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先生羞認梅花扇 翰林淚讀楊柳詞

  詩曰:
  假冒才名實可羞,風流自昔重荊州。
  高人不是塵為骨,小燕焉能鳳比儔。
  事到奸頑終出丑,文逢知己應相求。
  最憐求得翻成錯,秦晉還教向別謀。
  卻說懷伊人與石生別過,知石生腰間有了鈔物,到河南又有表兄同上京應試,一路平安,不足掛齒。當日記石生抵冒之言,行至淮陰渡口,叫了一隻划子船,買了些酒肴在上,帶著管家,不一日行到揚州。果然盤費用盡。叫管家拿了石生書札,自己又寫下一晚生帖,去拜梅翰林。及到梅翰林家,守門管家問道:「相公是何處來的?」懷伊人道:「我是石相公那裡來的。」守門管家道:「我家有個石相公,又是甚麼石相公?」懷伊人道:「我這石相公,不是別人,乃你家老爺請他處館的。他有親筆書札在此,你傳進自知。」守門管家道:「我老爺正假滿還朝,也不許投書札。」旁有一小管家道:「這想必是真石相公了。你傳進去,老爺自有分曉。」守門管家嚷道:「這個如何成得。適間找石相公的王文到家,才說是石相公進京去多時了,老爺聞言,現在內宅納悶,要打王文,說他做事不實。
  又是甚麼石相公書,你若要傳,你就去傳。」懷伊人笑道:「你二人不必爭論,這書正是石相公進京路中寫與我的。我姓懷,字伊人。是他相契的同社朋友,現有你老爺親筆關書在此。」
  那小管家向懷伊人道:「既是懷相公有老爺親筆關書,待小的先傳進去,與老爺看過,再請相公相會。」懷伊人將書札並扇卷總遞與小管家。守門管家回頭向小管家道:「恐防又是假的,你卻不當穩便。」小管家理,徑自傳進,一直到後廳,見梅翰林正在納悶,閒坐作想。將書呈上,梅翰林一見,就叫請懷相公相會。
  懷伊人不勝欣喜。走入前廳,與梅翰林揖罷,各依賓主而坐。梅翰林道:「貴同社為何吝教,不向學生寒舍一盼?」懷伊人道:「敝同社久擬投府,聆老先生清誨。為一不得已之事,故有失尊召。」梅翰林道:「如今尚在何處?」懷伊人道:「往河南邀他令親,打點進京應試。路值晚生,因以浼晚生來璧關書,且代請荊。」梅翰林笑道:「說哪裡話。適間又承賜扇卷,何以克當。」懷伊人道:「敝同社客中無備,聊具拙詩呈教,非敢言禮也。」管家茶上。梅翰林令取出扇卷,先將詩卷展開看時,贊賞不已。又取扇看時,忽驚問道:「這是貴同社之作嗎?」懷伊人道:「正是敝同社春間在玄墓觀梅之作。」梅翰林道:「原來是貴同社之作。」
  茶罷,又令管家取出田又玄、鐵不鋒之詩,遞與懷伊人道:
  「這二首詩,是學生蘇州得來的,不期貴同社詩亦在其內,今日可稱不意而合。」懷伊人接過看時,卻是一草稿,未款名姓。看罷問道:「這第二首詩是從何處得來的?」梅翰林笑道:「亦是蘇州傳來,未知是何人之胡談,敢附貴同社之末。」懷伊人道:「此是蘇州姓田字又玄之作。」梅翰林驚道:「原來此人姓田字又玄。可與貴同社相厚嗎?」懷伊人道:「沒甚相厚。曾在玄墓相會過,那日他強勉作詩,抄襲舊句,且亂談敝同社這詩。後同社知他狂妄,也就兩下疏交。」梅翰林道:「原來如此。」遂令旁人收去。管家又茶上,懷伊人告辭。梅翰林道:「懷兄且勿他往,少刻一卮候教。」懷伊人謙應。梅翰林送出大門,回家即寫下一請帖,上道:「刻下優觴,候駕早臨。」令管家送去。自己復到後面書房中,向田又玄道:「適一遠客來拜學生,少停有席,請石兄相陪,不敢具帖。」田又玄笑道:「晚生自當分半席主人,老先生何下一請字。但不知這人姓名是誰?」
