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監朝鮮使節趲遙程 入京華群僚開大會

  話說袁世凱接轉關書一看,覺是不錯,方知龔道之言是真,便對張佩綸說道:「今得貴岳提拔,真出意外。」便把相見時被李爵相責罵的話,細述一遍。張佩綸道:「你不聞直隸官場的通語?凡有一人上督衙稟見的,出來後,同僚必問他,有捱罵沒有。凡官場中多以得李相一罵為幸。因李相以抵得責罵之人,方是抵得任用之人,故多有欲博一罵而不能得的。今老哥一見就罵,已是萬幸了。」說著大家笑起來。少頃,張佩綸辭去。
  這時,直隸官場聽得爵相幕裡,新近聘了一位姓袁的,無不到來拜會,或稱年世誼,或稱來道喜,幾乎應接不暇。袁世凱倒笑起來,因他們求官缺覓差使,只道姓袁的進了督幕裡頭,盡要靠他有點聲氣。因自忖:「從前那一個識得自己。今不過是一個督衙的幕員,就引動許多人到來巴結。可見官場的積習,真是卑鄙不過的。」果然過了幾天,即進直督李相衙內充當幕府,李相就派他辦理洋務一缺。
  那日正與李相談論案情,忽電報局送到一封電文,卻是由日本發來的。就令翻譯員譯出一看,卻是朝鮮自己與日本立了一道和約。第一條就稱「日人承認朝鮮為完全獨立國,與日本平等,同為自主」這等說。故駐日何大臣得了這點消息,立刻電報北京,並打電一份送與李爵相,請他奏請派員監察朝鮮行政的。李爵相看了,眉頭一皺,一言未復,即將這道電文交與袁世凱一看。袁世凱道:「據中堂看來,是怎麼樣處置才好?」
  李爵相道:「現在中國裡,自己的事還辦不了,還有什麼時候料理朝鮮的事?倒不如由他罷。」袁世凱道:「中堂之言雖則是好,但朝鮮是我國幾百年的藩屬。今外交各事,猶聽他自主,可不是我失了一屬國麼?大凡半主的國,本沒有完全外交權,是中堂知得的了。」李相道:「那有不知,只怕自己爭不來反失了體面。且數年前老夫曾與日相伊藤立了一道條約,訂明朝鮮如有事,須清日兩國共同保護。今若干涉他,只怕日人反唇相稽,卻又怎好?」袁世凱道:「就是共同保護,也不過是半主國,亦不應由他自與日人立約。回想十年來,日人滅我琉球,前年又與台灣生蕃起釁,幾乎動起干戈,其志不小。怕他將來對待朝鮮,還不止於立約呢。現在何大臣請派員監視朝鮮,亦是一策。不知中堂以為然否?」
  李相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日人之意,屢次欲挑戰於我。但我海軍雖已成軍,還未訓練純熟,實不是他的敵手。
  故目下不要中他的計。你年紀還輕,血氣自然強盛,但老夫看來,目下總不宜動他才好。」袁世凱聽了,即不敢再言。退後細想,覺李相膽子太小。自古道,履霜堅冰。盡怕日人將來吞了朝鮮,就不是玩的,故此鬱鬱不樂。只是北京裡頭,自得了何大臣的電報,總理衙門就天天會議。對待此事,只是議來議去,總沒一點實策。
  那些朝臣又紛紛上奏。你可知中國人紙上談兵的利害?差不多筆陣橫掃萬人!有說要勸令朝鮮取消日韓條約的;有說聖朝懷柔遠人,不宜任日人欺弄朝鮮的;其極則說,如此條約不能取消,要立刻與日本打仗的。都道日人始滅琉球,繼奪台灣,今又煽弄高麗,總要大起王師,伸張撻伐。那一個說自己有什麼將官,這一個說自己有什麼艦隊,更訴起平發平捻的本領,也稱日本蕞爾微區,不足畏懼。左言右語,鬧成一片,統通是不知外情,只說出天花龍鳳。
  惟當時朝廷究沒什麼主意,只降一張密諭,詢問爵相李鴻章如何辦法;一面又令總理衙門妥議具奏,又令北洋派員入京會議。此事倒鬧出天大的事情來,這時不特有旨詢問北洋,即軍機及總署,亦函商李相,更有些京官致函李鴻章,責他坐令日人自大,都道非出於一戰,不能保全藩屬。並有些人說道,陸軍雖左宗棠新故,水軍雖彭玉麟初亡,然自問以大御小,何優日人等語。李鴻章看了,不覺笑道:「近來戰具不比往時,難道左侯尚生,彭某不死,就能與外人對敵麼?」看官,試想李相是個有些閱歷的人,自恨中國不能早謀進步,現在是不能與外人講戰的。惟諭旨既令派員人京,到總署會議,便派令袁世凱人京,並把自己的意思及所主張的,統通囑咐了。袁世凱得了李相的意旨,亦知戰字是不易說的;若不能戰,即不宜干涉日韓立約的事,故心中只拿定派員駐韓的意思。
