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見利巧施美女計 背人假借梅花詩
詩曰:
相思無底暗傷神,曾種風流一段春。
千里煙緣風忽送,三分傀儡話偏親。
可真可假可欺世,誰是誰非誰識人。
誤了桃源無好約,卻教迷處說通津。
卻說石生,不思量往揚州梅翰林家處館。別了懷伊人,要在蘇州訪問凌春女子蹤跡,卻也不知是何等人家,下落何所。
欲親出訪問,又恐聞名者,濫求代庖。因借病在家,著管家先將古香亭詩句揭來;後令書童柏兒在外訪問。今日也訪,明日也問,整整打聽了月餘,不見影響。
這日,石生獨坐在家想道:「向日我見那女子詩句,雖知其才,未見其貌。假令柏兒訪著消息,在某所某處,我不能親覯其面,便使媒婆去說合,那媒婆自然貶其醜陋,揚其美色,兩下撮成,使我石池齋一片憐才好色的熱心,付與冰炭之中。
那時,姻緣簿上污了清白,叫我何處去折辯。」又想道:「那女子取名凌春,有魁占物色之意,料然也不是個俗品。自然男女相訪,不輕失身與人的了。使她知我石池齋有這段好逑苦衷,應亦喜托魚水。獨怪那日不該讓懷伊人先行,若留他少住幾日,也與我訪問訪問,玉成此事。」又想道:「懷伊人北上,此時也不知到了何處,就想他回來,諒也不能,還是我與這女子兩下無緣。不如依懷伊人臨行之言,赴梅老先生之約要緊。」正自搜理閒思,沉吟不決,忽心下又陡起一念,自驚訝道:「這女子起句凌春,莫非取意於梅,乃梅老先生之令愛麼?前聞他管家說,他老爺因游玄墓而回,故來聘我。又說梅老先生有一女一子,且那詩中道『夢回東閣』,用揚州何遜故事。」說罷不禁欣喜,以為得想,遂吩咐一老管家,看守宅子。遂收拾行李,帶著柏兒,叫了一隻船,竟往揚州梅翰林家去。
不一時,行到蘇州城境。石生在船上檢點行李書玩,恰恰忘落了凌春女子詩箋。石生忙對柏兒道:「你快回去將凌春女子詩箋取來。」柏兒聽說,上岸飛星去取。石生查了行李,又自己悔道:「我還不該造次往揚州,遣落此詩,卻非佳兆,端的這女子還在蘇州。」一頭怨,一頭等,等到午西,見柏兒拿著詩箋,頭上褪著帽子,汗浸浸走進船艙,說道:「那做詩的女子有了影響了。」石生忙問道:「卻在什麼所在?」柏兒道:
「適才小的從閶門過,見一個乘轎的醫生,多少討藥的人,跟到他家,下轎畢,那醫生道:『不是這兩日在常州醫那小姐的病,這幾時把你們藥都打發完了。』小的聞見小姐二字,隨立在旁,聽了半晌,未審詳細。見那日遊船做詩的田相公,拉著他說話。小的見他進去,就問那醫生管家,在常州醫病的原故。
那管家道:『有個小姐姓畢,乃是淮安人。因同父親在玄墓看梅,受了些風寒,回到常州地方,染成一病。因慕我相公醫名,特請了去,只用了四五服藥,就病體痊癒。如今復回淮安去了。』小的猶恐不是,又問那女子叫甚麼名字。那管家想了一回道:
『叫凌甚麼小姐。』小的說:『莫非叫做凌春小姐麼?』那管家忙笑道:『正是這兩個字。』小的又問他相公姓甚麼,那管家說姓白。如今特來與相公商議,還是上淮安去訪他,還是怎麼樣?」
石生聞言又驚又喜道:「這小姐雖有消息,未必貌附其才。若有才無貌,也是枉然。必須再去,訪訪她年紀多少,有人家不曾有人家,在淮住居何所?這般方可上淮,央媒求親。若造次而行,倘有不合,豈不空費一番往返。」柏兒領命,放下詩箋,又去訪問。方才上岸。就遇著田又玄迎面叫道:「柏兒,你相公尚未去麼?」柏兒道:「現在船上。」田又玄就要想見。柏兒忙回報與石生知道。石生請進艙中,相會禮畢。田又玄道:
「向自玄墓別後,小弟只道石先生同懷伊兄次日北上,故不及奉候。適兒盛使,方知先生尚留此地,不意今日又得一面,何幸如之。」石生道:「小弟向日已訂期北往。因別後遂得大恙,不可以風,故又羈留到今,亦出無奈。」田又玄笑道:「那日在古香亭,小弟預知先生次日不能就往廣陵。相留薄餞,實出本心,不意先生苦苦托詞見卻。」石生笑道:「人生四海皆兄弟,我之大賢,與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人將拒我。如今日田兄,不棄小弟足矣,小弟豈可托詞以卻田兄。」田又玄笑道:「據先生所言,既非托詞卻弟,廣陵實有何事?」石生道:「不瞞田兄講,廣陵梅老先生,差人請小弟訓誨他公郎。前受了關書,並聘金二十兩,約期甚近,所以急急為此。」說罷又道:「如田兄不信,……」隨叫柏兒去取關書,遞與田又玄看。
田又玄一見上寫著館穀每歲三百兩,節禮聘金在外,便覺滿眼動火。隨欠身道:「原來先生為這宗大財,故急於要行。」石生笑道:「二三百金算得甚麼大財,小弟不過借此以謀終身之事耳。」田又玄又道:「先生這實是欺小弟了。終身之事,莫大於功名,難道借廣陵以取功名不成?」石生又笑道:「功名富貴,等如浮云。知者當之,止算得一夜好夢。小弟之意,豈俗到此,蓋別有意中之事,實非田兄所知也。」田又玄放下關書,詭道:「意中之事,我知之久矣,故作戲談以試先生,今先生何必相瞞。」石生心下暗想道:「凌春女子,當日原是田又玄因作詩而起,必定他有所見,方說出此話。就是他無所見,我實說於他,料也不妨。」遂叫柏兒到茶館取了幾杯茶,留田又玄在船上相談。石生道:「田兄既知小弟心事,小弟實為那日在古香亭見凌春女子詩,歸家細思,頗還去得,因而動一癡念,有好逑之意。
遂著小價覓訪他的消息,到今方有影響。」田又玄近座笑道:「當時,小弟明知那凌春女子詩好,故說不通者,因為吾輩才名不肯為女流所占,不意先生與我暗合,也知她詩好。但此時先生既有影響,就該丟了揚州館事,為何還如此行色匆匆?
適才所言不知所行了。」石生道:「非弟言不附行。奈這女子在淮安地方,雖知其才,未知其貌,若造次而行,恐有不合,空費了往返,又誤了梅老先生之約。小弟之念,尚暫泊於此,再訪這女子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就撇梅老先生之館,竟掛帆向淮陰,與她生死一決了。」田又玄道:「老先生原是在何處訪著這消息,如今還當去訪一訪,不可錯過。」
石生道:「原是一醫生姓白者,從常州與她看病而回。小價偶然問其盛管家,故得知這個消息。」田又玄道:「原來醫生姓白者之傳。但恐再訪出那女子是絕色,先生事做半途,又要赴梅老先生之館,凱不費居中者一段苦心。」石生笑道:「我石池齋豈肯為三百兩臭銅,賣了終身大事。」田又玄見石生志不在館,立意要訪那凌春女子,不覺動個冒名赴館之心。手裡拿著茶杯,口中詭道:「先生不必他訪,小弟曾在古香亭見過的。」石生忙喜問道:「田兄所見,果然姿色若何?」田又玄道:「若說那女子姿色,大抵非一言一句可以描寫,只那一雙眉眼,令人見即迷魂。」石生聞說,近座細聽。田又玄又細將那女子如何美貌,如何動人,在古香亭如何看見,說了許多謊話,要撮弄石生上淮,自己頂名赴館。石生一腔癡情,雖被他說動,卻也半疑不信。田又玄又巧言道:「恐小弟眼力不濟,不足取信先生,先生且停留半日,請那醫生來,假以看病,再細細審問一番,真假自明了。」石生喜聽其言,就著柏兒去請那醫生。