  梅翰林道:「也是個沒要緊的人。」田又玄道:「光景也要到夜方得上席哩。」梅翰林道:「不消。昨日有一友,薦一班優人來,家下已打著備兩席酒,邀二三知己賞鑒。不期此人又至,我就將這現成酒席請他敘敘,以了情面而已。」田又玄道:「既如此,何不寬坐坐,以俟同行?」梅翰林坐下。又問道:「近有佳作否?」田又玄道:「晚生適才口占俚言二首,恐不堪法目。」
  梅翰林令取出,看罷滿口稱贊。田又玄又謙遜閒話一回。
  旁有一管家走上道:「酒席齊備,戲子在外,已久伺候。」梅翰林道:「著人請那相公來就是。」管家應諾而去。梅翰林攜詩亦別過田又玄,向外吩咐管家道:「若懷相以來時,可先請石相公陪坐,後再請我,你輩不可在旁。」管家領命,梅翰林向後宅去照管。
  少頃,懷伊人至,管家請出田又玄,梅翰林在屏風後窺其動靜。只見田又玄一見懷伊人,驚得面色慌張,作揖不是,就坐不是,逃去不是。懷伊人亦驚問道:「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四面望了一望,見無人在。將手扯過懷伊人在廳角上低口道:「小弟該死!一時錯誤,被梅老先生請在此坐館,以為小弟是石先生。小弟偶然順口應承,望先生大度包謊,向梅老先生不可提起個田又玄三字。小的來世,願為犬馬,以報大德。」
  懷伊人聞言不快道:「田兄差矣,石池齋乃當今名士,且我之契友。他特著我來訪問這事,我怎容你以偽亂真,壞他名望。」
  田又玄急道:「這事卻如何處,叫小弟一時怎悔得過來,求先生今日暫全體面,明日小弟即托故他往。」
  說罷,將手扯住懷伊人,直下一跪。懷伊人正待用手去扶,梅翰林咳嗽一聲,從屏風後走出。田又玄忙忙立起。梅翰林向田又玄道:「石兄可曾與懷兄見揖嗎?」田又玄忙拱身道:「見過禮了。」梅翰林遂與懷伊人揖罷,各分賓主而坐。茶畢,戲房奏樂,梅翰林安席。懷伊人首座,田又玄二座,梅翰林在田又玄席旁陪飲。懷伊人告坐畢,三個舉杯招飲。梅翰林又向田又玄道:「今日屈先生二座,幸勿見罪。」田又玄欠身道:「晚生半東,宜當次座。」梅翰林又向懷伊人指田又玄道:「這是學生西席也。姓石,道號池齋。懷兄可曾會過嗎?」懷伊人笑而不言。田又玄忙打恭道:「懷老先生與晚生在吳下朝夕相會。」
  梅翰林故笑道:「原來亦是舊友。」復舉杯招飲。懷伊人心下悶悶不樂,恐梅翰林反以真者為假,停杯作想。梅翰林又舉杯招飲。
  懷伊人方飲時,見戲子向上叩頭,拿上戲單點戲。懷伊人謙讓田又玄,田又玄打恭道:「小弟是半主,焉敢倒僭先生。」懷伊人就從實點了戲。三人聽曲飲酒。不一時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近來有一種匪類先生,竟辱名教。石兄在家,想也聞得嗎?」田又玄滿臉慚愧,強勉應道:「不曾。」懷伊人見梅翰林言中有意,即接口道:「我想人家延師如石兄者,斷然不差。」梅翰林笑道:「我家先生都是擇取再三,非假非冒,方才延請的,豈有差錯之理。」田又玄聞言,托以低首。懷伊人故向田又玄招飲。田又玄道:「懷先生素知小弟是量不佳的,適才吃了數杯急酒,胸中要嘔吐,求讓一杯。」梅翰林接口道:
  「石兄素常海量,今日因何推酒,想見怪懷兄嗎?」田又玄忙道:「懷先生乃吾故人,怎敢見怪。」梅翰林笑道:「既不見怪,還要請飲一杯。」田又玄只得吃了一杯。懷伊人又舉杯招飲,田又玄又強勉吃了一杯,不覺口中欲吐。梅翰林笑道:「石兄果然今日酒量不如。」遂舉杯向懷伊人招飲。