  那日到京先見了各當道。到會議之日,那袁世凱自然依期先至。到時,見總署內還沒有一人,等了半天,才見各大臣陸續到來,已是午後時分。袁世凱暗忖道:「這是重大的事件,為何各大臣總沒有一點留心,直至這個時候,方來會議。你道辦得什麼事?」但心中雖如此想,究不敢明說,只催:「時候不早了,快些開議罷。」誰料開議之時,你言要干涉他兩國的條約,我言恐干涉了又生出事來,都是游移兩可,又沒一些決斷。袁世凱雖口如懸河,力陳派員駐韓的要著,滔滔不絕。惟說了不多時,已是日暮,不免待明天再議。到了次日,仍復如是。
  議了幾天,才定議:不根究日韓立約,只遵依袁世凱派員駐韓監視朝鮮行政之議。又恐為日人詰責,候與李相妥議所派之員作什麼名稱,然後發遣。自此,軍機及總署各大臣,倒歎服袁世凱有才,且能言辦事。這樣看來不是什麼大事,竟議了幾天,才得派員駐韓之策,算得什麼有才!只從那些一班老朽看來,就如鶴立雞群一樣了。偏是姓袁的官星將顯,就為京中大員所贊。恰當時浙江溫處道一缺,要發員承任。那袁世凱自從引見之後,又是個軍機存記的道員,正當遇缺即補,故軍機圈了幾個名字,可補溫處道的,就把袁世凱的名字圈在第一。
  不一天,即有諭旨下來:「浙江溫處道遺缺,著袁世凱補授。」
  當下袁世凱即具表謝恩,然後出京,把會議時的情形及定議的政策,復過李相。李相亦知他得授浙江遺缺道,自然向他道賀,不在話下。
  且說當日總署既定議派員駐韓,乃與李相往復函商,乃定名為駐韓商務委員。即由北洋揀派熟悉洋務之人充當此任。李相自知凡於朝鮮事件,所與日人交涉的,都是自己經手,自然要派自己心腹的人員方好。忽省起袁世凱是於此事最有興致的,除他不派,還派何人?便與袁世凱商酌,要派他前往。袁氏本不敢推辭,但商務委員這個名目,名位太小,倒不如赴溫處道本任,好望三年五載,升到督撫,較易建白,因此沉吟未答。
  李相亦知其意,便道:「你的意思,老夫是知道了。這個商務的委員,名位雖不高大,但辦事的權限卻不小了。且你是一個道員的底子,駐洋三年五載回來,不怕升官不易。況洋務人員,正是升官捷徑。賢姪千萬不可失此機會。」
  袁世凱聽罷,覺得有理,就當李相面前允當此任。李相好不歡喜,即具奏保舉袁世凱可充駐韓商務委員之任,並令袁世凱人京請訓。袁世凱便一面報知本籍家中,使家眷先到天津,聽候一同起程,然後辭過李相,取道入京。先得了李相介紹之函,先到軍機裡頭報稱來京請訓。時樞府及總署各大臣,因知袁世凱是李爵相賞識的,也不免多起了三分敬意。恰次日就是樞相翁同龢的壽辰,那日翁同龢先對袁世凱道:「足下到來請訓,偏明天是老夫告假。再遲一天,替你呈遞便是。明天敢屈駕到舍下一談。老夫謹備薄酌,休要嫌棄。」袁世凱又不好推卻,只得說一聲「明天到府上領教」,就退出軍機衙門。
  又訪了幾個朋友,也知道明日是翁相的壽辰。猛省起:「此次來京,未曾備辦得一份壽禮。他又請自己明天過府,如何好意思?且此後出洋,比不同前在天津,單靠李相的,此後於總署軍機,盡要有點聲氣才好。」想罷,覺這段人情,是省不得的。又想起:「翁相為人,最講文學。因他是得先人襲蔭,得賞賜舉人,幸捷了南宮。憑他寫得一筆好字,就點了頭名狀元。故世人見他是欽賜舉人,就喚他做不通的狀元宰相。故此他竭力講求文學,自命為一代宗風。外面還是清廉不過的。故這會籌辦壽禮,除了投其所好,更沒第二個辦法了。」便帶了幾個親隨,親自跑到琉璃廠,要揀幾種書籍,好送翁相。軀了一部《公羊何氏注》,是二百年前金華徐學土重刊的,有大學士張玉書題簽,自再版以來,這一年間,京中大員提倡公羊學說以來,幾已售盡。偏那一部是有一位太史公因在館閣沒錢應酬,故托琉璃廠轉售的。袁世凱見了,就摩攣不忍釋手。因素知翁相是好說《公羊》的,就不惜重價,花了二百來兩銀子購轉來。又購了幾種,如《金遼建國史》,《蒙古武功記》,並幾種唐宋大家的名畫,不過花了五七百銀子。回來即具了一個晚生柬帖,使人送到翁氏相府。翁相反當他是個清流好學之人,自然賞識。
