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離東島返國謁疆臣 入北洋督衙擒刺客
話說袁世凱既得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這時正值與各國議和之後。各國鑑於團黨之亂,仍駐軍京津,防有再變。又將團黨起事地方,罰停科舉數年,各大臣亦無可如何。因京城既破,僥倖貽款贖回,如何敢與各國相抗?故差不多京中政局,也操諸外人之手。惟各國自此亦方針一變,因從前每多提倡要瓜分中國,到那時反說「保全中國」四個字,便各出外交手段,討好北京政府,望與北京政府親厚,好為索取權利起見。
就中單表俄羅斯一國,更為周到,沒一點不向北京政府周旋。是以那時京中大員倒道俄國可靠,也有發再續聯俄之說的。
因爵相李鴻章在時,亦曾與俄羅斯訂立密約,道是清俄聯盟,俄人遂乘機把勢力佈滿東三省。本來這時看見俄人舉動,自應有悔心,惟俄人把一片言說,稱從前在滿洲布設勢力,只是不得已,為對付那一國起見,並無他意。又說這會欲助中國自強,又說要扶中國什麼維新,種種甘言弄得北京政府裡頭神魂顛倒,大半是信俄羅斯真正可靠的。所以自京內至各省,都贊成聯俄之說居多,更有些提議派大員使俄訂立盟約。時俄使在京,更天天在總理衙門陳說清俄聯盟之利,催促北京政府速派訂議盟約專使。自京中傳出消息,駐京各使沒一個不知道此事,也有電告本國政府的,也有運動清俄聯盟解散的,鬧成一片。因各國正思索取中國權利,恐一旦被俄羅斯全數先得了便宜,自然不大滿意,故各國當時十分注意此事。
及此點消息傳到北京,就引出一個拒俄的義勇隊出來。究竟什麼喚做義勇隊呢?因當時遊學之風漸盛,都知道從前在中國所讀的書無濟於用,也轉向外國求專門的實學。是以當時在日本留學的,已有萬來人,個個倒知得列強大勢,像俄國是靠不住的,都不主張聯俄之議;又因當時俄人把勢力佈滿於滿洲,大有踞地要求之勢。所以北京政府裡頭,才發這個聯俄思想,實是巴結俄人,求他體諒的意思。故留東學生無不憤怒,就給這個團體,喚做義勇隊,要來拒俄的。
不想自義勇隊成立之後,竟觸了清國官場所忌。因官場裡頭既有多數是贊成聯俄,所以連清國駐日本的公使,也以拒俄義勇隊為大大不然,又沒有法子解散他,就發了個離奇思想:
分頭打電與北京及南北洋,道那些義勇隊只以拒俄為名,實則革命為實,這等語。那時北京及南北洋的官場,接得駐日公使的電報,倒驚慌起來,因駐日公使電文中,更說那些義勇隊,不久派人回國運動起事,借拒俄之名,好購運軍火。故北京政府一發慌張,即電致南北洋各督撫,認真防察。惟東京學生凡入義勇隊的,也源源不絕,任國內官場說他什麼革命不革命,也總置之不理,惟趕緊辦事,好組織完備,一面發電入京,主張拒俄。
看來這個義勇隊,若問有什麼效果倒也難說,只當時這民氣實在可嘉。那日聽得駐日公使電致國內政府,有名為拒俄,實圖革命之語,並聞國內政府,已有電致南北洋防察。聽了這點消息,就立時開個大會,要對付此事。大半也主張公舉代表,入北洋謁見袁世凱,好表明義勇隊的宗旨,兼陳聯俄的利害;就會中投票公舉,以得多數者即為代表。計當時得票多數的,第一是劉鐵升,其次就是湯榮健,都是江浙人。因他兩人,在留東學生會內是有點名望的,且又是發起組織義勇隊的一分子,所以就舉他兩人。
