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蓄異志南省括資財 勘參案上房通賄賂

  話說張蔭桓發往軍台之後,袁世凱也以知交在前,不能拯救蔭桓為憾,只道私送一程,也表自己深意。不想端王仇恨張蔭桓,較諸榮祿尤甚。你道什麼原故?因榮祿仇恨蔭桓,不過一時之氣;若是端王,更暗中鼓舞,實欲惜榮祿的手要殺他。
  聽得袁世凱替張蔭桓向榮祿處說情及往車站送行一-事,心中直怒不可遏。原來端王平日最仇恨西人,大凡說到「西法」兩字,已如眼中釘刺。自康無謂鬧出這件案情之後,引得京中紅頂白鬚之徒,也有個顛顛倒倒的,因此越加仇恨。
  湊著那張蔭桓是天天講外交的人,更觸端王之忌,那日把蔭桓充發,方恨不能把來殺了!忽然聽得袁世凱替他說項,又送他行程,如何不惱?便請那剛毅到府上商議道:「孤自從得兒子立作大阿哥,本不久要做太上皇的,你道京中官僚,那一個不畏忌?那張蔭桓,是與康無謂同一路走,正是死有餘辜。
  偏那不識好歹的袁世凱,還與他說情免死,實在可惡。孤要奈何袁世凱,奈他在榮祿手上。那榮祿是太后的姪子,正在得權。
  孤若與榮祿相鬥,只怕觸怒太后,連我兒大阿哥的地位也不穩。
  你道有什麼法子呢?」剛毅道:「這話很難說。想在下前者召見之時,因太后要升遷袁世凱,在下恐失太后之意,故不敢說他壞話,只稱袁世凱是好的,奈北洋用人緊要,不宜他調。這等話實是陽為贊頌,陰為阻撓,故太后易於中計。若說到榮祿的壞話,自古道:疏不間親,卑言不高。在下固無此力量,就是勉強說來,反露出破綻,於事有礙。王爺總要見諒才好。」
  端王道:「俺的兒子雖然是大阿哥,將來盡要登位的,但俺自下只望早一點於執權。今不能奈何一個袁世凱,可就難了。」
  剛毅道:「我們做事盡要順著老太后,才易得手。你看六十五六歲的人,差不多像風前之燭,到太后歿時。卻再商議。」端王道:「我的兒子不是太后歿了就做皇帝的。盡待皇上百年之後,這時俺也老了,留落兒子,也不知別人如何擺弄。怕將來被袁世凱那廝得權,他目中還有我麼?」剛毅道:「不是奈何袁世凱不得,但俗語說得好:不著僧面著佛面。只為榮祿還在,若有什麼爭執起來,總令色太后過不去。到那時,怕反把我們的事弄壞了。王爺不可不計較。」端王道:「老剛,你也說得是。但榮祿目下已與俺有些意見,怕在太后跟前擺弄起來,連俺兒子一個大阿哥的地位還站不住呢。故目下總要想點法子才好。」剛毅聽了,翹首搔耳,半晌才道:「這等法子。也木容易。」
  端王道:「我素知你是有人奉頌的。又沒什麼人旁竊聽,沒論什麼話,只管說就是了。」剛毅到這時,已深知端王的心事,即道:「除非是自行大志才使得。但目下洋人最可惡的,只怕朝裡有點事,就要來干涉了。盡要尋一個下馬威,給外人看了,知得我們厲害,那時還有那一個敢說別話呢。只是王爺秉政未久,恩威未布,且連年賠款去得多,所以庫款又睏,實不能行得大事。現門下只想得一個計較在此,不知王爺願聞否?」端王道:「那有不願聞的道理?快些說,快些說!」剛毅道:
  「門下正管戶部尚書,綜理財政。請王爺設法,以稽查各省財政為名,令派門下往東南各省調查財政,好提多些款項人京。到各省時,一面又宣佈王爺德意,兼探各疆臣意見。到京時定有把握。」
