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秋風天解元乞食 明月夜才鬼做官
詩曰:
休題李白傲天子,漫道高陽是酒徒。
才大何妨為乞食,情疾且任笑狂夫。
假男抱蘊今罕有,倩女離魂古不無。
誰教世情偏反覆,從來人事有榮枯。
卻說李穆如同石生下在河南會館旁邊圓通寺內,清晨起來,聞知出榜。李穆如只道梅翰林用情中了石生,石生亦自擬必中。
二人梳洗已畢,正待出門看榜,只見十數人峰擁入寺,口道:
「報李景文相公的。」李穆如同石生忙起身問時,那報子取出報帖,李穆如看罷,恰是解元李景文數字。遂復問道:「榜中可有個齊相公嗎?」那報子道:「並沒有個姓齊的。」李穆如打發了報錢。報子去後,李景文向石生道:「解元如何是我,莫非錯報了嗎?」石生道:「豈敢錯報表兄。恭喜表兄,今科擢元,即弟一樣。只是弟不能在京奉陪盤桓了。」李穆如道:「梅老先生一定不肯遺落表弟,且再候報來問他。」石生道:
「想是梅老先生不知弟改了名姓,不能用情,亦未可知。表兄既中了元,弟不中是實了,又何必候報。但我場中文字,做得太過於高古,若中必然是元,若非元即不中了,此在自己可以定得。」李穆如道:「就是吾弟不中,在此代我照管照管何妨?」石生愀然道:「不瞞表兄說,弟淮安有一親事尚未停妥,因聞考試,權偷寸隙來此。如今既擢不得一名鄉科,在此何用。」
說罷,就令柏兒收拾行李。李穆如留之再三不肯,遂亦隨別。
石生辭過寺主,李穆如送出門外,又見二起報子報李穆如。
李穆如又問道:「榜上可有一齊相公麼?」報子道:「並沒有個姓齊的。」石生道:「表兄不必再問了,這是弟之遭際,應該如此。」李穆如悵然道:「吾弟大才,自有飛鳴奇遇,不必以此一時遭際為悶,可放心謀為親事。愚表兄明春俟會試後,即來淮奉訪。」石生唯唯應諾,各皆灑淚。正是:
萬般心事千般用,兩字功名一字天。
卻說石生見鄉科不中,別了李穆如,悶悶出京,仍訪畢小姐消息。不期破屋遭風,行船遇浪,苦被風浪羈阻,日行數十里。及到淮陰,盤費殆盡。欲就清涼寺住,恐徐州之事未結。
只得放下行李,使柏兒坐在荒郊看著,自己潛潛走到清涼寺訪問湛然。路近先春園處,見一小頭陀在門後玩耍。石生叫他一聲,那頭陀抬頭問道:「石相公幾時來的,怎麼不到寺中看望看望?」石生道:「湛然師傅可在寺中麼?」那頭陀道:「向外面收緣簿去了。」石生道:「這邊畢老爺家,可有人從任上來麼?」頭陀道:「頭陀道:「畢老爺為貪酷,官已壞了,如今在杭州拿問。家眷寄在本處錢老爺衙內了。」石生忙問道:
「哪個錢老爺?」頭陀道:「就是當初在徐州做官的錢老爺,如今為拿賊有功,升為我們這邊本府。」石生道:「寄住錢老爺家,就是小姐一人,還有甚人?」頭陀道:「聞說還有一位姪兒。見錢老無子,權作錢老爺義子,現在衙內。」石生聞說,不勝感歎。又在先春園外,探身窺視。見內裡風霜蕭瑟,草木零落,大非舊況。遂信步復回。那頭陀道:「相公何不到寺中隨喜隨喜。」石生道:「等待湛然師傅回時,再來隨喜吧。」那頭陀仍在後園外玩耍。
