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辭玻璃潦倒歸僧舍 冒風雨蕭條見故人
詩曰:
魚龍廝混道凌夷,玉石難分強笑嗤。
富客爭誇乘勢日,英雄卻守敝貂時。
贈金自古稱奇士,舉目為何盡市兒。
我向暗中頻點額,喚君回首莫蹉疑。
卻說石生,午飯後隨即更衣,候畢監生請。不多時,只見畢管家至。石生叫柏兒看守房門,同畢管家來到畢家,管家通報,石生進見。先是一少年人與石生禮畢,後畢監生與石生施禮。石生道:「晚生尚未進拜,過蒙錯愛,本不當領。因長者呼喚,固辭恐反獲罪。」畢監生道:「說哪裡話,長兄大才,辱臨敝地,恐旅邸寂莫,不過請來陪鐵兄閒話。」話畢酒至,遂安位各坐,鐵不鋒道座,石生二座,畢監生在石生席旁陪飲。
鐵不鋒舉杯問石生道:「大兄尊姓。」石生道:「小弟姓石,賤號池齋。長兄可是號不鋒者麼?」鐵不鋒首:「大兄何以知之?」石生道:「雖未會面,久仰大名。」鐵不鋒忽然笑道:
「小弟有一知己,是個才子。不意今日大兄亦同名同姓,倒也奇妙。」說罷又笑。畢監生道:「何石兄又有同名同姓者。」石生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在吾輩眼中真偽自識。」鐵不鋒笑道:「大抵假名假才之人,果然脫不出小弟這雙慧眼。」畢監生道:「石兄大才。鐵兄可曾見其佳作否?」鐵不鋒道:
「不曾。」畢監生叫管家道:「你到後園樓上,問小姐把那《楊柳枝》詞取來鐵相公看。」管家應諾。石生笑道:「恐拙作不足經鐵兄慧眼。」畢監生道:「這有何妨。」鐵不鋒不語。三人飲了兩巡,畢監生問鐵不鋒道:「錢盟翁榮任徐州,亦獲大利否?」鐵不鋒道:「錢老師初任,尚得千金。後因衙中有甚麼蘇小墓在內,每遇冤民事則出現。故錢老師也就不賺大錢了。如今每日所得,不上百金而已。」畢監生歎道:「錢盟翁時運不濟,想起這樣窮官,不如不做。」石生接口道:「每日得百金,這個官也就窮得不窮了!」畢監生同鐵不鋒齊笑道:「真書生之言。不知做官賺錢之事。」石生欠身微笑道:「果然學生不知。」畢監生道:「夫錢乃人之威風,無之則人不懼畏。所以古人云:『為貧而仕』教人急急謀利,做個財主。若仕不謀利,不如為客為商之輩,將何以勢臨鄉黨也。」石生笑道:「原來如此。在晚生聞得,富貴不加鄉黨。卻又作何解?」畢監生想了想道:「此語乃世人之戲言耳。」石生欠身道:「世人為何作此戲言。」鐵不鋒接口道:「此語亦非世人之戲言,以為富貴之人不與鄉黨貧賤者為伍。故云不加鄉黨也。」
畢監生拍案忙道:「此真妙解!」石生道:「在晚生之意不然,若從辛苦中敬得富貴,遇貧賤者則與之,使貧賤之人與我共此錢穀方好。」畢監生道:「何也哩?」石生道:「這錢乃天下運用之物,非一己獨私。且有聚散盈虛一定之數。若慳吝視為己物,必取爭奪之禍。使我為臭銅而甘爭奪,可謂智乎!