  飲不數巡,戲至半本,管家翻席,三人同起小便。梅翰林道:「今晚頗覺有些暑熱。」懷伊人道:「正是。」梅翰林遂吩咐管家取出適才那詩扇來。小便畢,梅翰林故向懷伊人將詩扇展開,在燈前玩索。田又玄從後走上,正待看時,見是石生筆跡,急忙回身上廳。梅翰林叫道:「石兄請來認認這草字。」田又玄不好不來,只得接過詩扇,皺眉半晌道:「晚生於草書一道,不甚精熟。」就復走上廳。梅翰林知他托故,遂邀懷伊人各照舊坐。低唱淺斟,飲了一回。田又玄見梅翰林手拿石生詩扇,連頭也不敢抬起,心下悶愧,就伏在案頭睡熟。梅翰林、懷伊人各皆默會,不去理論。賓酬主勸,飲至酒殘戲散,方令管家叫醒田又玄。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石兄為何獨今日悶席,想因故人而動家鄉之思了?」田又玄舒眼道:「晚生見絲竹之音,裊裊可愛,不覺伏案久聽,忘其所以。」梅翰林道:「原來如此。」懷伊人近前別過田又玄。梅翰林謂田又玄道:「石兄不必送吧。」田又玄道:「豈有不送之理。」三人遂同出大門。
  管家掌得燈火明亮,時已夜靜,懷伊人打恭回寓。正是:
  任他汲盡三江水,難洗今朝一片羞。
  卻說梅翰林別過懷伊人,同田又玄回到廳上,令管家撤去殘席。田又玄亦悶悶別過,回書房安歇。梅翰林獨回內宅,會見夫人、小姐,細細遂及今日飲酒識破田又玄之事,舉家又笑又惱。梅小姐笑道:「今日二詩,亦頗佳麗,想也是抄襲之筆了?」梅翰林道:「這何須用說。」對夫人、小姐又將田又玄先見懷伊人之醜態,形容一遍,方各安歇。
  到了次日,梅翰林早起,想一計策,要辭田又玄。正待向書房內去,見一書童出來報導:「石相公說,懷相公言他家中有一要緊事,暫別老爺回家,數日即來。今早五鼓,即收拾行李去了。他道不好驚動老爺,叫小的通報一聲。」梅翰林聞言,走進書房,見行李書物,盡卷一空。知他自慚逃去。仰天大笑道:「如此匪類,可恥孰甚!」隨吩咐一管家後面尾他去路,一管家下書請懷相公進來,延為西席,一管家打掃書屋。梅翰林即整衣等候。只見王文從面前閒走過去,梅翰林忽觸動田又玄之事,叫將過來問道:「我叫你請石相公,你書也不討封來,面也不會一會,致令匪人抵冒。到今做出這般醜態,使外人笑我延師不實,是何道理?」王文不語。
  梅翰林叫取竹板,正要責罰,忽一管家報懷相公已至。梅翰林方欲出迎,懷伊人已進園門。
  梅翰林迎到書屋,揖道:「有失遠迎了。」懷伊人道:「昨日過承盛愛,尚未拜謝。」二人分賓坐下,茶畢。梅翰林即吩咐管家,到內裡收拾鋪陳。懷伊人道:「不必另備,晚生有現成鋪陳,小價後面取來。」梅翰林道:「既有鋪陳,可請出小相公來拜先生。」管家應去。
  少頃請來,二茶已畢。梅翰林立起,向懷伊人揖道:「小頑煩托名師教以指南,實愧荊棘,有屈鸞鳳。」懷伊人謙應。
  梅翰林叫梅待臘拜過懷伊人。三茶又上,茶畢。忽一管家稟道:
  「適報房有一要緊報,投入內宅,請老爺去看報。」梅翰林起身,暫別懷伊人。懷伊人道聲不送。梅翰林進去。
  懷伊人回書房,見一書童炙茶。懷伊人因問道:「你家昨日那先生今日向何處去了?」那書童道:「昨日那相公,是假冒石相公來赴館的,被老爺識破,假托懷相公報他家中有事,今日五鼓,也不曾辭老爺就去了。」懷伊人聞言暗笑。書童又道:「當日這事是王文做的。老爺今日要責罰王文,值懷相公至,就不曾打得成。」懷伊人道:「與王文何干?」書童道:「老爺說他作事不的,為何不取石相公回書,以致匪人抵冒。王文還要借重相公,在老爺面前方便一聲。」懷伊人道:「若你老爺再要打他,我自然說情。」說罷,懷伊人管家取行李進來,收拾已畢。
