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懷舊德設法平反 趁新年分題酬唱
卻說郡主退坐入內,王夫人迎著道:「處治得極好!不然,這班沒良心奴才還了得!」 邢夫人道:「再不想這老豬狗也這 麼樣壞!」 郡主道:「辦得粗糙,太太們不要怪。」 正說著,平兒進來跪下就謝,郡主連忙拉起道:「二嫂子受委曲了!」
平兒哭道:「我自幼來府裡,到如今十多年,從不敢錯一點子。
此番如不是郡主救我,死了還落個臭名聲兒!太太們也該知道了。我也沒臉在這裡混充主子,稟過二位太太,另給二爺明媒正娶一位奶奶。我今日就到櫳翠庵拜四姑娘為師去!」 邢夫人 道:「事已明白,還說什麼?」王夫人道:「怪呢,怪不得你。
你委屈太受狠了,但事已如此,只好看巧兒面上罷!」 平兒執 定要去,巧姐道:「我若沒姨媽,早給人搶去做小了。況這事由我而起,姨媽必要出家,我撞死在這裡便了。」 說罷,向牆 上要撞,慌得眾人一齊扯住。王夫人看著邢夫人道:「這事都是璉小子鬧的,今日倒裝沒事人,快叫他來,我問他!」 丫頭 們連忙去請。
那知賈政因昨日納悶沒有上朝,便同賈璉進來,道:「璉兒媳婦,你的做人我很知道。昨日這事,我早說是假想,設法替你剖白,難得郡主審明,很好的了。你的冤枉,那個不知?
若再鬧,倒沒味了。我叫璉兒賠你個不是。」 賈璉聽罷,忙過 來作揖,道:「奶奶,算我不是,糊塗了,不要氣了!」 平兒 哭道:「我在二爺房裡這幾年,雖承二爺抬舉,我從不敢放肆。
昨日到得老媽、丫頭都審賊呢!這樣審,幸這案破得快,不然和晴妹妹一樣,這條命早活活逼死了。況我為了姐兒,與芸哥兒的仇結得海樣深呢,難道還給他東西,也太沒經綸了?」賈璉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見證太硬,也沒法了。」 賈 政知話有因,便道:「不必多言!你兩口子好好回去,算沒此事就是了。」
平兒道:「老爺吩咐怎敢不依?但有話也要回明:就是這個帳房,前日我們奶奶辦著,後來奶奶沒了,府裡的事也少了,我還辦得過去;而今寶二爺也做了官了,老少兩位大人了;郡主又下嫁來了,局面比前番盛時還寬綽了許多。東拉西扯卻也難辦,還受這班小人們的妒忌,求老爺另委人罷!」 賈政道: 「這也是正經。且交給誰呢?」王夫人道:「只有郡主掌得住。
他的才情比鳳姐還大,又正當,但褻瀆他些!」 郡主道:「這 事原沒有叫璉嫂子偏勞的理。但交給甥女時,前番回太太要留鶯兒的話,卻難遲緩,並要求太太將玉釧也賞了寶玉,使他們一人一月輪著。甥女只好提著些罷了。」 賈政道:「既如此, 就這樣辦!」 便對賈璉道:「你仍要在外照應些呢!」 賈璉道:
「姪兒怎敢躲懶?」叔姪二人,一面說著就出去了。
這裡王夫人對邢夫人道:「大太太就在我這裡吃飯罷!你們各便。」 於是黛玉、平兒一干到園中去了。過了兩日,先擇 吉與玉釧成親,自然又要嘗荷葉羹了。次及鶯兒打了個結實五色的絡子。次及佳蕙,更同年的夫妻蕙了。一樣擺酒慶賀,不必細說。
吉期過完,平兒又來交帳房,郡主因思年事緊急,遂道:
「這裡先送五千銀子去,年前為日無多,索性費嫂子的心,新年再交罷!」 平兒只得應允。因問起大太太光景,平兒道 :
「他很可過,但惜錢如命。前日挑人補墜兒的缺,左不是,右不是,後來差人來說,不要補了,只將月錢折送上去便了。你道如何?」黛玉又問:「東府裡怎麼樣?」平兒道:「也噥著。
倒是薛姨媽處很緊,郡主前日送他的銀,又被蟠大爺偷去花賭,就鬧出這個事來。聞得至今邢姑娘等皮襖還沒上身,前兒打發人來和寶姑娘說,寶姑娘沒錢,到我那裡支了一月月錢去。這幾吊錢中什麼用?」郡主道:「我再想方罷!」 平兒忽想起來 道:「我正忘了,二爺還叫我拿黑山村烏莊頭帳來送郡主瞧。」
郡主接來瞧時,只見上面寫的獐鹿、龍豬、青羊、胭脂米、碧白糯等,都還與舊相仿。便道:「這帳還得二爺去算呢?」
又看孝敬哥兒玩意兒,也還是黑兔、錦雞之類,便笑道:「蘭哥兒、巧姐兒都大了,寶姐姐的桂哥兒又早,『桂摧為薪』了,要他怎麼?」平兒道:「倒少不得。郡主,這裡明年要玩意兒的人多,只怕還不夠呢?」平兒去了。