即僥倖保守無恙,又安得不似鄧通致饑餓且死乎!如據先生、鐵兄所言,不獨死後遺臭,且生時口碑載道,皆頌財主為看財奴了。」畢監生不語。鐵不鋒高聲道:「石兄罰一杯。明明見畢老師是個富貴之人,故來罵座。」石生道:「豈是罵座。不過公論道理。」鐵不鋒道:「有何公論,再加罰一杯。」石生一連吃了兩杯。畢監生笑道:「這個罰得有理。」石生又各回敬一杯,招陪不是。
鐵不鋒吃過,拍案道:「怎麼拿詩的管家還不見來?」畢監生訝道:「正是。」回首就問從人。從人道:「小姐伏在案頭打睡,方才醒來,才傳翠雲去取。」畢監生道:「既然如此,將酒撤去,掌燈籠來。」畢監生同鐵不鋒向東廊下小便,石生向西廊下小便。鐵不鋒回見石生不在背後,向畢監生道:「此假名士也,老師何以相識?」畢監生驚道:「他送甚麼詩句與我,小女看見,贊他是才人之筆。因便中邀來陪長兄吃杯酒兒。」
鐵不鋒笑道:「此人做得倒有些像,只是還欠老誠。」見石生從西廊下走來道:「今晚頗有月色。」畢、鐵二人道:「真所謂月明如晝。」畢監生復邀石、鐵二人入席。旁有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詩句在此。」鐵不鋒取過看時,假作吟哦半晌道:「詩句果妙,覺得失了些律兒。」石生道:「此非律句,乃是詞調,故韻當如此。」鐵不鋒道:「若說是詞調,倒也還說得去。」又想了半晌,掩住詩箋道:「我那才子敝相知,往往做那八句的,故此出名。可見詞調皆才子所不屑做的。石兄於那八句的,尤當推敲推敲。」石生微笑道:「七言八句者,乃近體也。古詩只有歌行詞曲,哀怨思歎數種。自後作近體者,即為制舉之業,於唐為盛。唐人常雲,曲難於詞,詞難於詩。那詩不過各道性情,此詞名稱樂府,韻叶宮商,以備之管弦。天下有不知律而作詞者,謂之妄;有不知詞而作律者,謂之淺。
豈有作詞而不知律之理。」鐵不鋒大笑道:「小弟戲言耳,石兄何以當真。難道小弟不知詞難於詩。該敬一大觴,以為小視文人之戒。」石生推道:「鐵兄也該敬一大觴,以為欺誑朋友之戒。」二人推讓半晌。畢監生高聲道:「二公不必你推我讓,將此兩大觴二公俱不吃,老夫有一珍藏玩物,名喚玻璃杯,可容兩大觴酒。叫小價取來,將二公的酒准作一盞,請一令何如?」
鐵不鋒連聲叫妙。
畢監生叫人取出玻璃杯,斟盈作一官杯,送與鐵不鋒行令。
鐵不鋒接過酒杯骰盆,想了半晌,方吃過酒道:「門生行一發財的新令,要四句歌訣。」說罷,拿起六個骰子向盆內一擲,看來是個不同。口中念道:「元寶盆中列,請君折一折。有酒下家斟,如違罰三碟。」念罷,問畢監生道:「老師把這元寶要作幾折呢?」畢監生笑道:「就是足色吧,折甚麼!」鐵不鋒遂對石生道:「該兄飲酒。」石生不知原故,吃了一杯。鐵不鋒立起道:「該罰三碟了。」石生道:「小弟酒已飲過,為何又罰?求說明,自然依罰。」鐵不鋒道:「小弟盆中是二十一點,若畢老師說九折,該吃十八杯九分。若說對折,該十杯零五分。今畢老師要足色,就該吃二十一杯了,如何只吃一杯?