  到了次日,袁世凱料得早起時,必然許多官員到翁相府裡祝壽,實不便談話。等到午後,然後乘車到了翁相那裡。翁同龢即接進廳上。袁世凱道:「晚生早起時,便想踵門祝壽,只不過因相府今天有事,往來擁擠,故等到這個時候方來。休怪休怪。」翁同龢道:「老夫正欲得個空時與足下長談。昨天又蒙贈許多珍品,怎教老夫生受。」袁世凱道:「晚生素知中堂為一代文宗,又是廉隅自守的,故不敢多瀆,望蓑慢之罪。」
  翁同龢道:「公羊學說,是今日不可不懂的。現在這部何氏注,近來差不多賣絕了,足下從那裡得來?想是令尊先生大人好學留下的?足見足下家學淵源,是個有學問的人了。足下未出山時,看什麼書說,還有什麼著述沒有呢?」袁世凱聽了,覺這個時候,已在仕途,還講什麼著述,但他如此說,自己不好衝撞,只得答道:「晚生從前也酷好公羊學說,近來見世風不大同,只是看西書譯本,如政治、軍法、外交三種書,也不敢荒嬉。至於著述嗎,晚生學淺,實在見笑,只聞李若農侍郎好研究蒙古史,因此晚生也想學著一部《滿洲史》,可惜還未脫稿,就蒙北洋李中堂見召,故不曾著作完全呢。」
  翁相聽了,驚得伸出舌頭,幾乎縮不進去,半晌才道:「你要撰《滿洲史》嗎?還是你年少人有些膽子。但到二百年前的事實,怎樣措詞?只怕是不易的。」袁世凱道:「自然要措詞得體。晚生因為魏源所著《聖武記》裡頭紀事統是掛一漏萬,他前文只稱滿洲後來建國,只在遼金之末統,不得一個詳細,所以晚生要學塗鴉,好歹著就問世,使學者知當朝實錄,總不要數典忘祖,就是這個意思。」翁相道:「你他日再要著就時,措詞盡要仔細些才好。不要興起文字獄來,是最要的。」
  袁世凱方說一聲「多蒙指教」,已見門上傳上幾個名帖,是尚書孫毓汶、閣學李文田、新署侍郎張蔭桓,一齊到來拜候。
  翁同龢一面令袁世凱不必迴避,一面傳出「請」字,接見來賓。
  不一時,大家到了廳上,各通過姓名。翁同龢先說道:「這位袁姓的,是前欽差漕督袁公甲三的四公子,是李中堂賞識的人,派往朝鮮辦事的,方來京請訓。老夫只道他是個洋務中人,不料又是個白衣太史,與張侍郎一般的。自今後我們雖是及第中人,也不要輕量天下士了。」孫、李、張三人,齊說一聲「久仰」。袁世凱自然謙讓一回。翁相又道:「若農(文田字),你也注重蒙古史,袁世兄卻又注重滿洲史,活是勁對兒了。」
  說罷,李文田正欲有言,只見門上又紛紛傳帖,如侍郎許雲庵,尚書徐蔭軒,副相張子青,侍郎長萃、麟書之類,到來拜候,不一而足。一班大僚,貂蟬滿座,只有袁世凱是官位最卑的,心中不免慚愧。還虧翁相力為周旋推重,自不至失志。
  當下主客十餘人,各分次讓座。袁世凱方自振起精神,要與各人談論。不想你一言我一語,好半天都是議論文學,這一個優,那一個劣,及那一科得人,那一榜有什麼名士,總不談及國政兩字,袁世凱好不耐煩。只見翁相道:「不必說許遠的事,只座上得各位光臨,國內英才,已警於此。今日老夫賤降,竟成個儒臣大會了。」各人聽得,更手舞足蹈。方滔滔不絕,忽見門上帶了一個人,方走得汗涔涔氣喘喘的。帶同上來,把一封密函,打個千兒,遞給張侍郎蔭桓。張侍郎接了一看,登時面色變了,各人也驚疑,不知何故。正是:
  方談文學誇儒士,又見書函嚇侍郎。
  要知張侍郎因什麼吃驚起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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