黛玉因命素書、青琴跟著到寶釵處。只聽得裡面道:「這個人其實妥當,但此刻郡主斷不依的!」 是王夫人聲氣。郡主 遂不進去,到李紈那裡,恰好探春也在,商量起詩社。郡主道:
「蘆雪亭一敘,又好幾年。今日北風又緊,明日大約有雪,我們仍借景消寒,題詩敘舊。」 李、探都說好。遂一面叫人去收 拾蘆雪亭,一面去請寶琴、岫煙、湘雲等。
正要擬題,恰好寶玉朝回,找不著郡主,找到這裡,聞有此事,不禁大喜。拿起一本書來道:「這是浙江一大名公送的,簽題著《新年雜事詩》。 每一題一篇小序,一首五律,真個文 言道俗情,又雅又趣。」 寶玉道:「我們何不也做幾首?」郡 主看了一遍,道:「不必,我看他詩好的多,即如《代圖》句云:『五傳君子澤,一慶畫當春。』何等莊重!《升官圖》云:
『捷徑三邊裡,官情一紙中。』何等感慨!《牀公》云:『公為渴睡漢,母真春夢婆。』何等調侃!至《箋注》裡『隔年飯拋在瓦,上令雷聲遠去,燃釜改名善富。』何等典雅!我們那裡做得上?倒不如另擬幾個,算補遺罷了。」 於是共擬了八個, 都是南方討錢的所為。李紈道:「蘆雪亭真弄了一群花子了。」
寶玉道:「讓我也做幾句!」 大家散去。
次早起身,六位姑娘都來請安。郡主命紫鵑、芳官到園中照料爐火一切;又命五兒去告訴他母親收拾酒肴;又命鶯兒拿一包皮襖去與岫煙;然後帶了玉釧、四兒到上房來告知此事。
王夫人道:「我不會做詩,老天拔地在那裡做什麼?我去姨媽處說閒話,你們有好菜送些來就是了。」 正說間,岫煙和寶釵、 鶯兒從園子門裡來了。王夫人就命丫頭抬巴山虎,從園中到姨媽家去,大家送到門首方向。
至亭上,只見湘支早立著等呢。寶玉忙說題目原委,要拿出掛起。李紈道:「各分一首,不必多做,像前番這樣搶命倒沒味了。」 不一時,只見寶玉的《跳獅子》道: 一片綠氋氃,獅兒假飾工。
舞偕人影亂,蒙比虎皮雄。
那解衝蠻陣?惟當狎裡童。
深閨爭笑看,同調此河東。
大家說:「該打!怎麼糟蹋起我們來?」隨看李紈的《看管》道:
依樣畫葫蘆,紅箋歲又除。
伊誰題看管,我輩喜安居。
鎮宅三章約,當楹兩字書。
叩門倘陶令,惆悵意何如?
黛玉的《跳灶王》道:
司命本東廚,無端滿路隅。
上天讒赤口,走地索青蚨。
喋喋殊無謂,鬝鬝頗有須。
卿謀真得計,媚灶近來俱。
湘雲道:「也有些傷人。」 隨看探春的《春官》道: 拜命同宗伯,春風一度過。
居然抗丞尉,聊爾導笙歌。
白菜傳遺制,烏紗付剎那。
卑田歸去後,宦況問如何?
(春官補服,用黃牙菜。)
大家笑道:「門學是兼宗伯的。」 又看岫煙的《貼新春大 發財》道:
市賈爭三倍,群然慶阜財。
我生比郊島,無計得春回。
忽枉紅箋贈,依然白版開。
慚卿多雅望,幾歲一回來。
寶釵道:「嫁到我們這窮人家來,只好那麼說。」 因念他 的《趕茶娘》道:
冉冉誰家女?佳名錫趕茶。
短襦身恰稱,清磬手頻撾。
漫鬥釵頭茗,爭施髻側花。
只愁香汗濕,依舊污紅紗。
黛玉道:「收句是胖子的話。」 又看寶琴的《唱好》道: 元寶進門來,(凡唱好者,必以此語先之。)頑童兩兩偕。
惡聲虛巷問,吉語俗情諧。
我意殊不爾,卿言亦復佳。
錢神今日貴,活計且安排。
湘雲的《搖錢樹》道:
掛出珍三品,移枝喜萬年。
賈碑奇共詫,葛井幻俱傳。
未識金銀氣,徒深粥飯緣。
不如舞彩子,錢樹別生憐。
(北宋有妓,名錢樹子。)
大家匯寫了,李紈道:「到底大了幾歲,沒有出丑。」 遂 同到暖香塢,傳杯弄盞,直到更餘。方欲散席,忽報太太來了,大家迎著請安,各自散了。
王夫人留住郡主,告訴蔣琪官尚在鎖押,要得好幾兩銀子,封印邊才援例責放。現在一無張羅,因襲人本寶玉的人,情願仍送進來,只求救他一命,再四托姨媽來說,「你道怎樣?」
黛玉正色道:「蔣琪現在,襲人係有夫婦女,倘然留下,這強佔的名聲,比尤二姐還大。若說前曾伺候一番,賞他幾兩銀子張羅官司,倒使得。且寶玉也不要他的了。」 王夫人也不便多 說,遂各回去。
次早黛玉即命送五十兩銀子過去,請太太轉發。那蔣琪得了這宗,就告上買下,到封印邊提出來,把那兩條風花雪月的白腿照例打了四十板,就釋放回家。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