且罰過三碟,再吃那二十一杯。」石生道:「小弟量淺,實實不能。」鐵不鋒道:「違弟之美令,又該罰三碟。」石生戲道:「豈敢違兄之菲令。」鐵不鋒道:「若說小弟是菲令,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畢監生接口道:「既石兄笑兄令菲,畢竟他有高令。讓石兄行個高令耍耍吧。」
石生欠身道:「晚生酒後狂言,豈是當真笑鐵兄令菲麼?」畢監生道:「一定求教。」遂送令與石生。石生道:「晚生何敢僭妄。」鐵不鋒道:「石兄不必謙遜,且遵長者之言,別行一令。小弟之酒,待後再吃吧。」石生遂接過令盆,將酒吃過道:「晚生行一《鳳求凰》之令。麼為鳳,四為凰。若鳳遇凰,當盆飲雙杯,左右各賀一杯。若不遇,飲一杯竟過。遇時,須暗含麼四,說兩句舊詩。」畢監生道:「此令果妙。」石生將骰子擲下,恰好麼四俱遇,遂飲雙杯。復杯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畢、鐵二人又各賀一杯。酒畢,石生送令與鐵不鋒。鐵不鋒乾過酒,將骰子擲下,麼四俱不遇。
石生道:「若不遇,飲一杯竟過就是。」鐵不鋒道:「且讓小弟再擲一擲何如?」。石生道:「豈有再擲之理!」鐵不鋒道:「若讓小弟再擲一擲,不遇時,情願甘罰十杯。」石生道:「果吃十杯,就讓兄再擲。」畢監生笑道:「鐵兄莫要強勉,必然十杯是要吃的。」鐵不鋒道:「門生拿定是遇的。」遂舉骰子又擲一下,麼四又不遇。畢監生大笑道:「果應老夫之言。」鐵不鋒道:「不過十杯酒耳,有何難哉!」管家一連斟上十杯。
鐵不鋒就欣然飲盡。
過令與畢監生。畢監生飲過令酒,道聲遵令,將骰子擲下,恰好麼四俱遇。歡歡喜喜飲過雙杯。詩道:「『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石生道:「詩句欠妥,外敬一杯。」
畢監生道:「老夫是淳民,自當受罰。」遂吃過罰酒。石、鐵二人又各賀一杯。畢監生送盆與石生收令。石生酒已半酣,知座中鐵不鋒是個俗客,就起身告辭。鐵不鋒立起道:「石兄真公子性兒,自己令又不收,前次欠小弟二十玻璃杯,又不曾吃,如何就要告回?」石生道:「小弟轉領三小杯吧。」鐵不鋒道:「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石生裝醉道:「這等說,實實不能了。」鐵不鋒不理,竟叫管家一連斟上二十杯。石生假作悶席。
畢監生笑道:「想是石兄果然醉了。」鐵不鋒走下席來,扶起石生道:「這等不善飲酒,還要行令。可甦醒起來,吃小弟十杯吧。」石生佯語道:「要吃酒就是二十杯,如何叫我只吃十杯?」說罷,起身就辭。畢監生道:「既然石兄量窄,且讓他先行。老夫少送,回來奉陪吧。」鐵不鋒道:「門生自然領情。」石生別過鐵不鋒,畢監生叫管家打著燈籠,送石生回寺。
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卻說畢監生送石生出了大門,吩咐管家送石生回寺。隨即復到廳上,笑對鐵不鋒道:「這假名士如許醜態,且談詩一口胡柴。」鐵不鋒道:「不消說起。」畢監生叫人將酒席並為一桌,分賓坐下,換了杯盤,二人對飲。鐵不鋒道:「此假名士,以後老師須要斟酌,不可妄交。」畢監生道:「不知此人何以假令相知之名?」鐵不鋒道:「石池齋是當今才子,與門生到交。門生曾在吳下玄墓古香亭與他游梅作詩。後揚州梅翰林,出三百兩鬆紋,聘他訓子。
