碰頭,謝著搬過去了。 下午,寶玉回來聞知此事,道 :
  「好,好,好!這是『明太祖叫危素守餘闕墓』的故事。」 群 主道:「我知道什麼為葷為素?不過厭聽履聲橐橐罷了。 倒是 今日姑娘們替你暖壽,請我陪,不要忘記!」 寶玉說:「記得, 記得!」
  到了申牌,上房轉了一轉,回來就開席吃起來。寶玉因前事和寶釵不甚說話,席間亦然。群主道:「今日又不吃螃蟹,那裡扭出這許多生薑汁來?」五兒道:「只怕連醋汁也和起來呢!」 因笑道:「這樣喝酒,沒甚意思!不如行個令。」 寶玉道:「前番那『抽花令』很好,但人少了須改個樣兒。我做令官,你們都依著我。」 遂伸手先向筒裡拈了一枝,擲了九點輪 著黛玉,便道:「『百卉甘心讓盛名』,你猜是什麼花?- - 覆的用書兩句,合做並蒂;不許用詩詞,怕有躲閃。」 郡主想了 一會道:「駕彼四牡,顏如渥丹。」 覆著了。寶玉便請酒底, 黛玉道:「襲字流觴。」 寶玉道:「輕行而掩之曰襲。」 該是鶯兒,鶯兒吃了,寶玉便說:「看得春光到牡丹。」 把令與黛 玉,黛玉也抽了一枝,擲點該寶釵, 便道:「『且向百花頭上 開』,仍並蒂。」 寶釵道:「花名一字,只好拆白了。」 便道:
  「『盛德在木,原田每每』, 酒底是 『人字流觴』。」 黛玉道: 「無將故人酒。」 五兒吃了,黛玉便道:「幾生修得到梅花?」 收令。寶釵抽了一枝,道:「『莫嫌老圃秋容澹』,花要連理。」
  擲點是芳官,芳官道:「用花別名何如?」 就說:「國治而後天下平,樹牆下以桑。」寶玉道:「不錯,菊花一句『治牆』我見過。」 寶釵道:「便宜你,酒底罷。」 芳官道:「倒是淑人叫我唱一折便算了。」寶釵一面乾杯,一面道:「《佳期》罷。」
  芳官道:「我不配,鶯兒姊姊方配。」芳官就唱了一套《十二紅》,便請收令。寶釵道:「叢菊兩開他日淚。」 芳官揎袖抽 了一枝,道:「春色滿園關不住。」 黛玉道:「這枝三姑娘抽 過,要慶賀貴婿的!」玉釧、紫鵑就灌了芳官一杯道:「今日是貴婿的壽酒,還不吃?」 擲點該四兒,四兒道:「又要拆 字。」 便道:「『木曰曲直,口之於味』,這是並頭花。」 芳官便問:「酒底?」四兒因他姓花,便說:「花字流觴。」 芳官 道:「花開花落又春風。」 恰好寶釵是花落的「花」字;黛玉 是花開的「花」字,各自吃了,收令道:「杏花春雨江南。」
  四兒也抽一枝,道:「高燒銀燭照紅妝。」 擲點該寶玉,寶玉 道:「『至於南海,蔽芾甘棠』。仍是並蒂,就請酒底。」 五兒 道:「你收了令,我代說。」 四兒就說:「杜陵莫忘海棠詩!」 五兒道:「這令拘得慌。今日是你們兩人好日,難得男壽星起,女壽星止。不如對吃三杯,大家陪著就捐了他,另尋熱鬧的!」
  大家說:「很是!」
  寶玉要擊鼓催花。又到戲房裡取了樂器來,傳了幾遍,寶釵道:「夜深了,明兒還起早。」 寶玉道:「索性再打套十番, 吃個『合席歡』住。」 遂自己取了板,黛玉吹笛,寶釵彈琵琶, 這裡各人一件,吹打起來,引得多少人看。惟有襲人想起那年光景,不必說「桃紅柳綠一年春」, 竟是「武陵別景」了。次 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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