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秋閣感情收蕙妾 冬閨集豔拜蓉仙

  卻說寶玉到湘雲處去了半日,回來道:「你送他的衣服、銀兩,我已交給他了。雲妹妹歡喜得了不得,先給你道謝,說還要親自來呢!」 郡主道:「我也要會會他,但不知園中工程 已完了麼?」寶玉道:「工已完了。芙蓉祠也造得十分華麗。
  可惜塑的像那裡趕得上晴雯妹妹,還得另塑!」 芳官道:「憑 空塑,那得像?不是四兒妹妹前兒因與晴雯妹妹一樣,太太才攆的,他出去不肯提親,仍在家裡,找他來就得了。」 寶玉道: 「我正想著他!」 便不覺流下淚來,郡主道:「這又何必?」 便吩咐林之孝家:「將四兒母女傳來見我。」 不一時,就來 請安。
  黛玉看四兒又長大了好些,越出落得丰神秀麗,與晴雯一樣。便向他母親道:「我這裡沒有人使喚,你女兒係舊人,故叫你來商量,仍留下我使罷!」 他媽求之不得,千恩萬謝去了。 郡主笑道:「四兒,你來了,我有差使。你與晴雯本是相像,明兒塑像的來,你見他一見,好塑。」 四兒忙道:「這倒可不 必!他有他自己描的小照。奴才前番作戲道,替奴才畫的,搶來擱在箱裡。及被攆的時候,大家心慌,不及還他,至今還在。」
  寶玉就命拿來看時,竟與活時風流無二,並手裡恰好拿一枝並蒂芙蓉,不禁大喜說:「不必再塑,就將此畫掛起來更好!」
  那晚寶玉夢中,只見晴雯道:「寶二爺,很難為你。我特來謝你!」 寶玉就問他:「一向在何處?」晴雯道:「人間天上,似有如無;來的處來,去的處去。」 又問他:「何不還魂 ?」他道:「我們隸籍芙蓉下界了緣,從不長住。所以坡老詩才說:『飄然而來誰使令,肅然而去不可執!』況我的遺骸雖化,剩下的尚有兩個指爪,現在你處。若當月白風清,及有要緊事時候,准天師府裡信香例燒起來,我就會到。」 因道 :
  「我同你看一人去!」 隨到一所塊,只見襲人披了頭髮,光著 身子死白狗似的仰面躺著,和蔣玉函在那裡乾這警幻教導的事。
  只見襲人道:「你們做小旦的,動不動獻後庭花,那個也同前面一樣麼?」玉函道:「一樣不一樣,你就試試。」 說罷,抱 著襲人翻過來,捧著他粉光玉致所在又弄,襲人在下面挨痛忍受。晴雯忽將牀上掛的茜香羅汗巾抽來,在琪宮項脖上繞了一轉,拉著寶玉就走,說:「三元甲子之後自有效驗!」 寶玉驚 醒,告訴黛玉。黛玉說:「我也夢見他來謝。」 大家詫異,遂 定了下元日送主入祠。
  恰好史湘雲先期來謝,留他住下。隨即遣人各處通知,薛姨媽、邢岫煙、寶琴、探春、寶釵等先後俱至。到這日早晨,郡主先派紫鵑、芳官到園中照料一切;自己親去請薛姨媽、邢、王二夫人進園。恰好李紈、平兒及眾姊妹並巧姐都在上房,隨同入園。過了沁芳亭,先至瀟湘館坐下,紫鵑忙送上茶。姨媽道:「記得那年,老太太在這裡和鳳姐兒論軟煙羅,還像沒兒時,那知光景都換了。」 王夫人道:「鳳姐兒巧勁兒很有,可 惜總弄巧成拙。」 李紈笑道:「郡主,那日寶二叔聞你的信, 到這裡這種大哭,泥佛也下淚呢!不信,問紫鵑?」紫鵑抿著嘴道:「寶二爺哭倒不打緊,倒是郡主回首時,若不是大奶奶在這裡,一個正主兒也沒有呢。林大娘還死拉我出去!」 郡主 道:「他是大管家娘子,自然該巴結新主兒!」 林之孝家恰在 旁站著,把臉漲紅了,忙退出去。探春怕王夫人不好意思,道:
  「再游一處罷!」 隨到怡紅院,芳官接著獻茶。邢岫煙道:
  「這海棠又開了。那年失了玉,妙玉扶乩,什麼『青埂峰』、『大荒野』,二哥哥後來到了沒有?」寶玉道:「說到就到,說不到就不到。邢妹妹你還執滯!」 王夫人想起襲人,因看著 寶玉,和寶釵道:「早知他仍回來,我與你坑了個人!」 寶釵 道:「太太說襲人麼?要他來也不難,他本來又穩重,又妥當。」
  寶玉冷笑道:「寶姊姊說他穩重,自然穩重。可惜你沒有同我做夢呢!」 黛玉道:「正要回明太太,這怡紅院舊人死的死, 嫁的嫁,只有四兒和鶯兒,求太太都賞給寶玉罷。大家也有些照應。」 王夫人道:「只要你們姊妹情願。寶玉此刻居然是大 人了,我還管他呢!」 寶釵道:「聽憑郡主大裁,敢不跟著!」 說著出了院。到紫菱洲,說起迎春,大家落了些淚。隨到秋爽齋,探春道:「這兒株芭蕉,我至今愛他,可惜少得多了。
  郡主可補種些,仍等我來住!」 因放船到綴錦閣。郡主道 :
  「三位太太請坐。我們要上去祭芙蓉仙去!」
