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救小主窮途乞食 作大媒富室求親
詩曰:
忽爾遭奇禍,猿聞也慘然。
椿萱皆見背,貧病復相連。
彈鋏歸無路,招魂賦可憐。
藉非忠義僕,安望得生全。
話說彥庵夫婦,留住在山,與純鋼母子,日夜想殺賊報仇,難於下手。今且暫停不題。且說老家人俞德,同公子跳下江中。
幸喜俞德善於水性,將公於托在板上,在浪裡亂顛,登時漂去數十里,漂到沙灘上方住。俞德幸而無恙,看公子時,像已死了,便號陶大哭,道:「老爺夫人小姑,想已死在強盜之手,我只望救得公子,還可延了金氏一脈。不想公子又死,眼見金氏無後了,我還要這性命何用!只是公子屍首,不要說棺木沒有,就要領破席包一包,把塊土埋一埋,也不能。這便怎麼處?
」一頭哭,一頭將公子身上一摸,見心口還熱,喉間尚有微微一息,道 :「謝天地,還有些氣。只是如此荒涼所在,那得火 來一烘、熱湯來一灌便好。」見天已微明,四邊一望,見東角上一箭之地,有一間茅屋在那裡,且將公子背到那邊再處。怎奈自己雖然無恙,在江中漂了一會,是虛弱的,如何背得動?
只得一步一步,捱到茅屋邊。原來是一個茅庵,走進一看,並無鍋灶。只見一個道者,打坐在內,便上前拜見。那道者道:
「你是何人?如何將一個死孩子,背到我庵中來?」俞德道: 「老漢是江南金老爺家人。我老爺新選了陝西浦城縣尹,來此 上任。不料江中遇盜,一家被害,老漢急急將公子相救,跳下江中,隨浪漂到此地。不想這般光景,幸而還有一息之氣,欲到寶庵,借些柴火一烘,弄些熱湯一灌,倘得活轉,也不枉救他一場。」道人道 :「老人家來差了。貧道隨地化緣,隨處打 坐,又無煙灶,何來柴火熱湯?快快背到別處去罷。」俞德四邊一看,見空空的一間草房,實無一些柴火。到外邊一望,又絕無人煙。便大驚道 :「罷!罷!罷!金氏當絕了。老爺、夫 人、公子俱遭大難,我還依靠何人?不如也死了乾淨!」便一把捧住公子大哭,道 :「老奴不能救你了,只有隨你到陰司, 服侍你罷。」說罷,要撞死。
道人急止住,道 :「善哉!善哉!看你這般忠義,貧道豈 忍坐視。我有小衣一件,你可將去替公子著在貼身,外邊仍舊穿上濕衣。我還有丹藥兩粒,你可吃一粒,將一粒放在公子口中,自然就活。」俞德道 :「多謝老師。」接來一看,是一件 黃布單背心,中間有一珠砂大印。兩粒丹藥,只有芥菜籽大。
想道 :「這件單背心,有甚熱氣?若仍舊穿上濕衣,連這件少 不得也濕了。至於丹藥,芥菜籽一般,只好放在牙齒縫內,如何救得?」誰知俞德肚內思想,道人早已知道,說 :「老人家, 不要看差了這兩件東西。這件小衣,有萬法教主玉印在上,受熱的穿上,便冷;受寒的穿上,便熱。這還不足為奇。倘遇急難時,穿在身上,刀箭不能傷,邪魅不敢犯,不但目下可以救得公子,將來正有用處,不要輕棄了。至於丹藥雖小,一粒可使七日不饑,精神滿足。快快救公子,再遲一刻,就無救了。」
俞德聽說,就先將一粒,放在自己口中。將那一粒,放入公子口內。便將公子濕衣脫去,穿上黃布背心,又將濕衣仍舊穿好。
不一盞茶時,公子口中,吐出多少水來。
未幾,忽然氣轉。叫一聲 :「嚇死我也!」俞德看見,大 喜。捧住公子道 :「老奴在此。」公子開眼一看,道 :「你是俞德麼?強盜那裡去了?老爺、夫人在哪裡?」俞德道 :「強 盜去了,老爺、夫人在船上。我與公子跳下江中,漂流到此。
蒙這位師父,丹藥救你的。」公子道 :「身上甚熱,扶我起來。 」俞德果將公子扶起。誰知身上暖烘烘的,濕衣都乾了,好不奇怪!連連對著道者磕頭,道 :「小主蒙老師相救,無家可歸, 情願相隨老師出家。」道人道 :「此時尚早,金家宗嗣無人, 況有多少俗緣未了,豈是出家時候!」俞德道:「但不知公子將來前程若何?如今流落此地,盤費全無,眼見家鄉難到,如何是好?」道人道 :「你們吃了丹藥,此去七日,可以不饑。 七日之後,一路富饒,求吃回家,盤費何須慮得?」俞德道:
「不知老師是何道號?將來何處再得拜見否?」道人道:「我 雲遊四海,並不知有號。若要相逢,十五年後,杭州天竺再得一會。我當著徒弟鐵嘴道人,指引行藏便了。」那時公子也起來了,見說道者救他的,便同了老家人,一齊拜謝。拜了幾拜,抬起頭來,道人忽然不見,連茅庵也沒有了。二人俱在露天,深以為奇。喜得身子比前更加強健。方知那道者是個神仙。我說這沙灘上,哪來這所茅庵?原來神仙變化在此救公子的,看來公子將來,必有好處。且依仙人吩咐,捱到前途再處。
於是走了六、七日,公子忽然病倒。原來公子漂蕩江心,寒濕入骨,虧穿了仙衣,吃了仙丹,捱過七日,方才發作。也是他命中還有數年厄運,婚姻上該有變更,遇了神仙,也不能挽回。那時俞德將他扶入一個破廟中,神前拜板上睡下,意欲到裡邊討些熱湯與公子吃。
誰知那廟中,有兩個道士,老道喚做無虛,徒弟名喚拂塵,甚是窮苦。虧拂塵外邊化緣養師,那日不在家。無虛做人是最刻薄的。見俞德要湯,不但沒有,反走出一看道 :「此是神聖 殿上,怎麼將個病人睡在此?快些扶了出去。」俞德再三哀求,無虛必要趕出。恰好拂塵化齋回來,看見問起,知是落難的公子。便勸進師父,對俞德道 :「既是一位公子,這破殿上風又 大,有病之人,如何睡得?可扶到裡邊廂房裡睡,只是貧道窮苦,只好早晚燒些湯水,照看照看。飯卻供你不起。」俞德道:
「只求如此,已感激不盡了。飯食我自去求討來吃。」遂將公 子,扶入廂房安睡。
拂塵又收些湯米與他吃了。又對俞德道 :「我師父老年人, 未免言三語四,要看我面上,不要理他。」俞德道 :「這個我 曉得。」俞德便出去,買了一方黃布,央道土寫了情節,背在背上,各處求化。幸遇好善的多,討來吃了。剩下就請醫調治公子,奈公子惡運未脫,神仙尚不能救,況凡醫豈能醫治?在廟中足足病了三年,方得痊癒,飲食稍進。正想要行,忽然身上發一身瘋癲,滿頭滿臉皆生遍。公子哭對俞德道 :「我命運 如此顛倒!方得病癒。又癩到這般光景。莫說沒有出頭之日,就要見人,也無面目。倒不如死了,還得乾淨。三年受你與師父恩德,大約要來生補報了。」俞德道 :「公子說哪裡話!你 在江中漂到沙灘的時節,穩穩必死,尚賴仙翁賜丹救活。到此廟中病倒,若非師父收留三年,怎能得活?處處遇著救星,得以病痊。正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至於身上瘋癲,不過皮毛之病,不久自痊。請自放心。」拂塵也道 :「公子正在青年, 前程遠大。疥癩之病,何必介意?小道將來,全仗護法。」公子道 :「在此帶累師父,吵鬧聖像,倘有好日,定當重興廟宇, 再塑金身。只怕不好,就要負你了。」無虛聽說便道 :「這也 不指望,只願你遠退他方,別處利市去罷。」拂塵急急止住道:
「師父說哪裡話!讀書人魚龍變化。將來我們正要靠他做大護 法哩!」無虛道:「等他來護法,我們好死了百十年了。」俞德見他師徒爭論,住了兩日,就同公子拜辭起身,一路乞食回家。
走了兩月,來到蘇州。一想田產原無,房屋又上任時典與汪家,開了典當。傢伙什物盡帶上任,已一無所有,無家可歸。
欲再求乞,又都認得的,恐失公子體面。想來無處安身,只有金學師老爺,是老爺同年兄弟,最相契厚。公子的親事,是他為媒,不知可還在此?且到學中一訪再處。
於是同了公子來到學前一問,原來還在此作教。虧得新任理刑廳是他會同年,彼此往來甚密,府尊相待也甚好。他又是個好靜的人,所以就了教職,安分守己,絕不鑽謀升轉。到任五載有餘,倒也頗頗過得。常常想念金彥庵,上任幾及四年,怎麼音信全無?想是他因家內無人,所以不通音信?然我與他這般相好,也該帶一信來候候我。就是到任四載,也該升轉了。
心中甚是疑惑,又想道 :「他兒子親事,是我做媒,算起來, 今年已十六歲了。做親也在早晚,想為路遠音信難通,將來自然打發兒子回來做親。他的親家林員外,也常常進來問信,要帶一封字去候候他。外邊訪問,總不得個便人。難怪他沒有信來。」