那時劉、湯二人見是投票舉了自己,也慨然不辭。以當時駐日中國公使有電在前,說義勇隊是革命黨,已有消息,由政府知會南北洋各督撫防察,又不知袁世凱為人,平日宗旨怎樣,故此行是禍是福,仍不自知。那隊中人數約有二千名,沒一個不替劉、湯二人憂慮。惟劉、湯二人,一來已被舉,不宜推辭以示畏怯,並灰冷各人之心,二來縱是危險,其極至於一死,究竟為國死的,也留個芳名。因此便寄死生於度外,就擇日啟程。
到出發那一天,義勇隊中人又開個大會齊集,為劉、湯二人餞送,更有許多吟詠詩歌,以壯行色,也不能細表。劉、湯二人更登壇演說,道是自己此行,生死不計,總求與會諸君宗旨堅定,始終如一,勿畏謠言,自墮銳氣。演說時,那一種慷慨激昂之態,座中鼓掌,聲如雷動,無不感激。待劉、湯二人演說後下壇時,都一齊送至河乾,揭帽舉手作別,然後回去。
有旁人看著的,都道此學生很有點志氣,亦為歎服。
單說劉、湯二人,乘輪直望天津而來,一路水程,無話可表。那日到了天津,二人先投旅館住下,默念:「此次駐日清使既有電在前,說自己是革命黨,論起袁世凱的地位,正像俗語說官官相衛,他只有袒護駐日公使,斷沒有幫助自己的道理。
但此行盡要見他,且要速見。若在天津逗留過久,必被他思疑,反疑自己不知運動何事了。」二人相商,意見亦同,故甫把行李卸下,即懷了名刺,直往督署而來。
時袁世凱亦得有偵探報告,說稱劉、湯二人已出發來津,暗忖:「他兩人正被人告他是革命黨,今忽然敢來相見,縱未知他兩人的學問何如,但他兩人的膽識,已是可敬。」正要待他來見時,看有何議論,不想中國官場陋習,凡要謁見大員的,都要向門上遞送封包,方為引進。那劉、湯二人如何肯行這賄賂之事?亦不懂得這個規例,故往見時竟被門上所阻,不替他傳進。
他兩人回來,即悟出這個原故,立即揮了一函,由郵政局遞到直督衙裡。函內大意,先訴說自己兩人求見不得,更力說「自己萬里歸來,只為著國家安危大事,大人本該效吐哺握髮之風,急於接見,何以堂堂兼析大吏,競不除去門閽婪索的積弊,實非意料所及」這等語。又道:「日前駐日公使,報稱我們是黨人。若大人信這等言語,願就鼎鑊之烹,不宜以不見了事。」
種種詞氣,反打動袁世凱心坎。那袁世凱見了此函,反為感動,即戒飭門閽,於他兩人來時,不要阻他。果然劉、湯二人次日復往,那門上含著一肚子氣,與他遞了名刺,即傳出一個「請」字。劉、湯二人即昂然直進。那袁世凱早在廳上等候,即迎進廳子裡,大家分坐。
袁世凱先說道:「兩位在東洋遊學,以現在國勢式微,人才乏用,正望學成歸國,好為國用。今兩位不惜荒廢上學時期,到來天津,究為著什麼事?」劉鐵升道:「學生們雖身在東洋,實心懷中國。因聽得有聯俄之事,故特來請謁,不忖(揣)冒昧,有句話要對大人說。」袁世凱道:「你們見得聯俄之事,其利害究竟如何,不妨直說。」劉鐵升道:「大凡兩國聯盟,總須勢力相敵,方能有效。今俄強清弱,盡人皆知。俄人雖極意交歡,不過為籠絡之計,好賺取利權。我若信之,即與聯盟,正如引虎自衛。學生們正慮及此,故組織義勇拒俄隊,正為此意。究竟實行聯俄與否,請大人明言,以釋下懷。他日鄙人回東,亦好對同學細說,免各人懷慮。」袁世凱聽了,略為點首。
