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附端王積仇騰謗語 發伊犁送友論交情

  話說當日太后定了立儲的主意。朝中各臣倒是畏懼太后的,也沒有一個反對。就托為皇上有病,未有儲貳,乃立端王之子傅儀為大阿哥,這等說,那一個不知得這道諭旨,出諸太后之手,只作為皇上口氣呢!但那時皇帝不是個有能乾的人,所有朝臣統通是太后的心腹。只有四朝元老的李鴻章,也托稱派他為商務大臣離京去了。餘外那一個敢說個「不」字。因此端王的兒子,就安然做了個大阿哥。
  自此,端王也感激榮祿不已。他一面又巴結太后,好逐漸攬權。那榮祿猶不自知,只見端王待自己很好,就當端王是個好人,反自以為擁立有功,心中竊喜。那一日對著袁世凱說及立大阿哥一事,袁世凱道:「這等大事,卑職本不合發言,但蒙恩相見愛,在這裡又只說句私話,也不算什麼公事,故卑職敢貢一言。以卑職愚見,恐這件事也不太妥當。」榮祿道:「以老兄所見,料這件事究竟怎樣?」袁世凱道:「皇上猶在壯年,設他日或有皇子,自然費一番調處。縱或不然,那端王嗎,只怕不是個好相識的。」榮祿道:「你從那裡見得?」袁世凱道:「卑職素聞端王志大言大,且好結交黨羽。現在朝中,是他心腹的也不少了。這樣不是甘居人下的人。惟他近來見著中堂何等恭順,可知其心盡有點非望的了。」榮祿道:「你的話也說得是。但他縱懷非望,現已得自己兒子做了大阿哥,可就心足,還有什麼非望呢?」袁世凱道:「不是這樣說,但凡一個人,若是有非望的,沒論做到什麼地位,盡是得隴望蜀,得寸思尺的。他未得兒子立作大阿哥時,也陰納黨羽,何況今日。
  且看他為人面肉橫生,聲若狼虎,料他不久也得大權,到這時總要鬧出個亂子。還有一件,是中堂要想想的,他既是不甘居人下的,因何對著中堂獨要恭順?可見他的意思,不過現下他要靠中堂點子力罷了。」
  榮祿聽罷。只是低頭一想,覺袁世凱之言很有道理,因此不免有些悔意。原來榮祿平生最信袁世凱,亦見袁世凱有點能耐,也很輸服他,故此時聽得袁世凱的活,不得不信。卻道:
  「你言很是。但何不早言之,今已不及了。」袁世凱道:「中堂差了,古人說得好:位卑言高,實自取罪。李丞相且說不來,何況卑職!今因中堂說及,是以敢讀一言。若不是中堂提起時,卑職也不敢說了。」榮祿聽罷,自覺事已弄成,實無可如何,惟有搖首不答。袁世凱便行退出。
  不想端王自得兒子立為大阿哥之後,京中各大臣,倒道他不久是要做太上皇的,那個不欲靠他門下,好為將來之計?凡獻慇懃拍馬屁的,也不能勝說。故袁世凱與榮祿所說的話,早有人報知端王。端王聽得,心中大怒,正要逐去袁世凱,猛想起:「那姓袁的是榮祿心坎上的第一人,若要奈何他,只怕榮祿要替他出頭。那榮祿既是太后內姪,太后必然幫助榮祿,反不喜歡自己,這卻使不得。」正自尋思,忽報大學士徐桐及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剛毅到來拜見。端王接進裡面坐下。
  原來徐、剛二人,自從立了大阿哥之後,沒一天不到端王府裡坐談。當時徐、剛二人見端王有些怒容,便問道:「王爺似有不豫之色,究竟為著何事呢?」端王道:「不消說了。那袁世凱,是甲午之時殺不盡的人,仗著榮祿看上他,他就恃著一個侍郎銜,練過兩營兵,就要說我的壞話了。你道可惡不可惡呢?」剛毅先答道:「這還了得!他只是個侍郎銜,就要小覷了王爺,倘若是他官位更大了,怕要作反了。」剛毅說罷,還見徐桐吐出舌頭驚起來說道:「剛中堂的話真說得不錯。但那姓袁的為人,是老夫最知得的。他今日得了侍郎銜,實怪不得他這樣恃勢,因他做道台時,已看不起老夫了。」剛毅急問其故,徐桐道:「他從前得李中堂看上了,派往朝鮮去。他進京時,老夫在翁同龢那裡,與他同席。他總說外人有什麼鐵甲,有什麼機器,來哄騙老夫。老夫聽不過,也教訓他幾句。他竟然搶白老夫,總令老大過不去,還成個什麼下屬的樣子!所以那翁同龢總識不得好人的了。」剛毅道:「不差。他做道員,就看不上尚書宰相,他做侍郎銜,就看不上王爺;若做到總督,定然看不上皇帝了。但不知他怎樣說起王爺的壞話呢?」