正在想念,只見門斗來說 :「陝西去的金老爺家管家俞德, 在外求見。」學師聽說大喜,道 :「我正在此想念,來得正好, 快喚進來。」 門斗出去喚了俞德進來,一見老爺就跪下去磕頭。 學師急急止住,道 :「起來!起來!你老爺一家都好麼?」俞 德跪下大哭道 :「不要說起,說來甚是傷心!」學師大驚道: 「卻是為何?快快說與我知道。」俞德就將家中起身說起,並 江中遇盜,劫擄公子,江中逃命幾死,遇仙人化茅庵,賜衣賜丹相救,又病在廟中三年,復生一身瘋癩,求乞到家,今日方到,無家可歸,特來叩見,一一說完。嚇得學師大驚失色,道:
「我道你老爺一去四載,如何音信全無?原來遭此大難!如今公子在哪裡?」俞德道 :「現在外邊。」學師道 :「快請進來。
」俞德便去同了公子進來。學師將公子一看,只見滿頭滿臉,皆癩得不堪。不但不像當年美貌,並不像個人形。又見身上衣衫襤褸,頭上方巾無角,腳下鞋襪無根。走到面前,不要說丰韻全無,更有魍魎之狀。走上前叫一聲 :「伯伯請上,待姪兒 拜見。」學師見此光景,甚覺傷心,便道 :「賢姪少禮。不想 你一家遭此大難,老夫聞之,好不傷感。幸而賢姪得了性命,回歸故里。雖疥癩之疾未除,然吉人天相,不久自痊。我雖是個窮教官,與你父親如同胞兄弟一般,決不使你失所。況你令岳,家中頗好,又無兒子,聞得你妻子,是他最最愛的。你且在此權住,我遲日替你去說,招贅了去,便有照看了。」
公子道 :「承伯伯美情,使姪無家而有家,無父而有父了。 但姪兒如此狼狽,人人見了遠避,岳父母知道,豈肯將一個心愛的女兒,贅我到家麼?即使岳父母肯了,我那妻子,是個富室嬌兒,如何肯從我這樣癩子?必然討他許多凌賤。況姪兒如此光景,好也甚難,只怕終於不久人世,何苦去害人家女兒?
這段婚姻只怕也只好付之流水了。」學師道 :「姪兒說哪裡話 來!自古一絲為定,千金不移。你岳丈雖是個土富,也在外邊要結交人。又聞得妻子是才女,無書不讀,難道不知女子守一而終的道理?豈有因你抱病,就不肯之理?況老夫在內為媒,又是他來強我撮合的,只怕要賴婚也不敢。倘若果有此事,我就同他到府尊刑廳處去講。看他賴得成,賴不成?」公子道:
「蒙伯伯天高地厚之恩,替姪兒出力,諒岳父也不好賴。只姪 兒病勢不痊,也不忍害他女兒。」學師道 :「姪兒又差了。你 若未經聘定的,如今有病後去要他女兒,這便是騙他害他了。
莫說你不肯,就是我也不肯去說。至於林家親事,是你家正興頭的時節,他來仰攀的。倘然你做了官,就作成他做夫人了。
如今有病,怎好說害他?況且你如今年紀尚小,只要醫好了癩,將來功名富貴,正未可量。他的女兒命好,焉知將來不願做夫人?命若不好,就不嫁你也未必好。姪兒且安心保養,我請醫生來替你醫便了。」就叫小廝送金相公書房中住,可對奶奶說:
「取一付被鋪出來,再將我衣裳鞋襪,送一套與金相公換。俞 管家,就叫他在書房陪伴公子。」一面又著人去請醫生。那知醫生初看定說一醫就好,連病人吃藥也高興。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連醫生也不來了。連請幾個,總是一般。一則公子災星未退,二則都是碌碌庸醫。就說病患得深,實難醫治,弄得學師也無可如何。
日復一日,不覺又捱過半年。學師一面再訪名醫調治,一面就去林員外家說招贅的話。原來公子一到家,員外就已知道,彥庵遇盜,一門殺死,只留公子俞德兩人一路討飯到家,公子生得一身瘋癩,十分狼狽,早已驚得半死。想害了女兒終身,妻子必然爭鬧,且瞞了再處。誰知一傳兩,兩傳三,早已吹入院君耳中,終日與丈夫吵鬧。欲要賴婚,又怕媒人甚硬,員外正沒奈何,走到外邊散悶。忽報金學師來拜,正是欲躲雷霆恰遇霹靂。不知金學師來說入贅,員外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