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神童聯姻富室 窮醫士受害官舟
詩曰:
莫怨天公賦畀偏,
窮通才拙似浮煙。
空思他日開屯運,
難定今朝締好緣。
有聚終須風雨散,
無情何必夢魂牽。
莊周似蝶還非蝶,
總與乾坤握化權。這兩首詩,是說人婚姻富貴,貧窮落難,都由天定,非人力可為。無奈世人,終不安分明理,見人一時落難,即要退婚絕交,使從前一團和好,兩相棄絕。誰想他惡運一去,忽然富貴,自己反要去靠著他。所以古人說得好 :「 十年富貴輪流轉。」 以見人心必不可因眼前光,而不計其日後 也。至於婦人,惟重賢德貞靜,不在容貌美丑。如容顏俊美,不能守節,非惟落於泥塗,甚至為娼為妓,遺臭萬年;若容貌醜陋,而能堅貞守困,豈特名標青史,且至大富大貴,享用不盡。今我說一樁賴婚安分的,與眾位聽者。
話說江南蘇州府,有個少年解元姓金,名桂,號彥庵。父親官為參政。因朝中權奸當道,正直難容,早早致仕在家。母親白氏,自生了彥庵,即染了弱症,不復生產。參政因是獨子,十六歲就替他做了親,娶妻黃氏,才貌雙全。夫妻十分恩愛,十七歲就生一子,生得骨秀神清,皎然如玉。夫妻愛如珍寶,取名金玉,字雲程。賦性聰明,一覽百悟。六七歲即有神童之號。
且說彥庵,十八歲上進學,二十歲鄉試,就中了解元。三報聯捷,好不興頭。其妻黃氏,又產下一女,就取名元姑。到冬底,彥庵正打點進京去會試。不料母親白氏忽然病重,至二月初一身亡。彥庵在家守制,將近服滿,那知參政因夫人死了,哀痛慘傷,也染成一病。病了兩年,也就相繼去世。彥庵夫婦,迭遭凶變,痛慕日深,居喪盡禮至念,六歲方才服闋。算來會場,尚有一年。在家讀書訓子,以待來年會試。
且說蘇州閶門外,有一土富,姓林名旺,字攀貴,人都喚他林員外。院君張氏,做人最是勢利。只生兩女,長女取名愛珠,年方一十歲,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琴棋書畫,件件皆精;歌賦詩詞,般般都曉。只是賦性輕浮,慕繁華而厭澹泊;居心乖戾,多殘刻而鮮仁慈。父母因他才貌,愛如珍寶,必要擇一個富貴雙全,才貌俱備的,方才許親。所以此翁專喜趨炎附勢,結交官宦,意欲於官宦人家,選一十全的女婿。奈他是個臭財主,哪個大官顯宦來結交他?所結交的,無非衙官學師,舉人、貢生、生監等。思量遇著一個將發達的公子,就好為大女兒結親。其次女名喚素珠,相貌生得中中。小素珠四歲,教他唸書識字,他便道 :「女兒家,要識字何用?將來學 些針指,或紡綿績麻,便是我們本等。」父母因她才貌平常,將來原只好嫁一個鄉莊人家,故全不放
一日偶然在外間走,訪得蘇州府學學師,今日上任,係徽州府人,兩榜出身。急急到家換了衣服,出城迎接。明日學師免不得來看他。原來那學師姓金,名素綬,號誠齋,與金彥庵是鄉榜同年。因同姓,又係同房,榜下就結為兄弟。彼便連捷,殿在三甲,就了教,今選蘇州府學教授。一到先看彥庵,然後看林旺。林旺有心要結交他,正值園中牡丹盛開,隨即發帖,請學師賞花。因想彥庵是他同年兄弟,且是少年解元,將來發達的鄉宦,正要結交他,便也發帖,請來陪學師。那一日,學師與彥庵,都到林家園內吃了半日酒,彥庵回家發帖,於十五日請學師。隨也發一帖,請林旺相陪,還了他禮。至期二人俱 到。茶罷,學師道 :「聞年姪甚是長成,今年幾歲了?」彥庵 道 :「十歲了。」學師道 :「聞得六歲就有神童之譽,如今自然一發好了,何不請出來一會。」彥庵道 :「理應叫他出來拜 見,只是小子無知,惟恐失禮,獲罪尊長。」學師道 :「說哪 裡話,自家兄弟,何見外至此。」彥庵便命小廝,喚出兒子先拜見了伯伯,然後叫他拜員外。