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傳臚日欣逢聖主 謁相時觸怒權奸
詩曰:
頭插宮花接御筵,
鼇頭獨佔冠群仙。
幸邀聖眷聲名重,
能觸權威意念堅。
鼎鑊原投難奪志,
顯榮甘讓不垂涎。
他年試看冰山倒,
始信清高勝附羶。
話說無瑕自丈夫去後,與母親同住,做些針指度日。至九月初一晚,燈花連爆,初二早,喜鵲齊鳴。無瑕便對周氏道:
「喜鵲連日在此叫,莫非官人中了,今日報來?」言猶未畢, 只聽得外邊許多人直打進來,周氏急急趕出一問,見果是報錄的,說報公子高中第一名解元,母女二人大喜。只苦家中一無所有,不知如何打發?喜得報錄的見此光景,心上已冷了一半,便道 :「我們還要別家去報,遲日來領賞罷。」忙忙的貼上報 單,飛也似去了。報錄的才出門,只見幾個丫鬟婦女,走進說:
「小姐,恭喜!院君來了。」無瑕一看,認得都是林家的丫鬟 僕婦,便道 :「原來是嬸嬸姐姐們,院君在哪裡?」一個僕婦 道 :「轎已到門進來了。」無瑕同了母親,急急接出。果見院 君已進來。一見無瑕,便笑嘻嘻的,道 :「我兒恭喜!我一向 要來看你,因家中有事,不曾來得。今早聞得你丈夫高中解元,特來道喜。」無瑕道 :「多謝院君。不知院君到來,有失遠接。」院君道 :「我兒差了。我和你認過母女,何得不以母女相稱, 還叫起院君來。」無瑕道 :「在官人面前,只得權稱父母。今 官人不在家,豈敢僭妄。」院君道 :「我的兒,你也太謙了。 自後斷不可如此。」無瑕道 :「既蒙母親抬舉,請母親上坐,待孩兒拜見。」院君道 :「不消拜得,就是常禮罷。」無瑕早 已把氈單鋪下,拜了四拜起來。周氏亦來拜謝。院君與他平見了禮,就要坐下,無瑕道:「母親在上,無瑕不敢陪坐。」院君便來扯著無瑕坐下,道 :「又來過謙了。我和你母女之間, 哪有不坐的理?」周氏便要去燒茶,院君知道,止住道 :「不 煩費心。我各色帶來的。」就叫僕婦丫鬟,所帶來的柴米菜蔬拿去收拾,煮飯來吃。又對無瑕道 :「我兒今是個解元夫人了, 恐有人來看你,我帶一皮箱衣裳首飾在此,你可只揀心愛的去穿戴起來。」無瑕道 :「孩兒裙布荊釵慣了,誠恐穿了綢緞帶 了珍珠,反覺不稱。」院君道 :「將來鳳冠已到頭上了,這幾 件粗衣首飾有甚不稱?」就叫丫鬟快拿皮箱過來開了,與小姐更換。無瑕滅不得院君的情,只得揀幾件素淡些的穿戴了。僕婦們便拿上飯來三人用過,只見員外興匆匆也來了。無瑕急急接見。員外道 :「我兒,恭喜!」院君就問:「屋停妥了麼?」 員外道 :「停妥了。」又對著無瑕道 :「我與你母親商議,女婿中了,門前要豎旗桿,釘牌匾,官府往來,這邊屋小不便。
我方才將七百金,到汪朝奉處,替你家贖了舊宅子。汪朝奉說你官人問他找價,他曾語言冒犯,今見中了解元,正要設法請罪,見我說你家要贖房子,便歡天喜地收了銀子,即刻將契付還,連銀色戥頭都不曾要補,還說定明日就搬出屋。我又到星士家,看了遷移吉日,他說後日戌時大吉,有天富天貴、玉堂金馬許多吉星在閃。我待他搬去,就要叫人去打掃收拾,旗桿木也買了,傢伙,牀帳、什物,我家都有。這邊東西且封鎖在此,等解元回來再處。」又將屋契二紙,付與無瑕,道 :「這 是汪家贖回的屋契找契,你可收了。等官人回來付還。」無瑕道 :「怎好要父親、母親破費這許多銀子,又費心費力,叫孩 兒怎生承受?」院君道 :「又來了。自家兒女怎說這樣客話?」 又問員外,道 :「你可曾吃飯麼?」員外道:「我方才在汪家 擾了他點心,又到木行裡擾了他飯了。我如今要去叫各匠,還要買些作料,今日不來了。你住在此,到後日送女兒進了宅回去罷。」說完去了。院君就叫人回去,取了被鋪來,住在金家兩日。只聽得女兒長女兒短,小姐前小姐後,叫得十分熱鬧,又十分親熱,弄得無瑕倒通身不安。
到後日晚上,員外備了三乘大轎,四乘小轎,與眾人坐了。
又備了燈籠、火把、火盆、安息香,候到戌時進宅。道全知道,也來送一路。高聲火炮,十分熱鬧。來到大宅,抬進內廳出轎。
