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暫脫騙希圖大利 難瞞藏直訴真情
詩曰:
任他世味說寒溫,事不虧心有甚論。
暮夜黃金休昧己,天涯怨鬼實驚魂。
只緣弄巧翻成拙,誰料為仇反見恩。
自作自供還自受,不如安分且歸根。
卻說石生在河南祀祖畢,復同湛然往淮。行未數十里,時至午西,不覺身上勞倦。就吩咐人役,在鎮中歇宿。這店內有樓房數間,石生同湛然在上安榻。忽見樓下一人,帶一價者,匆匆問人役道:「這可是石老爺麼?」人役正待回他,早被石生聽見,恰是懷伊人聲音。隨請相會。懷伊人叫管家拿進行李。
上樓見了石生,忙施一禮。又問湛然,向湛然施禮。石生道:
「這師就是客住清涼寺的湛然,本家在北京園通寺內,是弟契交。」懷伊人又向湛然照會,方各就坐。三人敘套已畢,石生道:「懷兄怎知弟在此處?」懷伊人道:「前梅老先生,要立意中兄為元,不知改名齊也水,不曾中得吾兄。至今官為此降,不勝怨悔。弟因此變,特來京奉訪。聞得高中鼎甲,喜躍不禁。
及至貴署,人說已告假回藉祀祖。弟復出京到府上,又說今日往淮。故沿路防來,方知停車在此。」石生聽罷,又道:「梅老先生亦常念及弟麼?」懷伊人將赴館識田假名,並鐵和凌春小姐詩句,托梅翰林寄書不遇之事說知。石生道:「田又玄、鐵不鋒假冒,弟已稍知,但懷兄可曾向梅老先生道及弟訪他令愛之事麼?」懷伊人道:「梅老先生見兄楊柳詞,倒深有意吾兄。弟聞兄已訪明是畢小姐,恐梅小姐是偶同名姓的,不敢妄言,反托那詞是淮安友人所作,以卻梅先生之意了。」石生將錯訪並鳳公事說與懷伊人。懷伊人凜然稱異不止。石生又將在京會鐵不鋒寄書之事,盡述一遍。懷伊人欠身道:「弟並不曾見吾兄華札,想是弟進京之後,兩相錯過了。」石生笑道:「懷兄雖未見弟手奏,錢兄早已回復矣。」懷伊人隨討出錢公子書看。看罷,因沉吟半晌道:「這事雖屬奇緣,只是一件,若不急圖,恐要生變。」石生笑道:「這二親事,乃放在荷包中的,怕甚麼變更。」懷伊人近座低聲道:「弟前出京,聞得京中閻閣老,慕兄才名,見同年錄上,注兄尚未有室,他有一女,要著人前來說親。恐勢在逼迫,那時反成了那惡姻緣,豈不遺了這頭美親麼。」石生聞言訝道:「正是。我到淮還要央媒,向二位小姐父親說,頗有耽擱。倘一時被他來強親,實在難處。」
遂想了一計,向懷伊人道:「我且吩咐人役,到這鎮中,打聽得有丫頭,討一個服侍,名為家眷,實作使女,以掩一時耳目。
俟到淮再為計策何如?」懷伊人喜服其言。
石生隨著人叫店家上樓問道:「你這鎮中可有丫頭討嗎?」店家道:「這鎮名為得主鎮,原是買賣奴僕之所,任老爺吩咐官媒去取就是。」石生大喜,隨吩咐人役去尋官媒。人役領命。
石生同懷伊人令店家備酒相飲。湛然吃茶陪坐。少頃,人役帶著兩個媒婆,上樓朝石生席上叩頭畢,石生道:「你們就是這鎮上官媒麼,我要討一侍妾,可去訪來,我備重賞。」媒婆道:「老爺若要討妾,昨日到一過客,姓石,帶著一位女子,年方十七,生得倒有八九分人材。老爺若要,發了銀子,媒婆就叫人抬來就是。」石生道:「他要多少銀子,」媒婆道;」這人也是從江南討來的,乳名叫做柳姐。其價只要一百兩銀子。
若是本地的人,價錢又大,還沒有這般出色。」石生道:「價錢小事就依你,你可帶我人役去看一看來。」媒婆聽說,同家丁下樓而去。石生仍同懷伊人飲酒敘話。懷伊人道:「令表兄既中兩榜,為何在京淹留不回?」石生道:「還要在京玩耍幾天,相約在淮會我。」二人說罷又飲。不一時,見家丁帶著媒婆上樓稟道:「適看那女子,果有幾分人材。生得不肥不瘦,頭髮披肩,衣服俱有,只少首飾。」石生遂吩咐管家取了十封銀子,又取五兩銀子以作媒錢。對家丁道:「我在客邊,不消置辦首飾,憑她隨身衣服過來罷。」家丁同媒婆領命而去。時天色已暮,石生與懷伊人復洗盞更酌。酒至大酣,聽見外面女子轎至。那女子下轎畢,媒婆扶上樓來,朝上叩過頭。石生令媒婆扶進房中。媒婆謝賞而去。