  端王聽了徐、剛二人之言,已如火上加油,這時卻道:「是北洋一個人寄函前來說知,他卻在榮祿跟前說的。」一頭說,一頭拿了那封信出來,交給剛毅,並道:「你看看罷。」原來剛毅並不識字的,接了那封信看一會,差不多要面紅起來,但又不好說不識字,只將原函轉遞給徐桐,井說道:「函內字樣太過細小,老夫不曾帶上眼鏡子,總看不清楚。你看罷。」不提防那徐桐亦是不大識字的,他不知憑那點工夫點了一名翰林,充過幾任總裁主考,都是之乎者也鬧過了。故當下接了那封書,看來看去,總看不了完。暗忖:「自己是翰林出身,如何好說不識的話?況說出來又要被王爺小覷自己了。可恨剛毅太狡,只說不曾帶上眼鏡,就把這個難題推在自己身上。」想來想去,有什麼法子可說?猛然想了一計,即道:「這函內所說的,老夫不忍說出了,實在冒犯王爺得很。虧他受朝廷厚恩,要說王爺這些壞話,還算得是人麼!」
  端王聽了,憤然道:「若不警戒他,將來盡礙我們的事。叵耐榮祿苦苦要賞識他。故去他也不容易。總望兩位留心,看看他若有什麼差錯,盡要擺佈他的。」剛毅道:「他為告發了康無謂這宗案情,本是大大的功勞,該要提拔的。只是老袁這人。總不把我們看在眼內,實在可惡!故這時因他告發大案的功勞,不能在老佛爺跟前說他壞處。惟有先阻他的升階,再慢慢擺佈便是。」說了,端王、徐桐皆以為是。故袁肚凱當時告發逆謀,實是太后再復聽政。總不能升調,榮祿力保了幾番,都為端王所阻。
  那一日,有個山東巡撫缺出,這山東省正毗鄰直隸,本可以東撫兼練北洋軍兵,實最合調袁世凱去的。那榮祿先到軍機處,見了各樞臣,要保袁世凱。那剛毅卻道:「中堂受北洋重任,現在正練兵的時候,除了袁世凱,實沒一人用得著的。今練軍還未成就,若只令老袁在東撫兼顧,就不能專一了。老袁不過四十歲的人,不患沒升官的時候。不如待他專意練好了陸軍,顧緊京畿門戶,然後再升罷。」榮祿聽了,覺剛毅的話,明明是阻撓,反長篇大論,故意說袁世凱的好處,來弄光面,實在可恨。但自己畢竟是外任總督,不能干涉軍機的權限,沒奈何辭了出來,往見太后,力保袁世凱可任山東巡撫。太后已經應允。
  榮祿以為端王、剛毅兩人總拗不過太后。不想那日太后召見剛毅,問他袁世凱為人怎樣,剛毅就知此話有因。但要討端王意思,總不宜放他巡撫,便力言袁世凱的好處,一面又言北洋練兵緊要,不能少他一人。那太后又問練兵一差,能否令他到任兼顧。剛毅卻奏道:「若練兵已有頭緒的,自能兼顧得來,但今時方開始練兵,就不能不專一了。」太后深以為然。
  剛毅退出,好不得意。大凡阻人進用的,若只說那人的短處,其術還淺;若從他好處說起,卻在暗中阻撓,這等狡汁,沒有不能售去的。所以當時太后就著了剛毅的道兒。畢竟那袁世凱升巡撫的官運要阻遲了兩年。又該山東直隸地方要弄出件天大的風潮,要生民塗炭的,就被剛毅輕輕瞞過太后,阻住袁世凱;卻提出一個私人,去撫山東。
  故自從召見之後,即往見端王道:「榮祿在太后跟前,保老袁那廝要任山東巡撫。還虧門生是會說句話的,才阻止了。」
  剛毅一頭說,又將太后如何詢問,自己如何對答,一一說出來。
  又道:「王爺試想,直隸山東逼近京師,若不用我滿洲心腹的人,那裡靠得住?所以皇上總不曉事,被逆黨瞞過了,只說滿漢平等的話。你道什麼〔平〕等呢?難道要把我家皇帝的大位,還要給漢人輪流做做麼!況我滿洲人總不及漢族的人多。若是滿漢真正平等了,怕漢人強,就滿人亡的了。所以東撫這任,總不能放袁世凱的。」端王聽罷,好不歡喜。
  次日,剛毅即圈出一個滿族心腹人,喚做毓賢的,可任山東巡撫,太后即照所請。原來那毓賢先曾任過山東曹州知府,仗著忍心好殺,動說剿除會黨有功,就一帆風直升到藩司地位。