石生一路納悶,來尋柏兒。行至半路,見一人肩挑酒肴,走出城門,旁有一人問他何往?那人說,請錢老爺公子在郊外賞菊。石生聞說錢公子,知是畢監生之姪,遂閃在一高坡上,觀其去路。見那人將酒挑在一野園中。野園中有數人走出,皆手舞足蹈,相視而言,卻不聞聲。石生恨不能面向園中,問錢公子消息。因復下坡想道:「我與錢公子素未相識,如何得能與他談及他令妹事情?」又轉念想道:「我千里而來,也是為著畢小姐,豈可他令兄覿面反教錯過,這是必須要會的。」只是思會無由。為此沉吟半晌,忽生一計。回首向柏兒處,將玉簫取出,又換了柏兒青衣舊帽,叫柏兒仍看著行李,復從坡旁走到那野園中,見那數人皆席地飲酒,且兼作詩。
石生悄悄從山旁石瞥見詩題,卻是觀菊。候眾人詩將作畢,將玉簫吹起。眾人齊道:「你是何人?在此吵鬧。」石生道:「小的窮途缺費,肚中饑餓。聞眾相公在此飲酒,特來化盞酒片肉,稍充饑餓。」內有一老者,叫人斟了一碗酒,搛了兩塊肉,遞與石生。石生欠身接過,立在面前,故意遲延慢飲,聽眾人講話,要看哪一位是錢公子。只見一少年者對眾道:「我們今日這詩,做得甚是如意,若錢公子來時,我們還有興趣。」
那一老者回道:他做公子的人,素常不曾外出,我們怎請得他來?」那一少年者道:「也不如此,想是錢公祖接梅道尊去,衙內無人,留他在內料理事務。」那眾人齊欠身道:「富兄所見不明,聞得梅翰林方才出京,如何就說到任。」那一少年者笑道:「連諸兄之論,亦未必是,除非遇見錢公子,方有的信哩。」說罷,各復飲酒作詩。
那一老者舉杯目顧石生對眾人道:「這等一個青年人,流落乞食,可見世情艱難。」眾人各為惋傷。那一少年者笑道:
「自古男兒立大節,不武便為文,哪曾見上天餓死好漢。這還是他技拙無能,生就化醅,應當如此。」那上老者正色道:「兄論大錯。當初顏回,糟糠不厭,卒壽早夭;夷齊廉潔,餓死首陽山,豈非好漢。」一少年者道:「今人怎比得古事,若他但有所長,向豪門投身,也有飯吃。還是他無能,以致如此落魄。即如吾輩讀書明理,且擅詩賦,任他世情艱難,豈得致於此地。」那一老者改口連聲道是。石生聽罷,將酒吃過,送上碗去。那老者向石生道:「你這一個青年人,為何不投一官家安身,以致於乞食。」石生道:「異鄉無人引進,只得乞食。」那一少年者道:「這本府錢老爺的公子,與我至契。我薦你去為僕,但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拿,思量欲做何事哩?」石生心下要訪畢小姐事,連聲道:「小的隨便書房中聽用吧。」那一少年者道:「既欲服侍公子,在書房中,你卻有何長處?」石生道:「小的也素擅文墨,就是詩賦一道,亦不算不知。」眾人各皆驚駭,以為謬談。那一老者道:「他既口出大言,必有大用。就將我們觀菊題目並韻,叫他和一首,若果然做得,賞他一壺美酒,兩簋佳味。若做不出,罰他吹十套曲子。」那一少年者道:「說得有理。」就叫人將整菜撤去兩碗,取一壺好酒,遞與石生。又將紙筆拿在地上。石生將酒吃過。展開紙來,見上面題已寫就,韻限芳妝霜章四字。遂援筆即揮一律,後書齊也水秋日草,呈上眾人。眾人各皆驚異,接過,看上面詩道:
日暮千山人寂寞,秋殘九月菊芬芳。
何曾粉膩青娥妒,到處風流逸士妝。
傲骨浴寒三徑雨,天風吹落一籬霜。
年來無限蕭條意,相對依依賦短章。