田又玄又止道:「此時天色將暮,恐不成體,到明晨吧。」石生道:「明日再誤半日功夫,恐又開不成船了。」田又玄道:
「小弟還要薄餞,明日少不得相留一日,後日再開船長往。」石生為著那女子,只得依言。二人談得情投意洽,又吃了一會茶。田又玄別去,臨上岸道:「此事若成,先生將何以謝弟。」石生笑道:「多以金帛酬謝就是了」。田又玄正色道:「小弟亦非愛金帛的俗品,轉將佳稿賜小弟一部,以留別後之思吧。」
石生道:「此是不費之惠,若先生有見教之意,明日就著人送來。」說罷,田又玄別去。正是:
出言詭辯非君子,見利欺心定小人。
卻說田又玄留石生停止船上,思量冒名赴館,得那三百兩頭。一路想道:「我方才留石池齋,明日請白醫生察訪那女子姿色,倘那女子是個醜陋的,白醫生一直說將出來,不但失了老田這大財,且把我吃茶時那些假話,都被他識破,日後有甚面皮見他。」想罷,竟不回家,即轉回身子去尋白醫生,要二人合意同謀。
原來白醫生就叫做白隨時,素常做田又玄的伙騙。曾在玄墓古香亭,令田又玄假石生之名,會徐州來的一個鐵不鋒,觀梅做詩,希圖酒食。這晚見田又玄尋他,即忙迎出笑道:「田相公適才別去,為何又來。」田又玄道:「特來與兄接風。」白隨時邀到內堂坐下。田又玄從袖中取出一個銀包,拈了一塊銀子,遞與白隨時買酒。白隨時推讓了一回,田又玄只是要買。
白隨時道:「在愚弟這邊,為何倒擾老兄。」田又玄道:「小弟有一發財事相煩。你依我買來,別有話說。」白隨時勉強收下銀子,叫家中用人,買了些熟肴便酒,掌起燈來,二人飲到興頭,田又玄道:「敢問老兄,前日在常州與何人看病的?」白隨時道:「有個淮安畢監生令愛,為玄墓觀梅,受了些風寒,因請小弟看病。卻有何說?」田又玄道:「那畢令愛可是前月十六日,我與老兄並鐵兄三人,在古香亭笑他詩句不通的凌春嗎?」白隨時道:「不是,不是,這個叫做臨鶯,生得才美冠世,其父雖監生而實鄉官,從正月二十日方游梅花的。」田又玄道:「如今把這臨鶯要兄認做凌春,這財就有望了。」白隨時問其原故。田又玄將石生愛凌春詩句,誤訪臨鶯,並明日要請白隨時話頭,細述一遍。白隨時聞言驚道:「石池齋也還有些名望,為何把一個不通的認做才女。這等看將起來,眼力實不如老兄了。」田又玄歎口氣道:「自古名人好題詩,英雄多困苦。虛名在前,真才落後,此天道反覆之數。」白隨時又道:「明日小弟領命,把臨鶯說做凌春,哄那石池齋上淮去了,你我財從何來?」田又玄道:「兄飲三大杯,小弟說與你聽。」白隨時連吃過三大杯。田又玄道:「小弟之文才詩學,係兄所素知,自不必說。有揚州梅老先生,官居翰苑久矣,知我是個才子,要請我教他公子。不意石池齋這個畜生,就謀了此館。