無瑕看見房屋甚是高大,又收拾得十分潔淨,台椅、屏風擺列廳上;未進房中,牀帳被褥、廚箱器皿,件件完備,色色皆精。
原來員外替大小姐做妝奩,連二小姐的也做停當的。今要奉承無瑕,便一並移來,擺設在內。酒飯亦喚廚子整備停當。員外與石道全外邊一席,院君與周氏無瑕內裡一席,家人使女們俱各用過。那晚便一齊住在金家。
明日報錄的聞知,冷心腸重新熱起來,急急到新宅來,扯著員外要太爺寫賞單。員外亦甚歡喜,連忙叫廚子備酒,戲子做戲,請報人做了一本《滿牀笏》,又打發了數十兩報錢。親戚鄰里,都來先賀太翁,員外一發快活,俱做戲請酒,足足也忙了半個月,至十八日方回家去。院君又與他兩個丫鬟服侍,一個名秋桂,一個名春杏,又贈他三百兩碎銀子,卅千大錢,五十擔白米。無瑕再三致謝,方才別去。到廿五日,正想丈夫該回來了。忽見俞德進來通報,知解元已回。俞德也不及細問緣故,無瑕也不及細說,急急的出廳接見,道 :「官人,恭喜! 容妾身拜賀。」解元道 :「皆出娘子所賜,卑人正要拜謝。」 丫鬟鋪下紅氈,兩人對拜已畢,一同進內。見各處煥然一新,什物齊備,而且十分華美,並有丫頭兩個相隨,心中甚是奇異。
因細問無瑕,無瑕便一一將林員外與院君代贖屋、代打發報錢、做戲請酒,並贈什物傢伙、牀帳、衣服、首飾、銀米、酒席,直至十八忙完方回家去的話說完,解元方知備細,感謝岳翁岳母。明日,就同無瑕一齊到林家拜謝。員外院君接待,就如接現任上司一般。當日就叫廚子、做戲相待,次日就同了到林家房族親戚處拜望。炫耀鄉里,各家又請酒。員外又備酒,代解元還席。足足又熱鬧了一月有餘。
解元纏擾得甚苦,思想:在家終無安靜,家中可無內顧之憂,出門可免窮途之苦。隨與無瑕商議,拜別親朋,多帶盤費,原著俞德相隨,早發進京靜養,以候會場。擇了十一月十六起身,在路擔擔閣閣,直至十二月二十方到京中,因愛清靜,就在城外尋一寺院安寓。直到二月初旬,方遷到城中,另尋小寓。
候至初八進場,初九早散,題目到手,原來七個題目都是做過的,便從從容容寫完七真七草。方到起更時候,廳外邊已有交卷的,開門放牌,金玉也就交了卷子。出場到寓,主人尚未睡,見金玉出場,便來稱賀,道 :「老爺,出場甚早,定然得意。」 金玉道 :「題目都是做過的,草草完場而已,有甚得意?」俞 德就拿飯來吃了,又燒湯與主人洗了浴,服侍睡了。初十靜養一日,十一又進場。二場一發容易,十二下午就出來了。十四又進去,十五晚上出場。房主已備酒相候。金玉見房主美情,又自覺三場得意,酒落快腸,不覺吃得沉沉大醉,睡了一夜。
明日,仍遷往城外寺中居住,四處遊玩,將京師勝景覽遍。倏忽過了半月,至三月初一日放榜,報人報到寓所,金玉高高中了第五名會魁。此番不比鄉場,身邊盤費盡多,即刻賞了報人,就去赴瓊林宴。見座師,拜房師,會同年,忙了半個多月。皇上選了三月十八日,登殿傳臚。紛紛舉子,齊集午門,待候皇上坐朝。金玉同眾隨班。朝見畢,皇上見四邊盜賊蠭起,就出了《弭盜策》一道。眾進士各各對就呈上。讀卷官宣讀鴻臚寺唱名,點第一甲第一名,就是金玉名字。金玉應名上殿,皇上見狀元少年美貌,龍顏大喜,賞賜宮花、袍帽,御酒三杯,又賜滿朝鑾駕,遊街三日,雁塔題名,紅纓白馬,同榜眼、探花,一路笙蕭鼓樂,前呼後擁,好不興頭。正是「一色杏花紅十里,狀元歸去馬如飛」。未幾狀元遊街已畢,就有多少長隨長班、相隨家人投靠。狀元見京中有人,便著俞德到家迎接夫人,並請林員外夫婦、石道全一家,一同到京,同享榮華。俞德領命,當即起身回家不題。
且說狀元打發俞德起身後,即著長班相隨,會同戴榜眼、徐探花,謁見在京各大老,都見狀元年少,人人稱羨。不覺驚動了當朝閣老。盧丞相號啟封,他播弄朝綱,威權傾主,滿朝文武,皆出其門,一見狀元少年美貌,皇上寵隆,便留意著。
他有一女兒未字,意欲招他為婿,見他履歷上是已娶林氏,不覺意興索然,思量招致他來拜在門下,將來也好做一個幫手。
誰料金玉雖然年少,持己端嚴,方欲鋤奸除佞,怎肯附勢趨炎?