眾人看罷,各道詩名也還不俗。又問石生道:「這詩莫非是抄寫來的嗎?」石生道:「若抄寫的詩句,那能恰好合相公的限韻。」眾人道:「你既曉得兩句詩兒,為何要與人家營工?」石生道:「小的知文章不能療饑,不若營工求食。」眾人聞言歎息。那少年者道:「你且回去,明日討回話吧。」石生道:「請問相公尊姓,住居何所,明日好來找問。」那一老者接口道:「這相公姓富,字雪煙,家住城內府前,是錢公祖門生。我叫吳皆吉,是富相公緊鄰。你明日到我家討回信便了。」石生聞言,謝賞而去。正是:
治民自古全非武,乞食於今半是文。
卻說這飲酒之人,見石生去後,也有驚異的,也有疑他的,獨那一老者吳皆吉,再三叮囑那少年的富雪煙,叫他舉薦到錢公子處求食。當日數人酒罷詩畢,候錢公子不至,各皆散去。
那富雪煙到家,即寫下一書,向錢公子道及吹簫乞食作詩之事,並眾詩一並封起,投入府衙。那錢公子一見說玉簫之事,並觀菊詩句,心下甚是沉吟不決。只是齊也水三字,同了一新解元名字,尚有未白。即吩咐外面家丁傳與富雪煙道:「齊相公是新科解元,要請相會。」富雪煙聞知,吃了一驚,隨即尋著吳皆吉,道及錢公子所傳之話,吳皆吉亦為稱奇。富雪煙道:
「我說不要管他閒事,如今錢公子要請相會,卻到何處訪問這個齊解元。」吳皆吉道:「富兄不必著急,且回錢公子家丁去。候明日,齊解元必來討回信,我們以此實告,令他與錢公子相會就是。」
富雪煙照吳皆吉之言,回了家丁歸去。晚間富雪煙至家,躊躇一夜。未到天曉,即來吳皆吉家等候石生。只見一管家從外走進報導:「昨日乞食的人來了。」富雪煙忙起嚷道:「這奴才怎麼不叫齊相公,如何說甚麼乞食的人。」吳皆吉道:「且不要罵,俟小弟如今責罰他。」石生仍是青衣舊帽走上。不知何故,見吳、富二人忙忙走下迎著施禮。石生忙扯住道:「二位相公如何與小的施禮?」吳、富二人齊道:「我二人肉眼,不識是新科解元齊老先生喬裝乞食,晚生輩昨日獲罪實甚。」
石生亦驚訝道:「小的是何等之人,如何認作新科解元,想是相公錯了。」吳皆吉道:「先生不必相瞞,同去會錢公子便知。」富雪煙一把扯住道:「齊先生且到晚生寒舍,便飯少坐,再去相會。」石生道:「且會過錢公子,辯過明白,再領盛情。」因此,三人同出門到府前。錢知府正不在家,遂著報事的傳與錢公子知道。忽一家丁走出道:「請吳、富二相公回府,留齊相公在後堂相會。」吳、富二人交付了石生,欣然回去。石生走進後堂,等了許久,只見一小童傳開宅門,又請齊相公內書房相會。
石生緩緩步將進去,到了書房。但見:
香盈案幾,疏透窗櫺。秋光與白水俱明,敗荷共竹聲相亂。
書史頻仍,不啻二酉珍異;龍蛇滿壁,盡是人日題詩。朱顏皓齒,人在兼葭正少;錦心繡口,淡傾白雪銷魂。靄靄和遜,恍疑是天上玉容;楚楚衣冠,應不是凡間別種。
錢公子見石生秀麗可人,從容走下,相為施禮。石生道他是畢小姐之兄,亦朝上還了一揖。
二人分賓就坐,錢公子道:「恭喜齊兄,作聖上門生矣。」石生道:「小弟何以作聖上門生?」錢公子道:「想是齊兄不曾見新報嗎?」遂令小童取出報來,遞與石生。石生接過看時,上道:「八月二十二日,禮科給事徐,一本為鄉試事,翰林院主考梅,取中解元李景文,文不中式,請旨驗卷等因。旨命:
『已取未取文卷,解入文昌殿。』聖上於二十三日御臨文昌殿,隨手拈著未中監員齊也水,文堪作元。當日旨下,將翰林院主考梅,補淮安兵備道缺,以功待罪。仍擬已中未中諸生,赴京復試尚未完奪。」石生念罷,又驚又喜,付小童收去。