每年三百兩雪花紋銀,節禮在外,還有二十兩聘儀。如今聘儀被石池齋收了。若老兄撮弄他上淮,這館小弟抵了,館金與兄三七分,豈非是宗大財。」白隨時聽了滿心歡喜道:「這等說,老兄該吃三十杯。老兄之財,更多似小弟。」田又玄道:「三十杯小弟吃不得,也與兄三七分吧。」白隨時道:「這個成不得。小弟不敢如此貪杯,寧可捨命奉陪幾杯吧。」二人一頭說,一頭篩酒,各吃了五六杯。白隨時又道:「適才老兄所言,有冒名頂替之意。又無關書,一時認識出來,卻如何處置?」田又玄道:「關書小弟已曾見過。竟去赴館,只要言語相對,東家怎好問先生要關書看。」白隨時大笑連聲道:「妙!」二人立定計策,歡心暢飲,直到一更時分。田又玄臨行囑道:「明日之事在心。」白隨時道:「謹領大教。」二人別過。白隨時又道:「聞得鐵兄尚羈旅在揚,未回徐州,只柏老兄還要相遇。」田又玄道:「若他在揚,益發妙了。」二人方別。正是:
浪施巧計同兒戲,小視奇才作等閒。
卻說石生在船上不知白隨時受田又玄之囑。到了次日早起,見天色晴明,正是淮行的順風。
遂叫艄公備了酒飯,封起藥金,一面令柏兒來請白隨時。
不一時,白隨時帶著家人,背了藥箱,柏兒引轎到船前。白隨時下了轎,一直上船,與石生禮畢茶罷。柏兒從書箱中取出一書,放在案上。白隨時把石生脈細細一看,道:「先生這個病源,因悶鬱而起,心膈不寬,雖然脈氣沉細,卻無大病。」叫家人取上藥箱,撮了兩劑寬中益氣湯,用福圓作引。撮罷,就要告辭。石生道:「久仰青囊秘學,未得識顏。今日賤恙得叨妙劑。舟底不堪便飯,望寬坐少敘。」白隨時道:「先生才名動世,一覯台光,實出望外,況又在此叨擾。」說罷,柏兒收起書本,擺上酒肴,二人飲了一巡。石生道:「兄翁尊號,卻不曾請教。」白隨時道:「小弟賤字隨時。」石生道:「可是素與田又玄相知嗎?」白隨時道:「曾有一面,不甚相知。」石生也不在意,又飲了數巡,石生欲言又止。白隨時知他為那事兒,不好啟齒。故作問道:「先生行色匆匆,卻因何往?」石生道:「要往淮安訪一舍表親。」白隨時故道:「令親住居何所?」
石生故作歎一口氣道:「說起話長。小弟有位舍表親姓畢,自先君去世,就不曾相會,到今五六年矣。昨偶聞在淮居住,又聞舍表親帶著舍表妹,在玄墓看梅,及弟往拜,又兩下錯過。
如今上淮問詢,尚不知他住居何所。」白隨時知詭托詭道:「前小弟在常州,與一位畢監生令愛,句喚凌春者醫病。那畢監生倒住在淮安城外,清涼寺旁,也曾從玄墓看梅而回,莫非就是麼?」石生笑道:「那人雖然名姓相對,但天下同名同姓者多,難叫分辨。惟舍表妹自垂髫時,與弟同食同居,至今形容猶記。不識兄翁見那畢兄令愛而貌若何?」白隨時把酒乾過,笑道:「這等說起,料想不是令親了。」石生見他笑而不言,以為女子醜陋,不好說出。叫柏兒斟盈了酒,又問道:「兄翁如何見笑?」白隨時道:「不說那女子面貌便罷,若說起那女子面貌,真天上有,地下無。且才美兼備,恐先生令表妹沒有那等全美。」石生作喜道:「舍表妹雖人才不算出色,卻也有七八分似這個女子。但不知此行得遇著遇不著?」白隨時道:「若是這位女子,先生說兩個字來,小弟代起一數看。」石生見白隨時又會起數,滿心歡喜。隨口道了兩個字。白隨時將手畫畫道:「卻好是干天數。二爻發動,此去不獨能相會,還有許多喜事。」石生道:「這數如何詳解?」白隨時念那數中詩道:
得意相逢貴,前程去有緣。
利名皆可望,三五月團圓。