懷伊人乘著酒興,要掌燈進房看這女子。石生不好辭卻,隨叫人收拾了酒席,掌燈進房。懷伊人見那女子背著臉兒,身上穿著石青夾紗披風,長長白裙罩到腳面;頭挽烏髻,鬢髮覆眉,只是腳不甚小。石生坐在一椅子上,醉眼模糊,也看了一看,覺得有些面善。對懷伊人道:「這女子就像何處見過的一般。」懷伊人道:「這行徑我也有些認得。」石生道:「身材卻似我那小使柏兒光景。」懷伊人笑道:「果然不差。」那女子聞說,回過臉來,看了一看,就嗚嗚哭將起來。湛然不知就裡,忙走進房,同石生、懷伊人問其所以。那女子道:「我就是柏兒,不期得遇主人。」石生同懷伊人聞說,酒已半醒,忙道:「你被何人拐騙至此?」柏兒掩淚道:「就是田相公,改作姓石。說相公問成死罪,公差要來拿我,道相公叫我跟他逃去遠方。彼時小的嚇得心慌,就隨他前來。他將我改妝女子,要脫騙人家。小的放賴不肯,他說養育我半載,行李當盡,又無盤費,你若不肯,就要把你打死。小的畏他威勢,只得順從。
因每日教我纏腳梳頭,取名柳姐。又借了兩數銀子,做件衣服與我,打發嫁人。恰好今日遇著相公。」石生道:「他不知齊也水就是我嗎?」柏兒道:「他不知相公改名,做了翰林。連小的雖知是齊老爺,卻也不期就是主人,」石生道:「他如今尚在寓所否?」柏兒道:「他昨日到此鎮上,今日將我賣了,自然即刻就行。猶恐媒人引人尋他。」石生道:「媒人可知你是男兒麼?」柏兒道:「媒人實不知情。」懷伊人聽罷,向石生道:「這田又玄好生可惡。前番假冒,罪已當誅;今又以朋友之僕,強作女流騙人,希圖大利。吾兄當差人趕去,拿來重處。」湛然亦恨。石生反笑道:「此污下愚盲之罪輩,何足掛懷,一般有天網恢恢,仍撞入我網中來。」又對柏兒道:「你且仍作女流妝飾,不可驚揚外出。」懷伊人道:「這事若吾兄大度包涵,愈開小人犯法之漸了。」石生想道:「我若差人拿他,必驚動地方,此事卻與小弟體有所關,奈何?」復心生一計,對懷伊人道:「此時家丁人役,俱已睡熟。田又玄料想去也不遠。我三人悄悄潛出訪著寓所,再作道理。」懷伊人依計,遂令湛然打著燈籠,石生扮做青衣小帽,問了柏兒舊寓,三人下樓,悄悄出店,走到田又玄寓所,在門外探頭窺視。見內裡燈火尚明,店主卻在櫃上結賬。旁立著一個小兒,口中叫道:
「爹爹,我今日從鄉間來,見賣丫頭的石相公,黑夜在前村慈渡庵借宿。」店主道:「莫非你錯認了麼?若石相公到慈渡庵借宿,不是進京的路了。進京當從西北上去。如何復向東南,東南乃下淮,往蘇州回家的路程。」小兒道:「豈我錯認,明明是他。」說罷,石生隨敲門道:「石相公可在此麼?」店主內中應道:「你是何人,石相公進京去多時了。」石生道:「我是他鄉親,帶有家書在此。」店主道:「他今日方賣了丫頭,帶著銀子進京,謀幹前程去了。」石生道:「我聞他在慈渡庵中。尚未進京。你可開門,說個路途與我,待我去尋他。」那店主隔著門道:「不消開門。況這黑夜也不便尋他,明日再來,亦未為遲。」石生假作躁道:「你這話反誤石相公事了。他家中特著我帶書至此,言他家妻子死了,如何遲得。」懷伊同湛然忍笑不止。店主驚道:「那石相公對我原說進京,豈有在慈渡庵住歇之理,慈渡庵乃南行之路。也罷,我說與你去,尋著尋不著休怪我。」遂說道:「慈渡庵,從我門首一直向東走,過了胡家橋,一總行不上三里,轉灣從小路向南走,就是慈渡庵了。」石生聞言,在門外作別。同懷伊人、湛然走到東路,果有一橋,過了橋,一直從大路而行,但見:
露冷天高,月明水靜。一橋橫野,分綠影而斜道上;亂雲低樹,擁殘花以迎路中。角聲悄悄鳴山外,涼風淒淒動羅衣。
話談相接,悠然人言似鬼;燈火孤依,豈知犬吠客驚。渾無冬夏,但見前途黑暗;卻有早晚,爭看宿鳥棲遲。才人弄巧,夜行突然膽大;俗子無因,假騙也覺心慌。
石生三人行未數十步,燈籠燭已將殘。湛然道:「這般寂靜,恐有不測之事。」石生笑道:「老師真太小心。我們文人自有吉星照臨,怕甚麼不測。」懷伊人接口道:「我們雖然不怕,如今一場走到那庵中,吾兄卻怎麼發洩?」石生道:「你們不要管我,隨機應變,依著而行就是。」懷伊人同湛然走了一程,見一叉路,問石生道:「此處該向南走了。」遂同石生一直南行。見樹木陰陰,犬聲遠吠不絕。果然樹中一庵。忽有樹風迎面將燈燭吹滅。三人遂立。
石生道:「我們如今須要進庵方好。」懷伊人道:「門已緊閉,燈火又無,如何得入。」湛然道:「待貧衲打開門來,假以投宿,你們隨我進去如何?」石生道:「此計不妙。夜半三更,敲門投宿,人無行李,豈不致人驚疑。且隨我到後門看看。」三人到了後門,亦是緊閉,尚且封鎖,乃是素不通走路的。復又轉回庵旁,見一土堆,旁有修造庵的磚瓦,堆至半牆。
內有一古樹,高聳出外,石生悄悄爬上,伏在牆頭。見內有一間房子,尚明燈火,窗外有影,儼然似人在內。石生遂低聲說與懷伊人,叫同湛然爬進。懷伊人同湛然止道:「這個事做不得。倘被人拿住,非賊即盜。」石生低聲笑道:「你二人好見事不明,怎得叫人曉得。縱然事出意外,誰敢究我。」懷伊人同湛然聞言,仗石生之勢,挨次攀樹而下。原來是一所空園,和尚俱在前邊房頭住歇。
三人牽衣而行,行到窗前,從縫中一張,恰是田又玄在此設榻。燈下正將賣柏兒銀子打開稱看。自己忽然笑道:「那小石兒前世應該欠我這宗大財,如今死後還著小使賞我。」將銀子一封一封看畢,又作悲狀,沉想半回,歎一口氣道:「我今日不該將柏兒晚間賣,待明日早賣,還脫身的遠。如今離鎮不上二三里地,齊翰林一下識出假女兒來,差役尋到此處,我即是死了。」又自解道:「那也不妨,我原對媒人店家說我進京,斷然不知我來此投宿。倘若有禍,只好借重媒人店家承當。」
又自己復笑一回,把燈挑明,四面望望,恐怕有人,將門抵緊。
石生同懷伊人、湛然在外,見這小人之況,各皆掩口忍笑。
石生近前將窗櫺用指彈上一彈。田又玄手掩著銀子,抬起頭來聽了半晌道:「如此夜靜,是甚麼響,莫非此處有鬼,和尚見我苦要投宿,故愚我在此麼?」遂咳嗽道:「我乃當今才子,甚麼妖魔鬼怪,敢於造次。」石生故作鬼聲,懷伊人亦隨假啼。
田又玄慌道:「你是哪裡屈鬼,快走,不可停留。如若不依,我田才子定用飛劍斬汝之頭。」石生低聲作鬼行走著語道:「我乃死後的石池齋。你假我之名,致我於死。又將我柏兒改裝女子,賣與齊翰林,得銀百兩,特來追銀討命。」田又玄聞說,手慌腳亂,呆了半晌道:「我與石先生生前至交,怎敢假名,致先生於死地?先生,先生,你去尋鐵不鋒才是。」石生道:「我犯不著去尋鐵不鋒,只要尋你。」田又玄嚇得走投無路,口中慌亂叫張叫李。石生道:「你同白隨時在玄墓游梅,假我之名會鐵不鋒,那也罷了。後來又謀我館事,以致錯我姻緣,憑何道理?」田又玄道:「那是白隨時叫我假名,非小的所做。」石生道:「你從頭實說,免我進來。」田又玄忙道:「待小的說明。那館事先是我要謀取,後與白隨時相商,以臨鶯假作凌春,哄老先生上淮,所得館金,與白隨時三七同分。