茶畢,錢公子道:「齊兄為何不在京候考,故作微服來淮,其意為何?」石生道:「小弟有一知己姓石,浼弟攜玉簫來淮訪一畢小姐。昨因偶然見吳、富數人,飲酒作詩,故喬裝乞兒,特探問畢小姐消息耳。」錢公子忽作想道:「前聞舍妹與一石池齋曾結過百年之好,舍妹贈有玉簫一管。今齊兄言言道著,莫非貴友就是那石池齋嗎?」石生忙忙應諾。隨又問道:「畢小姐如何是錢兄令妹?」錢公子道:「弟本姓畢,字守謙者,即家叔也。因家叔武林俗吏之務未清,故遙將舍妹寄於錢府。舍妹恐有世俗不安,妄求婚配,有失石兄之約,因浼弟同來,以作他之主持也。」石生故道:「原來錢兄姓畢,即畢小姐之兄。今日相會,可稱天湊奇緣了。」錢公子忽皺眉半晌道:「敢問石兄以此心腹事,不親自來訪,反勞齊兄遠至何也?」石生道:
「石兄乃弟同社之友,素常以道義肝膽相信。前在京師,道及令妹之事,他費了許多苦心,弟聞知亦不覺淚下。」錢公子道:
「石兄如何道及,請試言之。」石生道:「他說令妹名凌春。石兄於正月十七日,曾在吳下玄墓古香亭上見其詩句,知令妹是個才女,即著管家揭其詩句,在吳偏訪不遇。後因揚州梅翰林家,有赴館之行,買舟至閶門,遇一友人姓田字又玄者,與一醫生姓白字隨時者,說曾與令妹在常州看病。彼時石兄細細探期消息,知令妹在淮,即棄館來淮,住在清涼寺中。又在先春園,聞得令妹琴音,彈出他古香亭所作之詩。後令花婆陸媽,將令妹原詩壁上,蒙令妹贈以玉簫,留為後日佳驗。不期後令妹隨令叔榮任武林,忽爾風雨兩別。此時石兄在京,無日不懸懸於心,因托弟來訪。」錢公子聞言,柳眉頓蹙道:「齊兄不言,弟亦不知。適聞齊兄之言,乃石兄以他人之詩,誤訪舍妹了。」
石生驚問道:「當時令妹曾認詩句,且琴中又伏石兄之詩,恰兩相投洽,何誤訪之有?」錢公子道:「舍妹名臨鶯,非凌春也,並不曾作詩在古香亭上。且從正月二十日在玄墓,的因得大恙,次日即返了。當日陸婆將石兄之詩,遺落家叔手,舍妹亦並不曾見,非誤而何。」石生聞言,沉吟半晌,忽歎一聲道:
「這事石兄中小人白隨時、田又玄之詭言了。」錢公子愀然欠身道:「齊兄何怪田姓白姓,當怪石兄自誤其事耳。在白姓田姓無關己事,誤以鶯作春,並以臨凌相錯,其失猶淺。在石兄,游梅既見舍妹之詩,後在淮復聽舍妹琴語,就當以理推之。若舍妹游梅在先,怎知石兄而後有古香亭之詩句。既舍妹游梅在後,怎得遺石兄而先有古香之預筆。即此,舍妹非凌春可知。
何石兄不悟,復著陸婆導其慇懃。在舍妹,知石兄非比遊人浪子,意不可卻,贈以玉蕭,實不曾見甚麼古香亭之詩,難道陸婆獨未致其意麼?」石生悵然道:「石兄言玉蕭乃陸婆傳入清涼寺的,不曾會面。在石兄當日亦疑令妹石兄之詩,有先後不同,恐非凌春,故著陸婆拿古香亭之詩以探之。不意今日因陸婆之誤,以致於無所不誤了。」錢公子掩淚歎道:「今日之事,石兄誤訪,以致舍妹誤認奈何?」
石生見錢公子淚濕芳姿,嬌若露滴名花。不禁亦掩淚慰道:
「石兄乃天下韻人,豈有得凌春而舍令妹之理,自然不悔初心。吾兄不必惋傷,致損芳顏。」錢公子道:「我怪石兄怎不親來面訣,致人割肚牽腸。」石生道:「不瞞畢兄言,石兄因被人所害而去,故今在京爭求功名。恐前案未結,不得臨淮。」錢公子道:「弟也聞得他有飛害之事,在家君手,久已結案在徐。今徐州新任鳳公,不過僅存一緝獲批,掩上台耳目,何地仍在京不來?且今歲鄉錄,又不聞他名姓,全不以世情為事,真太疏放了些。」石生道:「在吾兄怪其疏放,在石兄京中如坐針氈,無刻不以功名、令妹為念。」錢公子低首試淚道:「如今他另有知心,以舍妹念無用矣。」
石生聞言,愀然移坐道:「畢兄何為而出此言。石兄乃天下多情人,他意弟所素知。若一聞錯訪之信,斷不忍得凌春而舍令妹。但恐令妹見有凌春,不肯見愛石兄耳。」錢公子回嗔道:「齊兄此言,以舍妹為世俗之女了。舍妹頗知禮義,每苦憐才心重,只是面貌似小弟,恐石兄因凌春而嫌舍妹貌丑。」
石生道:「吾兄青春多少?」錢公子作羞語道:「弟與舍妹同年,今已十七,只是弟長舍妹不數月耳。」石生作愧道:「弟年僭長一歲,實愧面貌不及,吾兄之丰姿,若文寒仙子,真世間所無。即令妹之貌,得兄十之六七,亦冠天下群娥,況意似吾兄乎。令妹既果不棄石兄,石兄豈肯反棄令妹。求吾兄便寫一字,道達石兄,以實弟言。」錢公子道:「我觀齊兄美如冠玉,又見昨日觀菊詩,妙若麗珠,真才美並茂,自是解人,弟豈敢誣說相欺。且弟在衙,素不輕出隻字。即如昨日吳、富二姓,乃家君之門生,請弟觀菊作詩,弟止口傳出題,不面赴召。
今日所會齊兄,因玉簫之事,疑是石兄;又見菊詩口氣相同,只道是石兄假齊兄之名來訪舍妹;又喜家君外出,故得接談。
知齊兄為石兄知己,諒不疑我言為迂。」
石生聞錢公子之言,意方釋然,忽見一小童拿出肴饌留飯。
石生起身告辭。錢公子道:「弟便飯不敢苦留,薄具微儀,以代遠送一程罷。」隨向房中箱內,取出一包散碎銀子付與石生,石生也正用著,只得收留。錢公子道:「寒家忝為石兄新眷,齊兄又是石兄道義知己,幸勿以我言外傳。」石生見錢公子出言動履,大非凡境,不勝依依應諾。錢公子令開了宅門,又道:
「齊兄此行,宜速進京復試,相會石兄。不可又擾吳、富二家,吳、富非吾類之人。」石生應諾。錢公子道聲恕不遠送,二人就在宅門,拭淚別過。正是:
錯事連綿不可訴,衷睛堆積向誰言。
卻說石生聞錢公子之言,遂出了衙門,尋到柏兒下處。當即收拾行李,一同上京。不一日,行到徐州地方。途中正與柏兒閒談錯訪並復試之事,忽見一人從路旁過去。柏兒訝道:「這是田相公過去了。」石生忙忙叫了數聲,那人不理。石生下了牲口,向前扯住道:「田兄別久,就不認得小弟了。」田又玄忙回身,向石生揖道:「先生因何至此?」石生道:「要往京應試。」田又玄恐揚州之事有礙,遂問道:「別後可曾向梅老先生那邊去麼?」石生道:「那館事,前夏間薦懷伊兄去了,自後並不曾有書往來。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道:「因拜望此處鐵不鋒兄,故羈留未回。」石生道:「小弟也要看他一看。」田又玄道:「先生應何相認?」石生道:「曾在畢小姐家會過。」
