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子盜母青蚨盡散 弟如兄赤棒重施

  卻說薛姨媽席散回家,獨坐房中,忽見牀前箱內露出衣角,因想前郡主所贈之物,除贖當三十餘兩外,餘銀俱鎖放在內。
  忙即開看,見全數已空,並幾件心愛玩物,一齊遺失。氣得發昏,因問寶蟾道:「我這裡丟了幾兩銀子,你知道麼?」寶蟾道:「你老只怕糊塗了。你老前番去拜客,還要我們大爺張羅錢贖當,大爺不肯,你還上氣。此刻怎麼又有錢了?」薛母道:
  「你想,我房裡又沒有外人,我這錢又新郡主給的,怎得丟了?」
  寶蟾道:「郡主不郡主,我知不道。你的錢鬼鬼祟祟藏著,幹什麼丟了? 正是,太陽在屋子裡呢,你老有好親眷,叫大班兒上 查查就是了!」 薛母道:「家賊難防,還查什麼?」寶蟾道 :
  「你說我是賊,你就是窩家了。我在你家熬得烏雞似的,還落得個賊名,我也不要命了!」 一頭撞去,把薛母幾乎撞倒,幸 得邢岫煙再三解勸,嘴裡還是嘵嘵。薛母聽了又氣又恨,自此臥牀不起。
  那薛蟠自同寶蟾偷了這宗東西,手頭鬆動,又去鬧賭。無如賈珍新疆回來,一改前非,賈璉又管事甚忙,只得王仁、邢大舅一干人賭了兩日,甚沒意興。賈芸道:「聞得蔣琪官家古董鋪後也在開賭,何不去試試?」呆子欣然允諾。賈芸又邀賈環同去,做了幾場輸贏。
  賈環忽想起襲人在那裡,因說要見,琪官道:「三爺自家人有什麼?但我這家裡,要就這麼叫他出來,不肯的,我有道理。」 於是四人打牌時,琪官忽說要到忠順王府去,這裡不便 散局,請襲人代一代。襲人見是熟人,又係丈夫叫他暫代,便無可不可的坐下。琪官回來就同在一塊兒喝酒而散。
  那知忠順府三阿哥也是淘氣的,聞得蔣琪官家的肯出來陪酒,也要來賭,琪官忙加倍備辦下供給,請他來賭,說明現錢押梢:薛蟠是五十兩現銀;三阿哥是一個金鑲玉龍佩;賈芸是兩隻金蝦鬚鐲;賈環也有押物。算起帳來,因賈環善於偷張,只他大勝。琪官當著眾人將鐲、佩交代,又分了十來兩銀子。
  晚間入席。三阿哥執意要見襲人。襲人因他是琪官正主,只得裝得花紅柳綠出來,遞了一回酒,被三阿哥輕薄了一回,才散。
  隔了幾日,賈政朝回,忽報忠順府長官要見。賈政道 : 「忠順府是那年因寶玉事差人來了,久不往還,今日又打發人來怎麼?請廳上坐!」 彼此見了禮,長官道:「下官奉命而來, 仍有一件事相求,敢煩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爺知情,即下官亦感謝不盡!」 賈政忙陪笑道:「又有何見諭?」長官道:「就 是前番到府上找著的那小旦琪官,那知他竟誘我們府裡三阿哥去賭,同賭的都是尊府令親。三阿哥將一個御賜玉佩押著了,查究起來,說在令郎處。王爺特命走領,煩老先生轉達令郎,將玉佩發還,該錢若干隨後奉上。」 說罷,忙打一拱。賈政笑 道:「小兒原不妥當,如今有了部務,又在樞密,又要輪值書房,此刻尚未回家,那有工夫玩這個?所訪恐未必確?」長官道:「大人還道是郡馬爺麼?說的又是一位小令郎,也行三的。」
  賈政忙喚賈環出來,問道:「你這奴才在家種種不妥,又弄出無法無天的事來,王府裡三阿哥金枝玉葉何等樣人?你敢同賭,還留他賜物。我即刻捆你送官,究出同賭,一並處死!」 長官 道:「這倒不必,但請將賜物見還,便感恩不盡!至花賭一事,王爺因多是戚友,只將蔣琪送官加責,餘者一概不究!」 賈環見事已說真,默默無言。賈政又喝道:「玉佩究藏何處?」賈環只得說道:「在書房拜匣內。」 賈政即刻叫賈璉取來。及取 到看時,尚有蝦鬚鐲一對,賈璉認得是平兒之物,且拿來收起,先將玉佩送上,長官見了,便道謝起身。