湯榮健又道:「一強一弱,既不能聯盟,況虎狼之俄,尤為難靠。鄙人去國萬里,不知真耗,乍聞風聲,由憂致懼。故任何等謠言欲陷鄙人,亦不惜冒險來謁大人。倘有聯俄之事,望大人奏阻,以免危亡,實為萬幸。」
袁世凱道:「你們的義勇隊,究竟預備作什麼用法呢?」
劉鐵升道:「學生早經說過了,此次俄人強在東三省地方,分佈勢力,以挾索利權。倘不得已,或致清俄決裂,我們義勇隊即回國,願為前驅。除此之外,義勇隊更無別意。」袁世凱道:
「很好,你們讀書外洋,還不忘中國,實令人欽敬。惟聯俄之事,不過官界裡頭,曾有人說及斯議,實則政府並無此意。且自問可以與人聯盟與否,難道不知?故敢決聯俄一說,必無實事,你們可以放心。至於俄人無理,目下只須平和以求轉圜。
中國處大敗之後,亦不容易與人宣戰。你們遊學外洋,既知關心祖國,自應奮力前途,學業有成,好歸救國。故吾敢勸一言,因諸位此次在外組織義勇隊的舉動,最為官場所不喜歡,且謂諸位名為拒俄,實圖革命。是兩位此來,亦甚危險。本部堂縱能體諒兩位,終不能掩別人之口。今本部堂已經說明,國家斷無聯俄之事,是兩位盡可放心。望兩位速返東洋,將本部堂苦衷,向義勇隊內諸人解釋,就將義勇隊速行解散。此後惟盡力於求學,他日卒業歸來,國家倚賴不淺。望兩位思之。」
劉、湯二人聽罷,覺袁世凱此言,實一片苦心,似不可過違其意。劉鐵升說道:「鄙人等組織義勇隊,原為拒俄而起,既無拒俄之事,定當解散,不勞大人費心。」湯榮健道:「大人洞明列強大勢,聯俄之議料不主行,惟北京政府裡頭,只怕欲圖苟安,以聯俄為可靠。恐此議終未寢息。請大人具奏,陳明利害,力圖自強,勿以與強國聯盟為可靠。實國家萬幸。」
袁世凱聽罷,點頭稱是。
劉、湯二人,即欲興辭,袁世凱又留談一會,並設宴款待劉、湯二人。時劉、湯二人見袁世凱如此相待,不勝感激。劉鐵升更自忖道:「此次回國,因駐日公使報稱自己是革命,方以此行為一分危險。今袁世凱如此,實出意料之外。但他日返回東洋,有什麼憑據,可以令人見信是見過袁世凱呢?」想了一想,卻生一計道:「鄙人此來得大人剖心相告,又令回東後解散義勇隊,鄙人無不遵命。惟何以得;東洋諸人見信?恐反謂鄙人等回國一行,即變了初心。在鄙人被疑不足惜,恐於解散一層,反生阻力,是辜負今日大人的盛意了。故敢請大人發給一函,給鄙人攜返東洋,好勸同人解散。因苟得大人一封書,一來見得鄙人等確實見過大人,二來國家並非聯俄,此言確為大人所說的,見不是鄙人等說謊,較易令同人見信。不知大人以為然否?」
袁世凱聽到這裡,已知劉鐵升用意。但發一封書勸解出洋學生,亦未嘗不可,因此滿口應承。劉鐵升及湯榮健二人好不歡喜。少頃,置酒人席,袁世凱居然以客禮相待,讓劉、湯二人坐客位。二人正謙讓不已,後見袁世凱出於至誠,又被強不過,只得就座。袁世凱即坐了主位,隨舉杯相勸,席間談論時務。因那時袁世凱正在增練北洋陸軍洋操隊,軀劉鐵升、湯榮健都是個留日武備學生,不久卒業的,也向他兩人詢問東洋軍政。他兩人一問一答,口若懸河,袁世凱甚為敬服。卻道:「中國人才缺乏,正在需人而用,且自經過甲午、庚子兩場戰禍,一切軍隊遇著洋兵,即望風而潰。今兩位有此學問,他日學成卒業,學問必更為超卓,將來治軍,實是國家之幸。」劉、湯二人齊道:「鄙人只初習皮毛,不過既辱明問,聊以塞責,不圖大人過獎至此,實在慚愧慚愧。」袁世凱道:「不是這樣說,你看鄙人僅練三兩鎮陸軍,尚須聘請外人來做顧問。