  端王聽罷,鼓掌大笑道:「孤不是識錯人的,早知你老是個有本領的人。這個計較,足見多謀足智。就照此行事便是。孤明日即奏保你老前往,想你老必不辱命。若得成功,定有重報。」剛毅又道:「這件事,只合門下與王爺得知,千萬不要對別人說起。」端王道:「這個何消說得。」說罷,又談論一會,剛毅方才辭去。
  次日,端王即到軍機入值,稱說年來自中東戰後,財政困難,須派員往東南殷富各省調查財政,所有羨餘及陋規與一切盈餘款項,須涓滴歸公。這等語,當下朝家聽得,亦以此說為然,便問派那一人前往才合。端王道:「財政殷富,莫如東南各省。欲往該各省等處調查,惟剛毅最為合式。」朝家此時以剛毅是戶部尚書,調查財政是其責任。但他以協辦大學土方在軍機,事務亦繁,便以此意與端王商酌,要在戶部中另揀一人前往。端王恐派了別人,不似剛毅是自己心腹人較為得力,便道:「此行不過三數月便可回京,原不礙事。且剛毅曾任江蘇巡撫,又署過兩江總督,又任過廣東巡撫,故東南各省情形,惟剛毅最合。若改派別人,怕不像他認真。」朝家以端王所言確有道理,便立發了一道逾旨,著剛毅前去。那剛毅接得此諭,立即與端王商妥,然後請訓起程而去。
  慢表剛毅起程之事。且說榮祿自從與端王有些意見,故凡端王一舉一動,無不留心。這會聽得派剛毅南下,即請袁世凱到來,問端王派剛毅南下,是何用意。袁世凱道:「卑職料端王此舉必有所謀,只目下究難揣測,但總不外要盡收財政大權,握在自己手上,是無疑了。須待他到了各省,提得財政若干回京,那提回的財政,又如何安置,便知分曉。」榮祿道:「他此行必經天津,我們如何招待他才好?」袁世凱道:「這自然要不動聲色,極意歡迎,以安其心。若他提款回京時,料端王必有舉動。到這時,不可不防。」
  那日,剛毅已到天津,榮祿與袁世凱只循例款宴,外面備極歡迎,也不根究剛毅調查財政的用意。剛毅亦不說出,在天津過了一夜,即乘輪南下。已抵蘇州,這時東南各省官場,聽得剛毅奉命調查財政,已打一個寒哄。因當日太平無事,凡管理財政中人,或未經奏報,由大吏開銷去了,或由經手人中飽虧空去了。故剛毅一到,正如喪家之狗,各自打算。所以各衙庫局所的司道人員,倒與上司商酌,今日由那處請宴,明日由這處請宴,紛紛向剛毅奔走。
  那剛毅總不知道各員用心,只道:「大小各官,倒是承順自己,將來有什麼大事,不怕他不是自己心腹。可見此行不負端王所托了。」還是他有一個隨員,喚做式鈞,畢竟乖覺的人,早覷出他們的意。即與蘇州各衙署局所的人員相會,倒說道:
  「剛中堂此次南來,實承端王爺之意。因北京裡頭,是要辦理一切改革的事,正需款項使用,你們總不可違他的意。且你們須自問財政帳目何如,若查察時有點不方便,不如先允提若干,交剛中堂帶回京去。且兄弟盡可在剛中堂面前替你們說項說項。」各員聽了,無不歡喜。因自忖:「無論提去若干給剛毅,還是把一筆數作正開銷,何苦計較,也免他將借調查財政之名,苦來盤詰。」便一面拿些款項,向他隨員打過手眼,又拿一筆大大的款,暗中給了剛毅作為孝敬。然後當面與剛毅商量,在那一局提若干萬,在那一所提若干萬。在江蘇一省,差不多要提去三四百萬不等。
  剛毅這時,一來自己得了好意,二來他那位隨員,又得各官饋送,天天在剛毅面前,說蘇州官員能知得王爺與中堂的德意,未經查察已先肯報效,總不可過於挑剔,免失他們的好意。
  剛毅就順水推船,答了幾聲「是」。所以到了蘇省,實沒什麼調查,只不過循行故事,挖了幾百萬,剛毅與隨員,又各得有好意,便隨便了事。