門生又在揚州到他館中奉訪。那梅翰林愛門生詩才,加倍款留。門生因有家務,就辭別返舍。此事尚然不久,難道門生就眼花了,連知己也認不得嗎!」畢監生想道:「此人既來假名,必有所圖,莫非有騙我之意麼?」鐵不鋒微笑不語,只是搖頭。畢監生道:「鐵兄有話但說,何必隱忍?」鐵不鋒道:「門生細審此人來意,故將這不通的情詞豔曲,以挑老師小姐之意。令老師小姐錯認他是才人,門生何敢盡言。」比監生聞言驚道:「我又無一子半姪,只生這一嬌女,曾攻書史,任他大才大用,非有錢有勢,不敢求配。這窮酸為何有此妄想?」
隨問旁邊管家道:「送石相公人可曾回來?」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小的送回寺了。」畢監生道:「你見他寺中言語動靜,所作何等事體?」管家道:「不曾見他做甚事。先時小的去請他,見他低聲向湛然和尚說甚麼小姐見他詩句了。適才小的送到寺中,和尚迎出,又向石相公道聲恭喜。再不曾見他別事。」
畢監生聽罷,怒對鐵不鋒道:「兄果料事不差。此人老夫自當重處。且他席間又罵老夫為看財奴。」鐵不鋒接口道:「且他又笑門生之令為菲令。」畢監生道:「且他又作不通的情詞豔曲,愚弄富宦。」鐵不鋒道:「且他聞老師小姐在後園睡熟,又道甚麼』只恐夜深花睡去』。」畢監生道:「更有可惡者,令名為《鳳求凰》,合兄所料無疑了,明日必要處他。」鐵不鋒又正容道:「處他固是宜當,恐後來作仇奈何?」畢監生大笑道:「有何作仇,老夫錢財可以通神,且現居通判之職,縱他後來僥倖,即入翰林院時,老夫豈不做到一品了。」鐵不鋒近座道:「老師之言,果高明見道。但恐處他,與小姐體有所關。」畢監生沉吟想道:「有了。錢盟翁在徐,正拿賊不獲。老夫今且愚弄這窮酸在此,寫下一書,煩兄寄去。速令錢盟翁假以土賊贓主,拿去問罪,豈非善處之策?」鐵不鋒拍案道:「此果善策,不必再議,拿酒來吃。」畢監生同鐵不鋒飲到大酣,方才散席。鐵不鋒臨別道:「事不宜遲。」畢監生道:「明日即行。」正是:
偽士亂真真反偽,權衡致富富行權。
卻說畢監生送出鐵不鋒,回書房內,即修下一封暗害石生書札,取了兩匹蟒紗,一隻銀杯送錢知州。又叫管家稱了四兩銀子,作鐵不鋒程儀。畢監生在案頭隨便摸了一幅箋紙,看來是甚麼凌春女子詩句,就封將起來。吩咐管家道:「你們明日早起將這禮物,書禮,送到鐵相公下處。你道老爺打點上任,不及親送。叫鐵相公早早回府,致意錢老爺罷。」管家領命。
畢監生睡去。
到次日,管家早起,將禮物送到鐵不鋒處。鐵不鋒即隨管家到畢宅辭謝,即日起程。畢監生不勝欣喜。過了十數日,逢上任去期,杭州衙役接到。畢監生知徐州之事將發,先令小姐,婢從上了杭州長船,自己騎了一匹大馬,帶著管家,故向清涼寺,假作好意辭別石生。石生同湛然、普明忙出迎接。畢監生隨下馬道:「老夫才得相逢,又為一官遠別,苦抱一團未了之哀,不知石兄亦同此意否?」石生聞言,悵然道:「先生可進寺內少敘別離。」畢監生揖道:「不及了,就此兩別吧。」石生愴惶回揖道:「先生此去榮任,不知何日才得復會。」畢監生道:「老夫雖然暫別,小女尚在舊宅,少不得時時有書信往來。」說罷,匆匆上馬而去。