石生聽罷,知姻緣之事有准,又敬白隨時幾杯作謝。白隨時又道:「此數乃邵康節先生所授,極靈極准。上面說』三五月團圓』,先生若訪令親,宜速行以應此數。」石生道:「小弟就此順風,即刻開船。」不一時,柏兒拿上飯來。只見田又玄領著一個傭人,竟自上船,與二人拱手。白隨時見田又玄至,就起身告辭。石生道:「請用便飯。」白隨時作謝道:「小弟酒後不能用飯。」石生隨叫柏兒取出藥金賞封,總遞與背箱管家,送到岸上。白隨時作別上轎。
石生方回,田又玄迎著問道:「那事如何?」石生笑道:「據白兄口詞,頗有姿色。小弟欲乘此順風,暫別往淮。」田又玄驚道:「此時就行,小弟不及躬餞奈何?」隨叫人取上四包路菜,送與石生。石生作謝。要留田又玄便飯,田又玄作辭過。又道:「先生上淮,必須從揚州而過,倘梅老先生管家看見,傳與梅老先生知道,豈不招怪。」石生道:「小弟此行,不攏岸上,徑從淮安水路而去,他如何知道。就見他管家,也不認得。前那關書,俱從門外傳進,並不曾會而。」田又玄喜笑道:「既如此,先生可放心而行了。」石生叫柏兒開書箱,取出詩稿遞與田又玄道:「這是小弟近集,如命呈覽,幸勿見笑。」田又玄謝過,令家人收下。
二人立在船頭敘別。只見船家整理篷桅,收拾繩索。石生對田又玄道:「此時心意皆為行色所擾,不能與兄盡談。」就作揖謝別。田又玄回禮道:「這是喜事催人,先生不必以一別為悵也。」石生反強勉回嗔作喜,要送田又玄上岸。田又玄道:
「先生不必送小弟,小弟轉立在岸上,以心相送吧。」二人就在船頭別過。田又玄同家人上岸。只見船家撤起跳板,將船一開。石生才進艙門,但聞長帆風響,船頭水湧,如弩箭離弦,去莫能禁。田又玄立在岸上,喜得如夢如癡,呆了半晌。正是:
情癡傀儡三分話,天送姻緣萬里風。
卻說田又玄立在岸上,復定睛看了一看,見帆影頓渺。遂帶著家人來會白隨時,商議冒名赴館。二人相見大笑。白隨時道:「老石已去,我兄冒名之事,不可遲延」田又玄道:「適才細細審問他,他此去竟不擾揚州,說揚州梅老先生家人並不曾會過。這場造化,真是你我時運。」白隨時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老兄可收拾行裝,隨後趕去,恐一遲延,梅老先生著人來請他時,就有許多不便。」田又玄依言。就拉白隨時到家,看著收拾了行李,同到渡口,叫一隻小船,別過白隨時,獨自一人,隨路打聽著石生消息。
到了揚州。上岸之時,頂頭遇著一人口中叫道:「石兄何往?」田又玄忙抬頭看時,乃是徐州的鐵不鋒。就踉踉蹌蹌作了一揖道:「小弟因此處梅老先生,每年出三百金紋儀,請我處館,特來赴約。鐵兄何羈留在此?」鐵不鋒道:「小弟自別後,不期遇二三知己,每日在此詩酒,竟忘其所歸。」田又玄道:「鐵兄必於此地久熟了,可知梅老先生家住居麼?」鐵不鋒道:「聞得在小東門前後,可同去找問,以便進拜。」二人遂拉手同行,進了城,不一時到小東門。鐵不鋒道:「想是梅老先生就在此處前後,可問人一聲。」二人立著說時,見一人從旁邊酒樓上走下,問道:「相公可是來赴館的石相公麼?」田又玄道:「我正是。你如何曉得?」那人道:「小的就是梅老爺家中王文。我與相公去通報。」田又玄道:「此時天暮,恐不成禮。今晚且尋飯店住下,明日再來拜過。」王文扯住不放道:「我家老爺怪相公來遲。說沒有回書,不足為憑。家中報怨小的,正要差小的明日去復請。若相公今日會了,省小的明日一番回話。」田又玄遂到酒館中,打開行李,取出一紅單帖,上寫著眷晚生石液拜。先著人傳進。後向鐵不鋒道:「弟且暫別,兄寓何所,乞為示我,以便奉看。」鐵不鋒道:「石兄不必看弟,弟明日自來拜兄。」二人打恭別過。