  自查過蘇州之後,隨後到了江寧。時正任兩江總督的,正是劉坤一。那剛毅早知得劉坤一這人不是好惹的,因忖:「從前端王謀立自己兒子做皇帝,已得太后允肯。後來太后打了兩封電報,詢問江督劉坤一及鄂督張之洞。那張之洞也不敢復答,偏是劉坤一有電阻止,因此謀立不得,只立了作為大阿哥。今這會自己到來,要搜提款項入京,名是調查財政,實由端王主意,怕劉坤一知道時,一定要阻撓自己的了。」故剛毅懷了這個念頭,自到了江寧,也不敢像到蘇州時的趾高氣揚。那劉坤一亦知其意,自聽得剛毅南下,已先令屬員清查款項一遍,把帳目算妥了,待剛毅到了,即稱江寧款項,雖有些盈餘,但種種建設,正待支銷,也不容易提得。剛毅這時亦不敢勉強,只在劉坤一面前力言京中庫款奇窮,盡要體諒時艱才好。劉坤一亦覺不好過於抵抗,只略略應酬些少。惟剛毅自念:「一到蘇州,公款已提得數百萬,便是自己私囊也所得不少,料知端王得報,十分歡喜。惟到江寧,獨搜提無多,卻不好報告。」滿意望到了湖北,好像到江蘇時一般,提得一宗大大的款項,然後一並報告端王。
  果然那日到了武昌,鄂督張之洞即率屬員迎接。早備下館舍為剛毅暫住。即晚又準備筵席,款宴剛毅。座中都是鄂省大員,如藩臬、學政之類。統計各座中人,都是科舉出身的,自然談經說史。湊著那張之洞又是及第中人,凡國粹舊學,引經據典,差不多認為第二不准他人認第一的。各員都趨風氣,說得興高采烈。偏是剛毅是個絕不懂得文字的人,任各人談吐出風入雅,總不能答一句話,只像含枚一般,也十分厭煩。正要伸一肚子氣,忽省起張之洞從前有致李鴻章一書,中有一語,說是「名馳八表」。這句話,京中也成了話柄。便故意在身上拿出一個金錶來看,說道:「時不早了,已八點了。」說著,又問張之洞道:「令兄張子青相國,曾在朝房拿出一個金錶來看,昆相國曾向令兄說道:『你老哥只有一表,還不及令弟有八表呢!』這樣說,究竟老兄真有人表否呢?」
  張之洞聽了,面紅起來。正要解釋「八表」的字意,忽想起:「剛毅說這些話,分明欲搶白自己的。但自己並不曾開罪於他。」一頭想,已見同座中人,都使個眼色,張之洞就省起剛毅是並不知書的,一般人只談經史,料他不喜歡。但若不答他,似又自己被他難倒,只得略說一句道:「『八表』二字,不是小弟創說的,古人曾有詩,說是『八表文同軌』。不過昆中堂少讀一點中國書罷了。」剛毅聽了,更不好意思,又不能再答得出。同座中以剛毅既不通文理,恐越說越不好看,就有各人說別的話解開了。或說京中有什麼新聞,或問他南巡各矢時方能回京,再不敢咬文嚼字。張之洞亦防令剛毅過不去,只是交杯接盞,到夜深而別。
  自此剛毅心上很不舒服,誓要認真盤潔湖北財政。這時張之洞正因籌練新軍及辦理漢陽鐵廠,又興創織佈局種種開銷已虧款甚巨,卻未經奏報的。因此也十分恐懼,只令屬員前往拜見剛毅,探他的意思。那時一班局所總會辦,倒防剛毅入京時參刻,也不免紛紛巴結,互相饋送。剛毅因此反得了一注大財,才把清查各局的念頭放下了些。張之洞又打聽得剛毅是最好古玩的,便覓一件玩器送他。你道是什麼玩器?卻是唐太宗御用八個磁碟,可能疊成八層的,分開又可將八個碟子擺列,疊起時,下層卻有一個小爐。遇著寒冬時候,下層燃些炭火,自能使碟上的菜品常常滾熱,又不使炭煙發出,每值炭火熾時,碟上現出紅綠色澤來,十分炫目。這件美器,只道送到剛毅那裡一定喜歡,不想那剛毅是絕不識古玩的。他不過既不能說文,又不能說武,怕被人小覷自己,便混充作是一個識古玩的人。