  至午後,梅翰林備酒請懷伊人。懷伊人席間問道:「今日何所見報?」梅翰林道:「科中一本,為告假事,聖上親限日期,凡假滿者,遵限入朝料理國務,不准借假偷安。」懷伊人道:「老先生也少不得要奉召還朝了。」梅翰林道:「學生已假滿多時,尤當速往。」懷伊人道:「晚生有一書,煩盛管家便寄石兄,不識可帶得否?」梅翰林道:「但不知石兄作寓何所,面貌若何?」懷伊人道:「敝同社年方十八九歲,生得面貌清麗,堂堂人物。少不得在京應試。」梅翰林作想道:「原來石生是個風流美少,這般說不難。」二人遂舉觴飲酒。懷作人偶然道及田又玄私走之事。梅翰林道:「這匪類事情,學生俱已盡知。只因不曾訪得的實,故淹留至今。今日他既懼畏逃去,不必再究了。」懷伊人道:「那小人輩,怎瞞得老先生秦鑒。」梅翰林道:「還有一事,更覺可笑。這田姓又薦一鐵姓,相與作詩,有求婚之意。學生取出小女梅花詩與他為試,後來二人俱做不出。那田姓就抄貴同社之詩,鐵姓就抄田姓不通之詩。當日學生心下生疑,就辭了鐵姓,差役去訪石兄。不期訪石兄之人,昨日方歸,才知石兄進京。又值懷兄到,方識破其中細弊。」懷伊人道:「聞那鐵姓,乃徐州人,何以知老先生有令愛?」梅翰林道:「是學生當初失言,以田姓為石兄,故偶然執詩相告,道小女凌春,年十六未婚。他便薦鐵姓和詩,令我因才擇婿。」懷伊人聞梅翰林說凌春二字,沉吟作想半晌,以為是同名,遂置不論。復道:「此人不知又向何往。?」梅翰林道:「適才著人觀他去路,回說已上淮船,要到徐州,光景是向鐵姓家去了。」懷伊人想了想道:「若向鐵姓家去,必竟借敝同社之詩稿,又要假名。」梅翰林驚道:「石兄原來有詩稿在他處嗎?我道他做詩,為何首首皆好,只是字跡差些。
  昨日又有二首,亦甚佳麗,原因有詩稿故。」懷伊人遂歎道:
  「敝同社被他如此以假亂真,深為可恨。」梅翰林亦共歎息。二人又飲了一回。梅翰林道:「聞石兄年甚青少,不知可曾婚配否?」懷伊人聞言,恐他有擇婿之意。知石生有那畢小姐,不肯悔盟。隨應道:「久已在淮與一畢姓結過百年之好,要俟得意時方娶。」梅翰林遂不語。二人飲到夜暮。
  飯罷,梅翰林親自掌燈,安懷伊人宿歇。燈下忽掉下一紙。
  梅翰林拾起看時,恰是《楊柳枝》詞十首。看罷不覺帶醉語道:
  「才堪吾媚。」又問懷伊人道:「這可是石兄佳制嗎?」懷伊人忙道:「是石兄之友。」梅翰林道:「石兄之友,有如此大才,此友亦不下石生。可曾有婚配否?」懷伊人道:「不知有與沒有。」梅翰林道:「待學生帶去潛心體味一番,明日璧上。」懷伊人亦就安歇。梅翰林回內。正是:
  知己三杯嫌話少,文人一字值錢多。
  卻說梅翰林別懷伊人攜詞歸內,夫人、小姐各在房中。梅翰林就在堂前燭下,展詞玩讀,口中不覺拍案叫快。梅夫人並小姐聞其得意,遂走出問其所看何物。梅翰林道:「是十首《楊柳枝》詞,乃石池齋之友所作。」梅小姐接過看時,果然佳妙。梅翰林道:「若訪得此人未娶,吾兒終身可托。」梅小姐羞愧放下,遂托故歸房。梅夫人道:「正是女大須嫁。凌春這一表人材,必須也要早早擇一佳婿。」梅翰林道:「吾有心久矣,奈一時不能遂意。」梅夫人道:「天下至廣,豈乏賢才以作佳婿。」梅翰林道:「你有所不知。向我同凌春玄墓之游,已著念擇婿,忽聞石生文章冠世,喜躍不禁,以為得人。不意他有要務,未得赴館,以致匪類抵冒。可見才人難得。」梅夫人道:「如今至成此事,卻也不難。懷先生乃石生之社友,他二人心然言出即從。托他作一冰人,往通石生,再無不就之事。」