田又玄忙道:「只怕鐵兄也要進京,不能得閒相會哩。且問,那畢小姐親事如何?」石生道:「說起話長,且到前面尋一靜所,與兄盡談。」正攜手走時,面前有一村店,布旗上書酒家二字。石生遂拉手入店,取了一壺酒,二人對談。石生就將錯訪之事,一一說知。田又玄故道:「當時白兄為何道及?」石生道:「想是白兄誤聽,以鶯作春耳。」田又玄道:「先生可還要訪那凌春嗎?」石生道:「小弟俟復試後,再作圖謀。二人話猶未畢,柏兒走上道:「相公早早去吧,恐天晚不便行路。」石生道:「我還要看鐵相公哩。」田又玄聞言,恐石生會著鐵不鋒,露出他假名之事。遂想了一想道:「飲酒事小,莫誤先生行路。若先生要會鐵兄,只恐鐵兄未必在家。小弟且先去探問一回,若他在家,請來相會;若不在時,小弟還來奉復何如?」
石生道:「兄可速來,免弟久候。」田又玄將石生留在村店,飄然別去。方進城時,冤家路窄,恰好遇著鐵不鋒。原來鐵不鋒將石生在畢守謙家飲酒,並徐州謀害之事,久與田又玄說過了。
田又玄此時相遇,即反言道:「當日那假名士,如今在城外村店中,原來也是弟一相知,叫做田又玄。適見他口稱曾與鐵兄在畢宅相會過,弟因知是他向日假我之名,如今弟被他以假亂真,不識鐵兄何以策我?」鐵不鋒聞言即怒道:「向日徐州之事,因他私逃,尚有一緝獲批在鳳公處。既他本名叫做田又玄,石兄且愚他在店,弟到州前叫公差來拿他處死,又何慮哉?」
田又玄道:「既鐵兄有些義氣,弟且去愚他在村店中,可速來要緊。」鐵不鋒領會,向州前飛去。
田又玄滿心歡喜,仍出城到村店中。石生見田又玄忙立起笑道:「田兄真信人也,鐵兄可在家否?」田又玄道:「即刻來店相會。」石生令坐下,又取一壺對飲。飲未半壺,只見公差紛紛走入店內,不容分說,將石生鎖起。口稱石生為田又玄。
石生大笑道:「我非田又玄,為何鎖我?」那公差即放了石生,又將田又玄鎖起。田又玄慌道:「你拿我做甚麼?」那公差道:
「你鬼名石池齋,做了土賊贓主,不拿你拿誰。」田又玄忙道:
「我非石池齋,為何拿我?」那眾公差道:「我們不管他閒賬,你二人總到堂上去辯。」眾公差將石、田二人一齊拉去。鐵不鋒故意從外忙走進道:「二兄所為何事?」石生道:「他拿田又玄的,要將小弟帶拿了去。」田又玄道:「他拿石池齋的,亦要將小弟帶拿了去。」鐵不鋒作驚訝道:「二兄既遭此大變,真假難逃公論,就同到法堂折辯何妨。」石生道:「鐵兄之言有理!」田又玄慌道:「我實非石池齋,我乃蘇州人。石先生乃河南人,音語尚有微別,要我同去何用?」石生道:「可取出批文看看,自知是你是我。」公差忙取出文批,上道:「贓主石池齋,父原任蘇州理刑。」看罷,田又玄道:「難道我父是蘇州人?曾在本處做理刑?」眾人見田又玄說得有理,就將石生拉去。柏兒扯住放聲大哭道:「我說叫相公早早行路,相公不依,守出這禍事來了。」石生回顧亦掩淚道:「我實不曾犯法,到州真假自明。你放心在此看著行李,可將玉簫取出,與我隨身帶著,恐有失誤。」柏兒取出玉簫,遞與石生。石生向田又玄道:「小價乞權代照看。」田又玄應諾。石生掩淚拋下柏兒前去。
田又玄同鐵不鋒送至城邊。鐵不鋒回頭道:「兄尚何往?」田又玄道:「吵得心中煩悶,到府上且歇息歇息。」鐵不鋒道:
「我素常只認得兄姓石,卻不曾與田姓相交。兄既姓田,到我處何干?我明日要進京,做些前程,也不得閒功夫陪你東走西撞。你自尋路去,行李留著且作飯資。」
田又玄聞言愀然道:「弟雖假名,學問其實好似石先生。」