田又玄跟隨了行李去會梅翰林。見梅翰林迎到廳下,田又玄前趨後恭,相依而行。直到廳上,相見禮畢,分賓坐下。梅翰林道:「前學生在吳下觀梅,仰台兄大名,如高山在望。不揣荊棘,敢攀駕臨,獲愧實甚。」田又玄打恭道:「晚生菲才薄德,梅老先生呼喚,實愧庸學,不足以當令公子之範圍。」
梅翰林笑道:「這是台兄過謙了。」田又玄又打一恭。家人茶上。田又玄兢業業拿著茶盞,告過茶畢。梅翰林叫管家請出小相公來。少頃,小相公出來,年紀只在十來歲,生得眉眼秀雅,端端正正朝上作了一揖。家人安了個位兒,在下面坐著。田又玄道:「令公子品格非凡,日後定然繼老先生之門第。」梅翰林道:「小頑待臘,因學生為這俗吏,幼年失教,懶於讀書,明日拜從門下,使頑石一經仙點,想不致終頑也。」說罷,請田又玄到內書房裡坐。田又玄躡步而行,穿了兩三進房子。只見花柳叢中,山石嵯峨,朱欄粉格,多少曲徑迴廊,共有十數間危亭雅座。梅翰林叫收拾鋪陳,安田又玄在內居住,田又玄不勝欣喜。當晚整酒,十分款待。次日又備一席,將公子拜在門下。
二人方飲酒時,見外傳進一帖,上寫道:「通家社弟鐵紇拜。」田又玄一見,忙起向梅翰林道:「是敝相知鐵不鋒兄,來拜晚生的。待晚生出去相會。」梅翰林道:「既石兄相知,請至書房相會何妨。」隨叫家人收了酒肴。田又玄迎進鐵不鋒,在書房中與梅翰林三人禮畢,分賓坐下。梅翰林道:「請教鐵兄尊號。」鐵不鋒道:「賤字不鋒。」田又玄道:「敝相知少年大才,乃北方名士,家下現住徐州。」梅翰林道:「看鐵兄這般清雅,自是名教中人。」鐵不鋒打恭謙遜。梅翰林對田又玄道:「鐵兄可曾婚配過嗎?」田又玄道:「晚生婚配過。鐵兄與晚生不同。」梅翰林笑道:「這等說,石兄已娶,鐵兄尚未有室了。」鐵不鋒道:「晚生素有傲骨,不肯輕娶。」梅翰林道:「此正是才人之妙用。」三人茶罷,鐵不鋒就要告辭。梅翰林道:「鐵兄既與石生相契,皆是莫逆,何不少坐,盤桓盤桓。」遂令田又玄留住。吩咐家中整置酒肴。又取出一詩箋執在手中道:「鐵兄可有佳稿在此?」鐵不鋒道:「拙稿被坊中取去射利,尚未刻出。」梅翰林取出詩箋道:「這一首詩,是小女在吳下古香亭上做的,請二兄指教。」二人接過,用手假作畫圈吟哦。忽看到後面有凌春女子四字,二人驚訝半晌。梅翰林道:「這詩是詠梅花的,也還通麼?」田又玄道:「這詩是絕妙的。但晚生是在古香亭見過的,那時是十幾的光景,就同鐵兄在那邊觀梅,因而贊賞。不識老先生同小姐,是何時在古香亭的?」梅翰林想道:「還是正月初五日,同小女在那邊的。」田又玄道:「令愛小姐,如此大才,不知青春多少了?」梅翰林道:「小女今年十六,尚未擇婿。」二人聞言,一齊驚贊不已。
梅翰林道:「請教二兄各做一首,以便小女留讀何如?」田又玄心中想著石生淮行之事,恐聞凌春消息,復來赴館。遂用一計道:「鐵兄大才,尚未有室。老先生令他做一首。略見其意,何不招贅為婿。」梅翰林但微笑道:「石兄也少不得要做。」田又玄道:「晚生乍離故古,心緒覺得煩雜,恐猝中之筆,不足大觀。」梅翰林道:「常言斗酒百篇。想石兄酒興足,然後下筆有興。適才吩咐家人另收拾酒肴,待學生再親去取一壇好酒,與二兄衝開思路。」一頭說,一頭別過二人去選好酒。