若中國早見過外人軍法的,像兩位學得專門,何至惜才異地。今見兩位高論,更信專門實學是緊要的。若是不然,像從前在弓刀石頭裡挑取將官,或是因軍保舉營插個名字,得點門徑做到提鎮,就出來帶兵,也說是什麼宿將,怪不得甲午年間,一見陣戰,總不是外人敵手呢。故本部堂並不是過獎兩位,還望兩位不要自棄,須勉力前程才好。」二人聽了,更為感激。又向袁世凱詢問北洋現在練兵的情形,整整談到夜色迷檬,方才別去。行時,袁世凱又囑劉、湯兩人明日再來,二人唯唯應諾。
次日即不敢不往。不想袁世凱早已等候,先喚了一個新軍營中的統領到來,令帶劉、湯二人往看北洋的新軍,並說道:
「有什麼不完全,叫他兩人指示。」他兩人益發謙讓不敢當。
果然隨了那統兵官前去,把北洋新軍看了一會,然後回轉督衙裡,袁世凱再與談論陸軍一會而別。次日劉、湯二人,即辭返東洋而去。
因自駐日公使報稱義勇隊全是革命黨的作用,偏是義勇隊舉了代表人回國,那袁世凱不特不加罪他,還與他一力周旋,以殊禮相待,倒見得詫異。於是有疑袁世凱立心不軌的,有疑袁世凱懷了異心,故先收物望的,不一而足。第一那些宗室中人,一來見袁世凱兵權在手,已自不妥;二來又見這會舉動,明明報稱是革命黨的人,反與之來往,更沒有不思疑的。袁世凱也統置諸不理,惟極力反對聯俄一說而已。
且說劉鐵升、湯榮健二人回到東洋,那時義勇隊中人,已先後接劉、湯二人的報告,知道見了袁世凱,又知道他搭那一號輪船回來。故俟輪船到東之日,即邀齊同人,假座酒樓,開個歡迎大會。即派多人到碼頭相接,一直迎到酒摟裡,大家出來握手為禮。一則以謠言盛興之日,方稱自己同人是革黨,劉、湯二人毅然前往,已屬可敬,又幸得劉、湯二人平安回來,自然歡喜。故劉、湯二人到座時,即一齊鼓掌,聲如雷動。隨請劉、湯二人將回國所辦的事項,登壇佈告與同人知道。然後次第演說,都是解釋袁世凱所稱並無聯俄之事而已。自此,義勇隊雖不十分解散,然不像從前憤激。
後來聯俄的風聲,亦漸寢息。其故不盡關於袁世凱不贊成,因聯俄之議,是王之春提倡最力的。那王之春是曾經使俄的人。
他在廣東藩司任內時,俄皇尚為太子,來游時,曾與王之春款洽。故王之春一力主張聯俄,以為可靠。奈國民中沒有一個贊成,反恨王之春入骨。就有一班人,組織做暗殺黨,要把議聯俄的人,盡數以暗殺對待。那時就有不分皂白,以為王之春提倡此議,其餘北京政府及北洋大臣,都主張實行此議的,便分頭去乾暗殺之事。所以王之春在上海金谷園酒樓,就有被萬福華行刺不成的事。後來把萬福華審訊,在租界監禁了十年。惟此時,自王之春遇了這一場事,就沒一個復敢提說聯俄的話。
這都是後話,不必細表。
單說當時那班做暗殺的,也不止要謀王之春一人,因為紛傳袁世凱亦是主張聯俄的人,就有一人喚做賈炳仁的,擔任謀刺袁世凱的事。因當日俄國虛無黨之風最盛,自此風流入中國,凡是尚游俠、輕性命的,都樂於此道。以為暗殺之舉,一來可以警惕專制的權臣,二來可以博自己的名譽。那萬福華、賈炳仁,就是這一輩。那日,賈炳仁取道直往北洋,滿意一到成功,不負此一走,不想事未乾出,竟在督署上房,被衙役窺出破綻,就不幸失手,也被拿去了。正是:
欲圖暗殺輕身去,轉被疏虞失手歸。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