  賈政此時氣得目定口呆,一面命賈環不許走動,回來再問,一面送長官出去。回來一疊連聲叫:「拿大棍來!拿繩捆著!」
  眾小廝只得齊聲答應,把賈環一如那年寶玉一樣,按在凳上,拿著大板,打了十來下。賈環自知不能討饒,只嗚嗚的哭。賈政喝令重打,又打了十來下。賈政嫌輕,一腳踢開小廝,拿了板子狠命的打了一二十下。恰好寶玉朝回,同賈璉上來乞恩,按賈環的小廝忙鬆手走開。賈環已氣弱聲嘶,動彈不得了。寶玉、賈璉請賈政息怒,且問他如何賭法?同賭何人?賈政道:
  「你問,你問!」 二人下去問時,賈環喘著,並無一語,只得 傳賈環跟班頭兒錢槐來問。錢槐到來,只有磕頭。賈璉道 : 「你這糊塗王八,還不直說,先打一百鞭子!」 打到五十,錢 槐碰響頭求饒,就將如何在蔣家花賭,如何偷張贏錢,如何叫他女人陪酒。說完了,賈政還要打,寶玉已請王夫人出來,一力護住。賈璉道:「這幾個小廝,斷饒不得,竟革了另挑罷!」
  賈政點頭,方一面命將賈環送入臥房,一面將錢槐等交賴大發落。
  那知內有個是王善家的孫子,就去求他祖母,並將金鐲係平兒之物都告訴了。王善家又添上些說話,求邢夫人。邢夫人因巧姐一事,很惡數平兒,便叫賈璉道:「這賭事甚小,何必累及下人!難道你們不賭的,倒是家裡金飾贈與外人,這名聲兒很難聽呢!你也查查!」 恰好平兒也來請安,賈璉便問 :
  「我們這蝦鬚鐲在麼?」平兒道:「給姑娘的,問姑娘就是了。」
  隨叫巧姐來問,巧姐也說:「有的。」 邢夫人道:「如此,去拿來瞧瞧!」 巧姐不知就裡,拿飾匣來開看時,不但不見了金 鐲,連一切珠飾已失了好些。巧姐哭道:「這是怎麼說?」邢夫人道:「怎麼說,問你姨娘便了,給了人還裝沒事人!」 平 兒知話有因,也哭道:「我蒙二爺抬舉,在房裡十幾年,從不幹壞心的事,求太太說話還斟酌些。」 邢夫人道:「是我不斟 酌?璉兒把東西給他瞧,你是一頂綠帽子戴定了!」 賈璉只得 將鐲子拿出,道:「你去看,怎麼說?」平兒氣得戰抖抖的道:
  「這撈什子早說給巧姐兒,怎麼來派我?」邢夫人道:「就該打嘴,你還要栽姑娘麼?」王善家的道:「平姑娘賴不去了,真贓現獲,把餘的拿出來,再求太太開條生路正景,苦鬧就是自己尋死了!」 平兒氣極了道:「要死就死,我死了饒那個?」 說罷,就出來尋死,巧姐一面哭,一面趕拉。 邢夫人道:「拉 什麼?拉到屯裡去,再揀個小女婿不成!」 正沒解交,幸虧探 春、寶釵等聞信而來,把平兒、巧姐拉到園中去了。
  邢夫人吩咐賈璉道:「你就去問環兒,問定了,再容這淫婦在世,我斷不依!」 賈璉只得答應著出來。問賈環也道 :
  「這是平二嫂子贈芸哥兒,芸哥兒輸了暫押我處的。」 賈璉聽 了,氣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就要去死問平兒,虧得寶玉擋住,道:「事不三思,必有後悔。這事必問准芸兒再說,豈可冒昧?」
  時已二更,遂各散了。次早,賈璉忙去找芸兒,偏因琪官案發,怕連累躲到外城卜世仁家裡去了,一時不得便來。