員外一見雲程,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冠玉,先已十分愛慕,又見他十數歲的孩子,見了客人彬彬有禮。見禮畢,就在彥庵肩下旁坐了。學師問他些經史文字,他便立起身來,對答如流。至坐席吃酒,又隨著父親送酒送席,臨坐,又向各位作揖告坐。彥庵送色盆行令,學師有意要試他,故意說些疑難酒頭酒底,弄得林旺一句也說不出,雲程反句句說來如式。喜得學師大贊道 :「奇才奇才,將來功名,必在吾 輩之上,神童之名,信不虛也。」林旺見他舉動言語,應對如流,先已稱奇。今又見學師如此歎賞,方知實是才貌雙全的了。
且他父親是個解元,將來必中進士,他的文才既好,科甲定然可望,年紀卻與大女兒同庚,許嫁與他,豈不是一個快婿!只是當面不好說得,席散到家,便在張氏面前,極口稱贊 :「金 解元之子,才貌十全,將來功名必然遠大。年紀與大女兒同庚,若與結親,真一快婿。須及早央人說合,不可錯過。算來只有金學師是他相好,同年兄弟,必須求他去說方妥。」張氏道:
「我女兒這般才貌,怕沒有一個好女婿?員外何須性急。我聞 得金家雖是鄉宦,家中甚窮。解元中後,父母相繼去世,不能連科及第,看來命也平常。兒子就好,年紀尚小,知道大來如何?休得一時錯許,後悔無及。依我主見,待他中了進士,再議未遲。」林旺道 :「院君差矣。他若中了進士,又有這樣好 兒子,怕沒有官宦人家與他結親!還肯來要我家女兒麼?」張氏見丈夫說得熱鬧,便道:「員外既看中意了,就聽憑你去許他罷。只是要還我一個做官的女婿便罷。倘若沒有出息,我女兒是不嫁他的。」林旺道 :「但請放心。這樣女婿,若不做官, 也沒有做官的了。」於是次日特到學中拜看學師,求他到金解元家與大女兒為媒。學師口雖應允,心上便想道 :「我那姪兒 如此才貌,必須也要才貌雙全的女子,方好配得他來。不知林老的女兒如何?須要細細一訪,方好為媒。」於是隨即著人外邊去訪。誰知林愛珠才女之名,久已合縣皆知。只因他是個臭財主,鄉宦人家不肯與他結親,平等人家,他又不肯許他,所以尚待字閨中。學師訪知,便往金家竭力說合。金家也向聞此女才貌果然甚美,隨即滿口應允。學師面復了林家,林旺即刻將大女兒的八字送去。金家也不占卜,擇了十月念四,黃道吉日,將將就就備了一付禮,替兒子納了聘。林家回盒,倒十分 齊整。定親之後,彥庵就擇了十一月二十上京會試。林家知道,又備禮送行不表。
且說彥庵到京,候至場期,文章得意,放榜高高中了第二名會魁。殿試本擬作狀元,只因策內犯了時忌,殿在三甲榜下,就選了陝西浦城縣知縣。到家上任,拜望親戚朋友,上墳祭祖。
又到林親翁家辭行。林員外先備禮奉賀,又請酒餞行。借此光耀門閭,驕傲鄉里。又在張氏面前誇嘴說 :「我的眼力何如? 不要說女婿將來的貴顯,即如眼前先是香噴噴一個公子了。」
張氏與愛珠聞之,也覺歡喜。不數日,彥庵夫婦,帶了一雙兒女,一個老家人俞德,一同上任不題。
且說愛珠小姐,才貌雖好,奈他器量最小,每每自恃才貌,看人不在眼中,連自己妹子,也常笑他生得粗俗,說他這樣一個蠢東西,將來只好嫁一個村夫俗子,不比我才貌雙全,不怕不嫁一個富貴才郎,終身受用不了。後見父親將他許與金家,公公是個解元,丈夫是個神童,已十分矜狂欣喜,見於顏面。
後又見公公中了進士,選了知縣,更加榮耀。想自己將來一個夫人,是穩穩可望的了。便任情驕縱,待下人丫鬟,動不動矜張打罵,父母也不敢拗他。一日,忽對父母說 :「家中這些丫 頭,個個都是粗蠢的,不是一雙大腳,就是一頭黃髮。只好隨著妹子,紡綿績麻還好。若要隨著孩兒焚香煮茗,卻沒有一個中用的。」張氏道 :「這個何難!對爹爹說,討一個好的來服 侍你便了。」張氏隨即與員外說知。員外就叫家人,去喚了一個媒婆來,說道 :「我家大小姐房中,要討一個細用丫頭,腳 要小些,相貌也要看得過,又要焚香煮茗,件件在行,字也要略識幾個的方好。你曉得我家大小姐是個才女,又許在金老爺家,將來少不得要隨嫁的。倘若不好,鄉宦人家去不得。我價錢倒也不論,媽媽須揀上好的,領來便了。」媒婆連連答應,隨即別了員外,出去四下尋訪不題。