  梅翰林道:「我適才席間,亦以此意探過,懷兄道他已有妻矣。奈何?」梅夫人道:「他多大年紀,連忙就娶了妻子。」梅翰林道:「他年紀甚是青春,只在十八九歲,久已與淮安畢姓結親,此生要到得意時方娶。」梅夫人道:「此生既有配偶,不必垂涎他了,別擇一人就是。」梅翰林不覺墮下淚道:「我棄石生而別選東牀,恐天下才人未必如石生風流美貌者;欲不棄石生,而即以女妻之,恐天下之人笑我迂拙妄為。且石生又無一人二妻之理。為今棄石生選此作詞之人,又不知他何姓何名何方人氏。由此觀之,實難有佳遇。」梅夫人道:「作詞之人,既不知何姓何名,何方人氏,也不知他年庚面貌若何,何必著意必要選他。據愚見,二人總棄之,俟相公進京,當就京師大地,面擇賢豪,招贅吾門,豈非妙策。」梅翰林道:「我在京師,官居翰苑,所與相接者,滿目皆富貴客,其子弟只知味有膏粱,那知書有黃金。且天下膏梁子弟而矢志讀書者,有幾人哉!故不若退居私室,識英雄於困苦中,方得真才。」梅夫人道:「你在家中,每日有人送詩賦來評選,難道其中總無一貧賢嗎。」梅翰林道:「皆浮詞浪句,不堪品題。」梅夫人道:「昨日又有些少年,送來稿集,可曾見否?」梅翰林道:「不曾得知。」梅夫人遂叫丫環至小姐房中,取出放在案上。梅翰林令夫人就坐,親剪燭觀玩,逐一吟哦。又將《楊柳枝》詞對讀。讀未數遍,復淒然淚下,對夫人道:「數人皆不及此生。」梅夫人道:「何以見此生之佳妙。」梅翰林掩淚道:「此詞情深於筆,字字皆作金石聲。其為人安閒,我於詞中新逸處見之;其為人丰韻,我於詞中波宕處見之;其為人工苦,我於詞中沉鬱處見之。如泣如慕,良似人盡其面也。」梅夫人道:「既此人有莫及之才,當訪問的實,以全凌春終身之事,亦不枉生她一場。」梅翰林又掩淚作想道:「天下至大,生人如蟻,叫我何處訪問。懷兄說是石兄之友,必須至京尋著石兄,探問消息,方有著落。」梅夫人道:「既如此,相公不必過慮,宜早圖進京就是。」梅翰林道:「我欲明日上船,只是禮物未曾齊備。」梅夫剪燭道:「那禮物俱是家中現成的,沒有甚麼不齊備。相公且安歇,明日早起吩咐他們收拾就是。梅翰林回嗔。令人收去詩集,依言就寢。正是:
  千金買字文章貴,百世求緣錦線牽。
  卻說梅翰林當夜就寢。次日起來,即依梅夫人之言,一面吩咐管家收拾行裝,一面到書房中來會懷伊人。懷伊人相與坐談。梅翰林道:「學生今日欲別進京,家下凡百,俱求代看一二。倘有簡褻,俟回日補謝。若有石兄書,可便寫捎去。」懷伊人道:「老先生為何去得如此甚速?」梅翰林道:「只因旨限甚速,故要速行。」懷伊人遂寫下一書,煩梅翰林寄與石生。
  梅翰林道:「舍下壞事家人王文,懷兄可便寫一革條革出,不可令他在家。」懷伊人故道:「他壞何事?」梅翰林道:「前田又玄之事,皆王文瞞昧我故。」懷伊人道:「他怎敢瞞昧老先生,或因一時之錯,以致有誤。老先生可看晚生薄面,且寬恕他吧。」梅翰林道:「既懷兄說情,再無不依。」隨叫王文過來,磕頭謝懷伊人,懷伊人扯起。梅翰林道:「以後懷兄在舍,有事千萬不可重用。」懷伊人應諾。梅翰林道:「此去不知石兄卻定寓何所?」懷伊人道:「敝同社自集都中應試,著盛管家隨寓訪問,再無不遇之理。或者敝同社聞老先生在京,還要登門進見,亦未可知。」梅翰林笑道:「倘若石兄肯顧學生時,少不得場中之事,俱在學生。」懷伊人道:「若今歲主考,點選老先生,就是敝同社之造化了。」梅翰林道:「我在外已久,那得點選到我。且我亦不能有此福分收這個門生。」