久聞得盧丞相立朝不正,雖暫時顯赫,譬若冰山當日。沒奈何,只得也同眾去參謁,不過虛應個故事。哪知盧相有心要他在門下,待得十分親熱。但見榜眼、探花,俱逢迎諂媚,還恐不當其意,而狀元獨默默無言,不去親近他,有問不過唯唯而已。
茶罷,即便起身辭出。丞相留他不住,只得留住榜眼、探花二人。待狀元去後,便對他二人道 :「我看殿元年少才高,聖上 寵眷,只是有些恃才狂妄。老夫待罪宰相,掌握朝綱,百官遷降,盡吾作主。試看朝中顯要,各省大臣,哪一個不出吾門下麼?殿元我意欲幫助他,做一個將來宰輔,怎麼今日見我這般冷淡?他道皇上寵任,就看老夫不在眼裡,只怕皇上還要聽著我的說話哩!」榜眼、探花連連打恭,道:「諒殿元怎敢冷淡太師?或者他少不諳事,禮節未嫻,初登相府之堂,未免驚遲畏避耳。待晚生輩去責備他,喚他來負荊請罪罷。」未幾酒飯擺下,吃罷起身辭別。隨即來到狀元公館中,狀元急忙接進坐定,說道 :「盧太師留住二位年兄,不知有何話說。」探花接 口道:「太師著實屬意年兄,我看年兄方才太覺倨傲,難怪太師不悅。據弟愚見,我輩新進,正要依仗著他,況他有心招致,還說要幫助年兄,做個將來宰輔。故此同戴年兄來約年兄,去負荊請罪,一同拜在他門下何如?」狀元道 :「年兄差矣!我 輩既入仕途,當先自立品行為重。豈有初得微名,便圖保守富貴,復何面目立於朝廷之上?昔王孫賈將媚奧媚灶諷夫子,子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又彌子瑕把衛卿來歆動,子曰:
『有命,進禮退義。』是夫子一生守經大節。我輩讀孔聖之書,即當依著孔聖行事。年兄你道盧太師如此顯赫,可作終身依靠麼?竊恐冰山一倒,反被累及,那時悔之晚矣。」榜眼接口道:
「年兄之論極是,弟輩豈不知道?但聖人守經,還須達權。如 今威福全是盧太師主掌,倘拂了他意,奇禍立至,我輩望登金榜,不圖富貴何為?年兄還是從權,莫要如此執板。」狀元道:
「富貴願讓年兄輩圖去,小弟是拘執不通的,不敢從命。」二 人見狀元說不動,只得起身回歸。到明早往盧相府中謝酒,太師一見,便問道 :「二位曾會見金狀元否?」二人道:「晚生 輩別過太師,就到金狀元處,道及太師許多美意,奈他執迷不悟,仍然倨傲太師,所言恃才狂妄,一些不差。」盧相聞言,大怒道 :「小畜生!我好意照看他,他反這等不中抬舉。且看他保守得這狀元否?」嚇得二人連連打恭,道 :「金玉之罪難 逃,還望太師寬洪大度,饒恕了他,晚生輩代為荊請。」盧相道 :「要我寬恕也不難,他若知悔,願來拜在我門下,從前狂 悖,我一總不究了。二位可再去開導他。」二人連忙打恭道:
「是。」拜別相府,又到狀元寓所,備述太師言語,道 :「年兄到底還該去修好,莫要禍到臨頭,悔之無及。」狀元聞言,大笑道 :「二位年兄,你道小弟是個貪生怕死的麼?小弟幼隨 雙親遇難,此身已置度外。後來又染奇疾,自料必無生理。今日死中得活,僥倖成名,實出望外。盧太師倘必欲置我於死地, 譬如當日死於江中,亡於痼疾,還是泯沒無聞的,所以小弟獨不怕死。若要我去依附他,這個斷斷不敢奉命。」二人見他說話斬絕,料難相強,只得辭別,再將狀元之言去回復盧相。盧相聞言更怒,即欲算計害他。奈他是皇上新點的狀元,未曾出仕,又無過犯,急切難於下手。便耐住性子,冷笑一聲,道:
「且看將來如何?二公請回,不必提起了。」二人拜辭而出, 太師終是心中不快,必要設法處他。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要知盧相如何設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