  天天論彝鼎,談金石,好撐架子,附庸於風雅裡頭。不知他因為要充作識古玩的人,已被多少人騙了錢鈔。凡是他的跟人門子,倒串同賣古董的人,天天撒謊來捉弄他。所以剛毅為著「古玩」兩字,已掉了二三十萬銀子了。故這時見了張之洞所送的磁碟,直不知是什麼東西,一見了即說道:「這不是什麼寶貝,近來江西一帶所出的磁器,像這樣子的何止千萬件呢!這不過是新窯造出,好欺弄人,如何瞞得我。」說了,卻令跟人道:「拿去賣掉下(去)罷了。」那跟人心中竊喜,急取了出來,次日拿去尋那真正識玩器的人賣了,也得五千銀子,剛毅如何知得。張之洞聽著,也付諸一笑。還虧各局所的人員,倒結上了剛毅的人情。剛毅亦不再查,只在湖北各局,硬提了三二百萬不等。然後起程,回至江蘇,取道望廣東而來。
  這時任粵督的,正是譚锺麟,本與剛毅有點子交情的,所議搜提各款,自不用勉強。因剛毅南下,所到各省,都是志在搜括款項,惟到廣東,卻又兼查辦一件案情的。因為前任粵省藩司岑春暄,曾具折竭力參劾道員王存烈,故令剛毅順便查辦這案。及剛毅到時,先在八旗會館住下,要清理此案。
  原來王存烈當日在廣東,最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紅員,如善後局,如補抽釐局等,那一處不有他的差使呢。所以在粵十數年,自候補同知,一直補到道員,積資不下數百萬。每夜在楚館秦樓,花船柳舫沒一個不識得王大人的名字。在花舫上,與一個紳士秀才老爹喚做賽霸道的,因爭妓鬧出一件官司,險些被那賽霸道推落水中溺死去了。他那時為著自己是做官的人,此事恐被上司知道,也不敢聲張。後來他所眷的妓,又被賽霸道奪了,就慫慂鴇母,鬧出官司,竟把那賽霸道一名秀才老爹革了。他仗著是一個紅員,雖是離衙鬧娼,也不能動彈他,因為他是譚锺麟的知己,誰敢道他一個「不」字0被岑春暄痛參之後,才順便派剛毅查辦。
  那時剛毅聽得他已有數百萬家資,便不動聲色,要訪他的痛腳。後聽得人說:「在王存烈公館附近有一個馬二姑,是與王存烈有點首尾的人。那馬二姑專一包攬巨案,勒索重賄,求王存烈打點。至於所得重賄,三七二八,什麼除頭,局外人那裡曉得!」那剛毅暗忖:「拿著馬二姑勘問,不怕真情不出。
  那時,又不怕王存烈不來說項。」便發一個下馬威,派人拿了馬二姑到來,留在八旗會館內。正如天雷霹靂一樣,這時各人方知道為查辦王存烈參案一事。
  因剛毅初到時,絕不曾提過王存烈一案,及見馬二姑被拿之後,不特王存烈吃驚,便是譚锺麟也有不樂。因岑春暄參折內,也稱王存烈與譚锺麟是狼狽為好的,那譚锺麟如何不驚?
  故王存烈即飛奔往謁譚锺麟,求他設法。一面又托人要關照馬二姑的口供。不知剛毅自拿了馬二姑,只囚在一處看管,許久也不訊問,只候王存烈到來關說。王存烈也知得剛毅用意,不得不略用金錢,自行打點。正是:
  豈必千秋垂竹帛,但求黃夜進苞苴。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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