不期遇著懷伊人到,把我假名之事打破,其實不曾得利。後欲回家,恐白隨時要館穀同分,不得已復往徐州了。」石生道:「你當初若說出凌春是梅小姐,免我奔波道途,我少得也要謝你幾兩銀子。為何做此小人之事,一般天理昭彰,利又不得,何苦誤人婚姻!」田又玄道:「小的初亦不知凌春是梅小姐,及後赴館時方知的。」石生道:「你既錯我之姻緣,後來徐州拿我,你就該直認請罪,何累我冤死。難道這也不知?」田又玄道:「徐州致害之事,乃是那沒良心的鐵不鋒與畢守謙商議,令畢守謙寫書致徐州錢公拿你的。與我無乾,我怎好替你?」石生道:
「我在畢家未曾得罪鐵不鋒,他如何憑空害我?」田又玄道:「他肉眼不識泰山,以先生為假名士,心下不忿。故與畢守謙同謀。」石生道:「這也是你以假亂真,若你不假我名,鐵不鋒焉敢害我?」田又玄道:「雖然為我假名,實是為先生做情詞豔曲愚弄他家小姐。」石生道:「我生前與你一見如故,待你之情,也不為薄。你既知情,怎在徐州村店時,不與我先說一聲?」田又玄道:「蒙愛請我吃酒,那時小的忘記向先生道及了。及後尋著鐵不鋒,鐵不鋒叫我愚弄先生在店,他叫公差人說代我除害。小的受他之托,只得反言先生姓田字又玄,不知為何就做出來了。」石生道:「好個不知為何做出,前後事體,皆因你起,你罪已發,在所莫逃。可同我到閻羅那邊去折辯。」田又玄慌得面如鬼臉一般,手拿著銀子拍案顫抖不止,口中道:「石先生,你乃當今才子,名留海內,將手高高,就放過了小人,如何要與我一般見識?」石生道:「我非與你一般見識。你實有三罪:一在蘇州冒名圖利,錯我姻緣;二在徐州,知鐵姓為你害我不救,且知凌春是梅小姐不言;三騙我行李,將我義僕苦逼假裝女子,賣人為妾。這三件事,我實恨你,今夜決不輕放。」田又玄慌道:「梅小姐之事,在徐州非小的不言,實不敢言,言出恐先生去訪,知我假名之事。令管家裝女一事,實出無奈。我的銀子俱供養了他,原指望救他脫難,不意途中缺費。托先生洪福,暫得小利,以全他生路,並非壞心。」石生道:「你巧語花言,只瞞得人,怎瞞得神,這話我總不信。可將我當日詩稿與今日銀子,封起丟出,便饒你。若要遲延推卻,我從窗縫中走進,活拿你去。」田又玄慌道:「老先生,你死後要這詩稿、銀子何用,不若賞我罷了。」石生道:
「我若不要詩稿,你斷還假名騙人。快同銀子丟出,免我進來。不然,我隨一陣清風,到齊翰林那邊托夢,說你在此,叫他差役拿去,活活打死,與我同伴。」田又玄道:「石先生,你生前是極通情的,如今我將詩稿奉還,這銀子與了小的,待小的到蘇州做齋禮醮,超度老先生昇天何如?」石生道:「我昨日向閻羅殿前告了你了,你若超度,只好免你前事,如何免得騙我小使之事。我要銀子,亦無用處,不過托夢獻與別人,使他能贖出我小使,免他在齊翰林處拷打受辱。」又道:「你將這銀子留下十兩作盤費,往蘇州齋醮,餘皆付我,免得閻羅差鬼拿你可好。」田又玄忙忙順從,將銀子留下一封,餘皆用布包起,並詩稿捆在一處,向窗外只管張瞧,不敢開門。懷伊人同湛然見其慌張之勢,說不出,笑不出。石生道:「你若怕我現形,可用竹竿挑著,遠遠站立,向窗格中丟出。就不妨了。」
田又玄聽說,連忙取下帳竹,挑著詩稿、銀子,遠遠立在牀前,向窗外一送,窗紙裂破,撲咚一聲,落在地下。懷伊人同湛然忙忙拾起,先攀樹窬牆而出。石生道:「這東西雖然把我,我魂靈還要跟你上蘇州去,看你悔過不悔過,再假名不假名哩?」
田又玄見窗紙戳破,立在牀前,手持竹竿,只是發戰。石生仍待向他說話,忽聽前面有人咳嗽,石生即忙回身,也窬牆而出,見懷伊人同湛然俱立著等候。