鐵不鋒冷笑道:「那兩句歪詩,今日想將起來,我還強如十倍,你尚自誇其能!若兄知趣,別尋去路便罷,若說求情之語,那時白了面皮,把兄認作贓主,首到州中,將真石兄換出,恐傷雅道未便。」說罷竟走。田又玄慌忙,欲待他往,又無行李。
立著心生一計,頓回嗔作喜。遂走到村店,故作驚慌向柏兒道:
「你相公到州,苦打成招,後面公差趕來拿你,你相公叫我速帶你遠逃。你若不依,我先去了。」柏兒聞言,前淚未乾,復又大哭。嚇得慌慌張張,背著行李,跟著田又玄一路向北哭去。
正是:
世事百年皆夢幻,相逢頃刻各分離。
卻說石生被公差拿到州中,聞鳳公接淮安梅道尊去,尚未回衙。因在衙旁一土地廟內同公差少候。石生心下記掛柏兒,又不知這事如何審理,只管胡思亂想。忽見夕陽西墜,一白鬚老者引一紅顏女子走進廟門,叫道:「石生!你月明星上,雲開萬里,見青天矣。」石生忙扯那女子道:「我為你奔波道途,受了許多淒風苦雨,又遭此害,女娘,你可知否?」那女子笑而不答。那白鬚老者將手扯著那女子道:「我們往京快走!」石生忙忙向前再訴,那女子將石生一推,口道:「你也往京快走!」石生掩淚爬起跑時,眾人齊喊道:「老爺回衙了!」石生驚覺,乃是一夢。見天色昏迷,明月早上。
公差將石生帶到堂上。見燈火滿堂,皎潔如晝。那鳳公端坐在案,隨問道:「你就是那贓主石池齋嗎?」石生立著道:「監生姓齊名也水,並不是甚麼贓主石池齋。」鳳公道:「你是何方人氏?」石生道:「監生是河南開封府人,因秋試不第,遊學南方。蒙聖恩復試,親取解元,奉旨上京面試,故從老父師治下偶過。不知公差因何事拿監生到此。」鳳公聞是聖上取中的解元,心中也有些驚怕,遂沉吟作想。公差跪上道:「老爺不可信他胡言。他在酒店中已招認是石池齋,至此復冒名矮昧老爺。」鳳公道:「你是解元不是解元,我也不去理論。適我從外晚歸,有一對,你可對來。若果有解元之才,涇渭自分了。」石生遂欠身請對。鳳公出道:「日暮人歸,鳥落一村遮古木」。石生回思夢中那女子之言,恰與相合。即對道:「月明星上,雲開萬里見青天。」鳳公聞對,似欲寬宥。公差恐罪關反坐,即忙稟道:「這事老爺須要動刑,他明明是石池齋,父為蘇州理刑,他本籍是河南開封府生員。老爺不可因他冒言監生,姑取一對,以寬宥了他,恐上台聞知未便。」鳳公聞說,隨叫取刑具上來,要難為石生。忽見一陣風起,將滿堂燈光吹滅。石生見堂後走出一女子,衣服宛然如夢中所見,坐在堂上。
眾役忙忙點起燈火,依舊仍是鳳公。眾役方扯石生下堂,鳳公道:「叫那齊也水上來。」石生走上掩淚道:「監生是讀書人,豈有與賊為伍之理。望老父師秦鑒。」鳳公道:「我看你這人品,斷非放法之輩。且名姓不對,出身各別,這是公差錯認。
你回去吧。」石生揖謝下堂。公差道:「他父曾為蘇州理刑,本貫河南,現與批文相對,小的如何錯認?」鳳公隨又叫石生回來問道:「你父曾在蘇州作刑廉嗎?」石生嚇得慌慌張張走上道:「監生父親現在河南務農,並不曾出仕。」鳳公大怒,向公差道:「你們賣放了贓主,故拿這書生來搪塞,以掩眾人耳目。還要妄辯害人,好生可惡!」隨丟簽各打三十。放出石生。石生走出,天昏地黑,不知何往。正是:
既數名金榜,先遭風雨場。
好人多折挫,終究不成傷。
不知石生如何逃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