  上去看時:只見流蘇結綺,軟繡開屏,燭影搖紅,香煙篆碧,中間供一幅小像,丰神旖旎,宛如凌波仙子一般。座下即供著個美女聳肩瓶,瓶內一枝風露清愁本色花。底下四十個纏絲五色瑪瑙碟,裝著四方冬夏時鮮果品,其餘便是前書所謂「沁芳之泉、楓露之茗」。中間設下繡彩拜褥。先是郡主賜香,次即寶玉穿著雀金泥裘主祭,紫鵑等陪祭。祭罷,把前日這篇誄文改了好些,對眾讀畢。然後李紈、岫煙以下與晴雯好的,無不來助祭,寶玉力辭不肯,只得在旁還拜。又有麝月、雪雁一班,雖如今當了管家娘子,舊時同事也來盡禮,隨又玉釧等也來叩謁,鬧有一頓飯時,方畢。
  下樓來,郡主道:「日將午了,太太不要餓了。午飯擺在那裡?」王夫人道:「還是這裡罷!」 紫鵑、芳官等忙叫值日的,把泥金五色大盒子盛著菜端將上來,又忙安放杯箸。原來這賈府舊時媳婦侍候規矩,賈政因有郡主在內,其李紈亦已受賈蘭誥封為太恭人,特命捐免,今特表過不提。飲畢,只見水亭上鑼鼓、簫管, 先行奏起仙子面前獻的開台三出來: 第一《掃花》,第二《榮歸》,第三《罵曹》, 郡主道:「如今阿瞞 也多,須得多幾個好事的判官才好。」 唱畢,小旦復來請戲。 王夫人命他揀拿手的做,不必點。姨媽說:「我昨晚聽得寶丫頭說,你們今日有詩社的事,何不請便!我和太太、愛聽戲的奶奶、姑娘,仍在這裡,不好麼?」黛玉等正合著意思,遂托尤氏、平兒做主人,命紫鵑、芳官在此照應。自己恰同李紈、岫煙、寶釵、寶琴、探春、湘雲等到瀟湘館裡來。
  那知寶玉已將文房四寶安放停當,等得不耐煩了,見了便要擬題。寶玉道:「今日此舉原為晴仙而設。我意用東坡芙蓉城體韻,做芙蓉仙子曲聯句一首,可好麼?」眾人都說:「這卻新樣,就是你起。」 寶玉也不推辭,提起筆來,道: 仙之來兮花擁軒,仙之去兮花落瓶。
  黛玉搖頭道:「湊 」,因續道:
  仙耶花耶兩寓形,芙蓉拘影同娉婷。
  大家都說:「瀏漓渾脫!」 李紈道:「如今要入題了。」 忙道:
  仙兮嬌小心最靈,花枝無玉嗟零丁。
  湘雲道:「把寶二爺也寫上。」
  如臯大夫眼忽青,宛如玉樹移謝庭。
  寶琴道:「如今要寫實事了。」
  一彎涼月光照櫺,扇紈撕去風泠泠,聲如裂帛雅可聽。
  探春道:「我也有了。」
  怡紅院落夜不扃,悄如鶴步虛竛屏,薄寒中人誰所令?
  岫煙忙道:
  病餘無力倚枕屏,一星火燔孔雀翎,壓殘金線功誰銘?
  黛玉道:「又要轉了。」
  無端內訌生戒冥,慈闈一怒如雷霆,護花無計懸坐玲。
  探春道:「罵得受快!」 因接道:
  麻姑爪長難再經,羅禮血舊空熒熒。
  李紈道:「須得虛轉幾句」。因道:
  芙蓉仙館連東溟,仙香杳兮花冥冥。
  寶琴道:
  幸我通天表帝廷,仙再降兮花再馨。
  湘雲道:「不要虛了這亭子!」 因道:
  拒霜面面芳沁亭,瓊筵肆設謝芳腥。
  岫煙道:「我押我的。」 因道:
  群芳下拜齊涕零,林李周史薛賈邢。
  寶玉道:「以下五韻,我代勞罷!」 因道: 願花如菊延仙齡,更煩青鳥傳叮嚀。明明三五東方星,仙乎仙乎君獨醒,愛河浪合三生萍。
  大家讀了一遍,黛玉道:「這用前人韻聯句,倒還首尾一氣。但你後面幾韻太褻些!」 寶玉道:「我知仙子必不惱我。」 恰好來請上席,大家遂過去陪著看戲、吃酒,席散已二鼓了。
  寶玉盥洗更衣,獨自一個再到祠中。只見香燼碧消,燭花紅隱,剔了一剔燈,取出指甲,含淚剪了一寸,和鵲腦香燒著,便向裡間坐定。看那「幔隱海紅,帳垂山碧,錦衾繡褥,掩映生輝」。正凝想間,忽聽得道:「寶二爺,真信人!」 抬頭看 時,那仙子已端然立在面前,忙拉手同坐牀沿,因將聯句的詩給他看。晴雯一路點頭道:「得此詩,我也揚眉吐氣了!但你押『星』字這韻要改,難道我還是小老婆麼?不如改作『明河鵲橋渡雙星』的好!」 隨著:「你請了我來,想不肯擔虛名的 了。但是三件事先要說定。」 寶玉忙問:「何事?」因道 :
  「第一,這信香有要事許燒。第二,仙凡路隔,應說的事我自說,若不說,不得妄問。第三,除自己家請,外面仍須秘密,不得來問休咎。」 寶玉一一應允,方攜手入幃,定如杜詩說的 「並蒂芙蓉本是雙」了。次早醒來,仍是單衾獨夢,恰已紅日滿窗。只聽得芳官道:「姑娘們都要去了。」 寶玉忙起來梳洗。 要知送得著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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