  新近又拜在剛毅門下,放這會超升了他,做個巡撫。自這命一下,榮祿看了,好不詫異,即喚袁世凱上來說道:「老夫曾一力保薦你了,太后早已應允。不知你與那老剛有什麼過不去,他偏偏改用毓賢。你直這般賽滯,可就沒法了。」袁世凱道:
  「兄弟與老剛有什麼過不去?不過兄弟多口,觸怒端王,那剛毅是要向端王討臉面的,所以把兄弟阻撓。但兄弟細想起來,縱然得任東撫,自問不為軍機裡頭喜歡,也不免吹毛求疵,搆陷兄弟的。古人說得好:塞翁夫馬,不知誰禍誰福。既蒙中堂提拔,盡有機會呢?」榮祿聽罷,亦以為是。自此仍令袁世凱在北洋練兵。惟榮祿待袁世凱日加優厚了。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侍郎張蔭桓自從經過一場黨獄,用去三十萬金,博得徐桐奏復時有「似非康黨」四個字,免過了一時。只是心中仍天天悚懼,故一切事情,還小心翼翼。惟是他有三十萬巴結徐桐,那些窮鬼京官,見他有這般財力,總不免眼紅眼熱,因此又不免為人所嫉。偏又合當有事,他的兒子卻與榮祿的兒子為爭贖一個男妓,起了酸風。因榮公子爭不到手,被人落手搶先攜贖去了,好不憤怒,總不免遷怒張蔭桓,就在榮祿跟前搬演是非。那張蔭桓亦是有心計的人,自免禍之後,早送些禮款,與榮祿拜了把。奈總敵不過榮公子天天在榮祿跟前皆他短處。
  那些要奉承榮公子的,都隨風所向,說張蔭桓是康黨,不過被他瞞過一時而已。榮祿初時猶在半信半疑之間,及後北洋幕府中人,更說張蔭桓每說誇大之言,說榮中堂明知他是康黨,不過外交需人,不得不用他。這樣說,好像沒了他,就沒一人懂得交涉的。左訕右謗,弄得榮祿不得不怒,就立刻奏參張蔭桓革職,聽候查辦。這時榮祿盛怒之下,沒一個敢替張蔭桓說話。又不免有些落井下石之徒,紛紛遞折,好證成他的罪案。
  至於由兩榜出身的人,往往十年不遷一階,看見張蔭桓以吏員出身,做到這個地位,總要眼紅眼熱,又來遞折,要幫同推倒張蔭桓,才得安樂。故張蔭桓在獄裡,差不多要定個死罪。張蔭桓自知無法,想起袁世凱這個人,是他做道員時也與他論交的,他又是榮祿跟前最能說話的人,就托家人往尋袁世凱,求他在榮祿之前,替自己說項。
  只是袁世凱暗忖:「這案是榮公子弄來的,自己若替他說時,必失榮公於之意,於自己前程著實不便。」但一來念著蔭桓交情,二來此案不應辦得這般重。惟有先見榮祿,看他意思如何,方好進語。那日便叩見榮祿。相見時,只先說些閒話,惟榮祿已先說起張蔭桓一案,袁世凱乘機答道:「張蔭桓與康無謂本是個同鄉,也不免有點嫌疑。但細想起來,他沒有什麼要靠那姓康的,恐未必黨於康逆。只是他做事向不大檢點,也就可惜了。」榮祿聽了,也不答,只點點頭。
  袁世凱辭出來,一面暗使人報知張蔭桓,只道可替蔭桓解釋。不想參劾蔭桓的多,讒言又眾,榮祿沒奈何,只免了蔭桓的死罪,仍發往新疆,交地方官看管。及蔭桓出發那一天,總沒一個同僚敢到車站相送。那袁世凱總自問不過,因救他不來,他今日充發,也不能詐做不知,便趕至車站,見了張蔭桓,少不免慰藉一番,力把自己在榮相跟前說的話,細訴一遍,並道:
  「不是兄弟不說,總是榮中堂盛怒之下,總說不來罷了。」張蔭桓道:「兄弟怎敢怪老兄,只是運命不濟,該受這劫。不致作斷頭之鬼,已是萬幸。」隨又歎道:「不想做官數十年,乃有今日。」說罷,觸起前情,也灑出幾點老淚。袁世凱道:「老兄只管放心前去,待榮相怒氣一過,兄弟必乘一點機會,替老兄說情,包管沒事的。」張蔭桓不勝感激。大家談了一會,袁世凱復極力慰藉,然後握手珍重而別。正是:
  自古人情多冷暖,從來仕路易榮枯。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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