  那時榮府中三三兩兩,有替平兒抱屈的,有為平兒趁願的,紛紛不一。獨有柳五兒感念前情,必要救他,因他母親柳嫂子做了碗蓮葉羹去喂賈環。他從門口走過,聽得房裡有人,便住了腳,只聽得彩雲在那裡再四盤問。賈環道:「那蝦鬚鐲,芸兒告訴我,實是托小紅替墜兒借的。因昨晚王善家叫他孫子來說:『大太太說,叫我認定平嫂子給芸兒的,我便無事。』我才這麼說的。」 彩雲道:「呀!三爺,你虧告訴我。你想姪兒戲 嬸子什麼罪名?芸哥兒肯認不肯認?老爺問起來,你又要受風霜。依我直說為是!」 環哥點頭答應。柳家遂不去,回來對五 兒說了。 正想設法去問小紅,恰好小紅來探消息。 五兒道:
  「小紅妹妹,你敢是打聽新聞來了?」小紅道:「我因聽得干連著二奶奶,故來問問。」 五兒道:「不但璉二奶奶,連芸二 爺只怕都要沒命!」 小紅呆了半晌道:「好姊姊,這是怎麼說 ?」五兒道:「你想,姪兒戲嬸子什麼罪名?老爺又最惡數這條,問准了還有命嗎?」小紅聽了流淚道:「姊姊,這鐲委是我和墜妹妹借來給芸二爺的。今既鬧出事來,讓我竟去認了罪,省得帶累好人;就芸哥兒也不至死。」 五兒大喜道:「妹妹若 如此,包我們身上,不叫妹妹受委屈。」
  二人遂同到上房,恰好都在那裡。五兒先向王夫人道 : 「小紅有話回太太。」 小紅便跪上來,將前事說了一遍。邢夫 人道:「既這麼,環兒為什麼說呢?」正說間,報導賈芸找到。
  賈政走出中閣,賈璉帶賈芸進來跪下,只有碰頭。賈政喝道:
  「你這該死孽障!你這鐲子,平嬸子幾時給你的?」芸兒又碰頭道:「並不是平嬸子給的,實是托小紅向墜兒借的。」 賈政 便命叫賈環。不一會,兩人扶了環兒來到,跪都跪不住,只好趴著。賈政喝問:「你說,平嫂子贈鐲的話,那裡來的?」賈環據實供出。賈政大怒,一面喝令二人暫退,一面請郡主出來,道:「家奴結黨誣主,罪在不赦!但是女人,我不便用刑。你又有御賜如意,可替我一辦。」
  郡主得了話,即命太監在綴錦閣設了公座,一面命四兒捧著御賜金如意,冉冉而來。到了閣下,望闕謝恩,然後入坐,叫太監排列刑具,聽候審問。叫小紅,小紅上來將上項事說了一遍。即叫墜兒,墜兒上來那裡肯招?郡主叫拶起來,只得招了,問他贓在那裡?又不肯說,又叫拶起,才供明寄在王善家那裡。郡主一面押墜兒去起贓,一面命將王善家拿下。
  王善家恃著大太太陪房,直立不跪。郡主大怒道:「這是什麼所塊,你敢放肆!」 喝叫先打一百皮鞭。太監將他剝去衣 裙,只留叉褲,拖翻在地,左右施刑,打得他亂滾求饒,哀聲不絕。打完後抓了頭髮,背剪跪著,喝令速供。那知王善家的打昏了,倒將因晴雯攆逐墜兒,故與襲人設法將他害死先招出來。及問他陷害平兒等話,他又延挨不認,恰好芳官將搜出原贓一一檢點呈上,他料抵賴不過,只得認了;又拉大太太叫他這麼說的。郡主大怒,重又掌嘴四十,把牙齒都打脫了幾個,方沒言語。郡主命錄了供詞,送與二位太太請示發落。邢夫人此時無奈,說:「但憑郡主。」 郡主命將王善家押至芙蓉祠下, 裙褲重責四十板,打得王善家遍身乾白的是肉,鮮紅的是血,青紫的是腫,黃黑的是泥,五色斑斕,倒像在染缸裡爬出來的。
  限令調治十日,好後永罰在淨軍所當差。墜兒也打四十,即行配人。小紅姑念直供不諱,免責完結。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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