  懷伊人道:「這等是老先生過謙了。」二人相笑一回。梅翰林從袖中取出一紙道,「昨日《楊柳枝》詞看完,奉璧懷兄。」懷伊人接過道:「這詞不識做得如何?」梅翰林道:「這詞誠當代絕唱。昨聞懷兄,言是石生之友所作,但不知此人名姓,懷兄亦素知嗎?」懷伊人順口應道:「當時,敝同社倉猝之中付與晚生,說是淮安之友所作。晚生卻忘記問其姓氏。」
  梅翰林道:「此人落筆不凡,必是翰苑中首座,在學生尤當遜位。」懷伊人笑道:「老先生見其文,即知其人,可謂能慧眼識人者。」二人話猶未畢,書童拿早茶上。梅翰林道:「船上可曾收拾齊備?」書童道:「外面伺候已久。」梅翰林向懷伊人道:「學生欲別,不及奉陪。」懷伊人同起相揖。梅翰林道:「懷兄莫送,就此別過,惟家下並小頑重托。」懷伊人亦就止步。
  梅翰林獨自出了園門,復回內宅。見梅夫人並小姐迎著道:
  「管家伺候已久,為何事尚羈滯不行?」梅翰林道:「與懷兄話別,懷先生又托我寄書石兄,故淹留一回。」梅夫人道:「此去宜速會石生,訪問作柳詞之人要緊。」梅翰林道:「適聞懷先生言,此人在淮。但我不好親去訪問,巴不得到京,即托石兄謀成此事,以了凌春這段姻緣。」說罷,一丫頭走上道:「外面管家又來伺候老爺上船。」梅翰林隨向外走,梅夫人送出。
  又叮囑速會石生之語。
  梅翰林目顧凌春道:「吾兒終身大事,我豈肯忽略,你們放心在家。」夫人同凌春送至宅門方回。正是:
  兒女情牽隨處有,英雄氣壯盡人難。
  卻說梅翰林受夫人之囑,悵悵上了京船。不消月餘,到了都中。此時正值秋場,知石生必在應試。隨吩會管家,持懷伊人書,向外隨寓訪問,思欲相會,以探作詞之人。不意管家遍覓下場生員,並無一石姓者。惟有河南會館旁圓通寺中,有李、齊兩相公。這日梅翰林從館中歸,管家拿原書回來,以實報知。
  梅翰林心中納悶,正欲再令去訪,忽一長班跪上稟道:「聖上親點老爺作今科北場座師,有報在外。」梅翰林遂叫傳進。看罷,遂請封條封門。凡一切書札,出去不得,進來不得。梅翰林心下,只待中了石生,以圖相會。不料到八月初十,進了貢院,十一一場,十三一場,十五一場,三場考畢,文案堆如山。
  內簾外簾,各自分看。忽有一副考座師徐,首定監員齊也水為元。梅翰林心下要中石生,故道:「此文字做得雖好,太近於奇僻了些,以之作元,恐非確構,此人只可放在十名之內。」
  徐座師不悅道:「此文全是一團元氣,何奇僻之有,若中在十名之內,不如不中。」梅翰林道:「且中在十名之內,以俟會試中元,亦為未遲。」徐座師道:「此人三元可中,豈一解元而已哉。若老寅翁中他在十名,其實有辱此文,轉留在下科中元吧。」徐座師遂賭氣將卷子擱過一旁。
  忽又走出一簾官,手拿數冊卷子與梅翰林擬元。梅翰林獨居靜室,逐一看罷,皆無石生卷子。遂將簾官擬元卷子並齊也水卷子,向天默祝,同眾隨手抽出一卷為元,卻是李景文。徐座師愈大不快,將齊也水卷子復丟在一旁。直至二十日五鼓,方才開門出榜。出榜之後,報子抄了小帖,飛星各處,訪李景文寓所。正是:
  多少寒窗苦,磨穿鐵硯知。
  嫦娥翻錯意,遺卻美男兒。
  不知這報子如何報李景文,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