田又玄同鐵不鋒見梅翰林回家,親自取酒,恐怕一時做詩,嚇得心慌意亂。鐵不鋒對田又玄道:「吾兄大才,就要做詩,也還不難。小弟近日荒疏,胸中卻無一字,這事從那裡說起。」
田又玄道:「小弟近日風塵勞頓,也有些荒疏,卻如何處置?」
鐵不鋒低聲道:「向日吾兄所作之句,權借與小弟何如?」田又玄低聲回道:「這個成不得,倘若兄說錯了字,反為不美。不如待我寫了,兄做一首吧。」鐵不鋒慌道:「吾兄之詩,小弟自別後,終日熟讀,斷不錯字。」田又玄想了想道:「那詩就與兄寫去。小弟一時懶做,也尋一首現成的,應酬應酬吧。」
遂兩邊張張,忙拿了鑰匙,向房中開了書箱,取出石生詩稿,翻來倒去,不見一首合宜的梅花詩。因想,向日後生在游船上做的那首,卻又一時尋不著。正在亂查之際,見鐵不鋒走進道:
「這詩稿是何人的?」田又玄道:「是小弟做的。」鐵不鋒道:「兄當時在古香亭,說這女子詩甚是不通,今日為何又贊她絕妙?」田又玄手掀著詩稿發燥道:「兄全然不知我的深意。」鐵不鋒見他發燥,遂忙忙出去。田又玄又聞得外面花園門響,向後半本猛然一揭,卻好臨了一首就是。方才看了一眼,見梅翰林走進,手慌腳亂,出來迎著。
梅翰林叫人揩抹了桌子,擺上美酒豐肴。田又玄隨放了梅待臘家去,自己復走進房內,收拾那詩稿,掩在箱內,又張了兩張,方出來與梅翰林三人飲酒。酒到半酣,田又玄叫書房用人,取出筆硯,對梅翰林道:「適老先生所命,和小姐梅花詩,晚生輩且強勉做他兩句,以求大教。」梅翰林聞言,各敬一杯助興。田又玄將酒接過來,一飲而盡,就把石生「一片冰肌接水光」那詩寫將出來。梅翰林一見,滿心歡喜,擊節稱賞。鐵不鋒扭捏半會,就把田又玄那「嬌似雪花白似鵝」詩,寫將出來。梅翰林一見,鼓掌大笑。鐵不鋒道:「晚生這詩還不像荒疏之筆麼?」梅翰林道:「絕妙佳句。」三人遂一面飲酒,一面看詩,飲到夜半。
梅翰林留鐵不鋒住了。就將二詩攜到內宅,與凌春小姐去看。凌春小姐正高掌銀燈,翻閱古集。一見二詩,不覺失笑道:
「這鐵姓詩句,這等不通,名字又起得這樣古怪。」梅翰林道:「這鐵姓乃徐州人。石兄說他是北方名士。年甚青少,誰知外清內濁,石兄竟亦不察,反有薦他為婿之意。連石兄亦覺可笑。」
凌春小姐又道:「石先生這詩,倒膾炙人口,只是字跡歪邪,像有抄襲之弊。」梅翰林想了想道:「我起先見他在書房中拿著一稿,東翻西閱;且他又是一團勢利行徑,不像個名士規模。
莫非這詩果有抄襲之弊麼?」時公子梅待臘與夫人亦在座旁。
梅待臘道:「我先時也看見先生,查了半日詩稿,見爹爹來,就慌忙擱下了。」凌春道:「如此說起,石先生既有抄襲之弊,決非才人所為。竟假冒名士之輩,妄來赴館,亦未可知。」梅翰林道:「倘若如此,我遲日假滿進京,家下無人照管,豈不誤了我幼子之事。」說罷,各令安歇。獨自想了一個主意。
次日早起,即別過鐵不鋒。叫一管家,同王文到蘇州悄悄訪問,看這家中先生,可是石池齋;再訪問石池齋可是個名士。
管家同王文領命。梅翰林又道:「你二人若訪問不出真正消息,休來見我!」管家同王文嚇得飛星叫船,去訪石生。正是:
假借人多惑,循環事卻乖。
但能催薄暮,月應不媒來。
不知在何處訪著石生,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