石生同湛然、普明望見畢監生肥馬輕衣,銀鞍豔僕,一陣塵起,穿柳而去,各皆悵然歸寺,唯湛然在石生客房閒談此事。
石生道:「畢監生今去榮任,說小姐尚在舊宅,我們何不到他後園頑耍頑耍,以散悶懷。」湛然喜諾。隨帶了柏兒,出寺向先春園來。見園門大開,三人竟入。內有一老兒走出問道:「相公何來?」石生道:「我們是左右緊鄰,久聞你家花園有奇花豔木,特來借觀。」那老兒道:「喜得今日老爺上任,若老爺在家時,斷不許遊人進來的,相公只可在外面看看,不可進去。」石生應諾,方欲席地而坐,湛然道:「相公且坐,貧衲同盛價回去,取一壺好茶來吃。」石生許諾。湛然同柏兒出園。
那老兒又到石生面前道:「我家老爺臨行,吩咐小老兒看園。說道,『若有甚麼石相公來,不可令他在園中窺探。』如小老不遵,查出定要重責。相公莫非就是姓石的麼?」石生笑道:
「我不姓石。」又道:「想是你家老爺家眷在此,恐菲人窺視不雅耳。」那老兒搖頭道:「也不是這話,家眷倒已帶去,不知何故,相公不可外傳。」石生聞言,驚疑半晌。隨立起身來,向柳中閣下看時,見鳥鵲聲喧,雙門緊閉,上書封條,墨跡猶新。石生沉吟想道:「畢監生分明說小女尚在舊宅,為何今非昔比,言不孚實。」只管呆想。那老兒走過道:「相公不要只管貪玩,天將有雨了。」石生道:「少候我們人來,吃杯茶就行。」那老兒復向後去。石生又步至假山石上,追尋舊況,如得如失。口中不覺自語道:「鶯花猶在,玉人何處,相會無期,徒存畫餅耳。」少頃,那老兒手拿一掃帚,走出向石生道:「相公茶不來了,請出去別處玩耍吧。」石生道:「少刻即行。」那老兒暴躁道:「我要打掃林木,恐防陰雨,相公只管少刻少刻,有甚麼好看,明日再來任相公遊玩。」石生聞說,掩淚而出。
那老兒將園門雙閉。石生回顧數次,對牆內不勝留戀。忽聽得後面一人叫道:「相公莫要回寺!」石生回頭看時,乃是柏兒。就問湛然老師。柏兒忙道:「湛然師傅後面來了。寺中有許多公差,說相公是贓主,奉徐州知州批文,協同本處地方來拿相公,如何是了?」石生聞言,口瞪目呆。半晌,見湛然從路上跑來。石生一把扯住道:「聞上台行文,以學生作贓主拿究,這是從哪裡說起?「湛然喘息著道:「真真是奇事。我知相公非此輩之人,想是被仇人扳害。如今,相公須要速速改名換姓,潛逃京中,急圖功名,方是生路。若不知趨吉避凶,定遭毒手。」
石生慌忙道:「去便要去,待學生辭辭普明老師,還將玉簫並行李取來,方可去得。」湛然道:「那普明見相公做出此事,千恨百怨,怪我引領相公來寺。原道歇息數日,不期住到如今,說不曾得相公多少佈施,此時巴不得將相公交與公差,如何還要辭他。」石生聞言,掩淚向柏兒道:「身上又無盤費,投宿又無行李,我二人今晚卻向何處去安著。」柏兒掩淚不語。湛然道:「相公不必悲哀。速令盛價隨貧衲到寺後,悄悄將行李查出,從小路前去便了。」石生感謝。柏兒同湛然別去不久,將行李並玉簫挑來。石生向湛然淚道:「學生為畢小姐受如此風波,蒙老師盛意,終身難報。只是不知何日得會老師與畢小姐也?」湛然慰道:「功名早就,自有佳偶,你我亦有相會日期,不必悲切。」石生強勉揖別。湛然道:「相公到京,可在小寺作寓,庶省盤纏。」石生稱謝,掩淚別去。正是:
肯把良緣歸我處,不如意事奈他何。
卻說石生同柏兒,別去湛然,行未數里,忽然天起烏雲,風雨驟至,且從來不曾走慣路的,同柏兒一步一步,挪移不上十數里,腳便疼痛。回首向柏兒道:「這般大雨,我們腳下難走,不如尋一主人,在此安歇吧。」柏兒道:「相公乃避害之人,此處如何住得。」石生只得強勉又走。行未十數里,天色黑暮。見面前有數十人家,石生立住,對柏兒道:「此路口必有飯店。我們今夜投宿,不可提起個石字。」又想了想道:「只說我姓齊,字也水,叫我齊相公就是。」柏兒應諾。同至路口,見店家燈火隱隱,柴門半開半閉。石生隨柏兒徑入店內。店主問道:「客官從何處來的?」石生道:「小生姓齊,自蘇州來,往京應試。」店主道:「此處客俱下滿,沒有房子,請到別處投宿。」石生道:「小生適才冒雨,衣物俱濕,天又黃昏,路又泥泞,不能前行,因此投店主歇宿。倘內中有孤客獨房,搭住一晚,更見好情。」店主想道:「沒有甚麼孤客獨房,止有一河南客,是一房兩牀,卻又有管家,恐不能相容相公。」
石生聞言喜道:「既有空牀,怎好不讓,待小生親去與他說。」說罷,帶柏兒到後面看時,果然有一房兩牀,一客背著臉收拾行李。石生近前拱手道:「客官,小弟特來借榻。」那客回頭看時,見是石生,忙走下來。石生一看,卻是懷伊人,二人慌忙施禮。懷伊人喜道:「吾兄因何至此?」石生低聲道:「小弟避害至此,不期得遇故人,祈速策我。」懷伊人見石生衣履盡濕,而色憔悴。叫管家取出衣裳換了,拉手就坐,挑燈低問道:「吾兄所避何害?」石生道:「弟因別後,訪得凌春小姐在淮,特帶小價到淮訪問。又喜托庇,一路平安。且小姐與我志意相合,贈我一玉簫。」懷伊人道:「既然如此,乃是一段美事,因何致害?」石生道:「不期後來,小姐乃父是監生,謀任杭州通判,竟隨任南往。致小弟蕭寺落落,忽出散悶。有憎湛然,是弟契交。尋出寺外,教道徐州公差,在寺協同本處地方拿弟,說弟是土賊贓主。不知誤認?又不知故害?因湛然私放小弟前來。」懷伊人道:「想是吾兄在淮,處友不當,故致此禍。」石生道:「在淮並無妄交。」懷伊人道:「吾兄因何知凌春在淮安,特相信而來?」石生將白隨時起數,花婆傳詩,先春園聽琴,清涼寺請酒,前後事情述了一遍。懷伊人想道:「向聞白隨時、鐵不鋒與田又玄相與詩酒之人。曾記古香亭田又玄詩上,有『春日同鐵不鋒、白隨時作也』數字,既與田又玄交往,其人不端可知。想徐州之事,或有因而起。」石生想道:「我與他一面之會,有何仇隙?且白隨時指我小姐之處,非我明明問他,乃是暗透他的。這事斷非此輩遺害。」懷伊人又想道:「論理與他不相關煞,未必他敢為此事。只是為今之計,不識吾兄匆匆,意欲何往?」
石生愀然道:「弟囊空金盡,隨其所之。大約以到京為率,更換名姓,坐監入場耳,且不識伊兄近況若何?」懷伊人道:
「自別後到河南,舍親官已罷職,終日俗冗繁雜,致弟淹留到今。所得不上二三十金,意欲權移吾兄,為上京之費。寺以知己見愛,慨贈以壯行色何如?」石生愀然道:「弟若受伊兄之贈,伊兄前途又有誰贈?」懷伊人悲道:「正是彼此窮途,寧可盡吾兄為要。蓋吾兄年在妙齡,不慣客路;在弟賤庚癡長,頗多經歷野店寒煙之苦。」石生沉吟不語。懷伊人將拜匣取開,拿出銀子,原封不動放在案上。又打開一小包,內有兩餘銀子。
取出一塊,隨叫管家買了一甕酒,取出路菜,向石生道:「吾兄不必愁悶,且飲一杯,以舒勞倦。」
二人對飲少頃,石生問道:「小弟故鄉風景,近來猶似舊否?」懷伊人道:「令表兄有一字奉復,想必盡載。」石生令取出看時,書道:
愚李景文頓首書復池齋社表弟先生文幾:自昔睽違,倏爾春秋幾易。每思會無由,惟夢寐得親切耳。念府上世多清德,齒爵俱尊。近以先姑丈西升,百凡變衰,欲繼舊業,端在吾表弟焉。晤伊兄,得悉新趾,且聞得賢主人如梅老先生。更有足賀者,時歲值科試,正爾我得意之秋。可鼓棹歸洛,相與負笥長安,朝夕論心,以慰遼闊。途腸不贅,專此草復,並待不盡。
看罷,放在案頭,對懷伊人道:「家表兄欲我早到河南,同他往京應試。我若將伊兄銀子全帶前去,亦是無用。不如二人學管鮑分金,弟取不傷廉,兄與不傷惠,且兩有盤費,豈不相安。」懷伊人道:「吾兄莫謂河南路近。客途之事,一時風雨阻隔,咫尺猶同千里。那時致吾兄不來不去,淒苦無告,在兄縱不怨弟,而弟亦何忍放心自回。」石生見懷伊人情锺友明,愈增愧顏。懷伊人慰道:「兄毋過慮,弟還有兩餘散碎銀子,足充路費。」石生道:「那兩餘銀子做得甚事,縱伊兄省儉,只可到得廣陵。」懷伊人道:「到廣陵就不難了。或做館代筆,隨寓前去便了。」石生想了一想道:「若到廣陵,弟寫一書,致梅老先生處,並關書帶去,薦兄處館。權借一枝,以圖歸計。
不識何如?」懷伊人道:「既如此,是絕妙的了。」石生推過盅筷,令柏兒取出拜匣,寫下一書。又秉筆寫了一扇一卷並關書遞與懷伊人道:「梅老先生知我貧士,聊寄人情紙半張,以表微意吧。」懷伊人接過看道:「這詩、扇俱新作吧?」石生道:「扇中是當日梅花之句,卷上是舊日之別業。」懷伊人看罷,不勝稱贊。又道:「別後想多近作,乞借觀以開茅塞。」石生道:「別後之作,未付梓者,贈與田又玄了。惟有《楊柳枝》詞十首是近作,寫出求教。」懷伊人歎道:「可惜佳玩落瞽目人矣。」石生取一便紙,將《楊柳枝》詞寫出一稿,未款名姓,遞與懷伊人。懷伊人賞鑒一會,各飲酒罷,吃過夜飯。又令柏兒同懷伊人管家,飲了酒方睡。
到次日,石生早起,見天色稍晴。懷伊人各束裝辭過主人,至路口分別。懷伊人道:「吾兄此行,至河南同令表兄進京,定然擢元。弟有母服,不能附驥。吾兄幸勿自惰,有負妙年。」
石生歎道:「倘得僥倖,當報謝者惟伊兄與畢小姐耳。」懷伊人謙恭辭別。石生復回首道:「弟前途蒙惠,且進京有親戚同住,伊兄不必掛慮。可將梅老先生扇、卷並關書查好,以圖廣陵之事,庶弟途中稍安。但梅家王文,曾來淮訪我,說有甚麼不通的抵冒。兄可查問,便寄一字示我。」懷伊人遙拱揖道:「謹領兄教。」遂長別去。
正是:
浪交不益己,好友勝於親。
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不知懷伊人如何會梅翰林,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