石生仍立在牆頭,望其動靜。見一和尚口中嚷道:「這時夜半三更,你這客官還不安歇,在此自言自語做甚麼事?吵得人也睡不著?」田又玄忙開門道:「老師快來救我!」那和尚走進,田又玄高聲道:「老師這邊有鬼,與我胡鬧半夜,總不肯去。」和尚大笑道:「真活見鬼!我這空園極是潔淨的。明日就興工造殿,鬼從何來?」田又玄道:「顧不得老師,今夜奉求陪我一宿。不然,我移行李到前邊去住。」和尚道:「不相干,是你疑心生鬼,哪裡有鬼。」田又玄急道:「我就死也不在此宿了。移牀前房,明日多送些香資吧。」石生立在牆頭,俱聽在肚裡。懷伊人在磚堆下用手扯道:「燈籠又無蠟燭,乘此月色快走。」石生方下磚堆,同湛然三人,悄悄復照舊路而回。見月影西斜,時有四鼓。三人一頭走,一頭說。石生道:
「原來徐州之事,乃鐵不鋒同畢守謙所害,若非我用此計,這廝如何肯一一招認。」懷伊人道:「當時我在旅邸中,吾兄冒雨相會,道及此事,弟就疑白隨時、鐵不鋒是個壞人,兄尚不信。」石生道:「那時弟不知田又玄假名之事。只道我與他輩初交,兩無仇隙,故不相疑。」湛然接口道:「畢老爺寫書囑錢知州,我們尚然不知,若非田又玄今夜招出,還把畢老爺認作好人。」石生道:「當時畢守謙杭州上任,既將他女兒帶去,卻又故來辭我,說他女兒尚在舊宅,這事就有可疑,我們卻不曾想到。」說罷,懷伊人忽然大笑不止。
石生道:「為何見笑小弟?」懷伊人道:「我非笑兄。笑那田又玄,今晚活活見鬼,嚇得慌慌張張,不打自招。且將銀子樂意送出,白白養盛價半載,仍陪上衣服,還你一個原人。」
湛然道:「此事雖然做得乾淨,若要田相公嚇死在內,還好笑哩。」石生接口道:「尚不曾嚇死。我聽得還與和尚說話,要和尚陪他作伴。」湛然和懷伊人又大笑一回。
說話之間,不覺過了胡家橋,已到鎮中。過了田又玄舊寓,走到自己寓所,見門尚掩著,三人悄悄推門而入。關了門上樓時,見燈火未滅,柏兒坐在客房等候。湛然放下燈籠,將銀子取出,放在案上。三人就坐,打開齊看,見詩稿弄得韮菜一般,銀子倒是原銀,只少一封。懷伊人對石生道:「適才吾兄還不該送他那十兩銀子,都拿來才好。」石生笑道:「若將那十兩銀子拿來,叫他前不能進,後不能退,必致他於死地了,我如何做得?」懷伊人又道:「論他假名遺害事情,也該致他於死方好。」石生笑道:「他假名遺害,固當有罪,然我若非他假名遺害,如何成就我今日之事。」懷伊人道:「卻如何說?」石生道:「起初,若非田又玄假名謀館,我怎得畢小姐之約;後若非因田又玄假名,鐵不鋒暗害,我必然成就了畢小姐這頭親事,如何復有梅小姐?今日弟得二小姐,正田又玄作了冰人方才成的。」說罷,懷伊人同湛然皆笑。
懷伊人又道:「吾兄所言,果然見道。但他將柏兒假裝賣人,這實是他壞處,無所解釋了。」石生道:「我也有得解釋。今日看將起來,田又玄竟非賣我小價,正是遠遠送我小價來,我賞他十兩銀子一般。」懷伊人近座細聽。石生道:「我當日被鳳公拿去,棄柏兒進京,兩下疏失。若非田又玄收留,供養至今,改裝女兒,我焉得有今日之會?看將起來,我屢屢承他好意,謝他十兩銀子,猶覺其少。」懷伊人同湛然又笑一回。
湛然向懷伊人道:「石老爺真滑稽之口,且甚見道,非熟審世味不能。」懷伊人道:「大抵小人作事,原是愚淺。石兄置之不究,正是寬宏大度處。」三人齊笑了一回。柏兒在旁,俱各會意。又議了次日起程之事,方各安歇。正是:
作事原無伺,天公未許欺。
若教人不識,自已莫非為。
不知石生次日如何起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