卻說蘇州胥門外,有一個不交時的名醫,姓石,名道全,醫道樣樣俱全。怎奈時運不濟,貧窮的請他一醫便好,富貴的也不來請他。就是請去,少不得還請幾個時醫參酌,好的也叫不好,焉能見效?所以雖是名醫,家中窮苦不堪。更兼他一心只想行善,貧窮的不請便去,不但不索謝,有時反倒貼他藥資。
富貴人家,也不去鑽刺,有人請他,總是步行,並不乘轎。家中又無藥料,到人家開了方子,聽他自去買藥。謝儀有得送他,也不辭沒得送他也不要。父母久已去世,並無兄弟伯叔。祖上原是舊家。妻子周氏,也是舊家之女,只生一子一女。女兒年已十二歲,名喚無瑕,有七八分姿色,得一雙小腳,也識得幾個字,走到人前,居然大家女子。待父母極孝,父母也甚愛他,兒子年方八歲,小名丑兒,表字有光。生得肥頭大耳,有一身膂力。要吃一升米飯,專喜持槍弄棍,常同街坊小廝們上山尋野味,下水捉魚蝦。路見不平,就幫人廝打,大人也打他不過。
幸喜他只欺硬不欺軟,所以人都叫他好。一日同了小廝們到教場中玩耍,適值那日守備帶領營兵下操,丑兒竟去將他大刀拿起。那時守備姓李名紹基,看見七八歲小廝拿得起大刀,頗以為奇,就喚來問道 :「你今年幾歲了?怎拿得動大刀?可會騎 馬麼?」丑兒道 :「八歲。馬實從未騎過,想來也沒有什麼。 只人小馬高,上去難些。」守備道 :「我著人扶你上去,你不 要害怕跌下來便好。」丑兒道 :「只要騎得上去,一些不伯, 也不愁跌下的。」守備就著營兵扶他上馬。他拿了韁繩,不慌不忙,滿教場一轉,仍走到原處,營兵扶他下來,竟像騎過的一般。守備更加稱奇,說 :「你小小年紀,有這般本事,姓甚 名誰?住居何處?」丑兒道 :「姓石,名有光,乳名丑兒。家 住胥門外。」守備道 :「你父親作何生理?」丑兒道:「行醫。 」守備道:「行醫也是斯文一脈,你有這般膂力,我三六九下操日期,你可到來學習騎射,我再教你些武藝,大來也好圖個出身。」丑兒連忙磕頭道 :「多謝老爺。」於是每逢下操,丑 兒必到。那守備果然教他,丑兒一教就會。不數年,十八般武藝精通,連武弁多不如他,此是後話。
且說石道全合當有事。忽有一個過往官員,姓利名圖,號懷寶。捐納出身,做過幾任州縣,奇貪極酷。趁來銀錢,交結上台。今升杭州府同知,帶了家眷上任。夫人常氏,破血不生。
娶妾刁氏,利圖十分寵愛。生子年已十二,取名愛郎,生得清秀輕佻。利圖、刁氏,最所寵愛,一同上任。
船到胥門,夫人忽然抱病。利圖吩咐立刻住船,去請醫生。
誰知上岸就是石道全家。請了道全下船,診了夫人的脈,說道:
「夫人此病,是氣惱上起的,沒甚大病,只須兩服藥就好的。」 寫下方子,利圖送了一封謝儀別去。利圖即著人買了兩帖藥,一面開船,一面就著丫鬟煎藥與夫人吃。原來夫人的病,都因刁氏侍寵而驕,看夫人不在眼裡,日常間罵狗呼雞,屢行觸犯。
夫人是個好靜的人,每事忍耐,故鬱抑成病。刁氏正喜中懷,今見醫生說她就好,心上好生不快。忽起歹心,想老爺舊年合萬億丹,有巴豆餘存,現帶在此,私自放在藥裡,與他吃了。
雖不死,瀉也瀉倒他。於是就將數粒研碎,和入藥中。夫人哪裡知道?吃下去一個時辰,巴豆發作,霎時瀉個不住,至天明足足瀉了數十次。誰知病虛的人,那裡當得起瀉,瀉到天明,忽然暈去,嚇得一家連連叫喚。刁氏也假意驚張,鵝聲鴨氣喊叫,捧住了夫人的頭,反將手在她喉間一捏,夫人開眼一張,頓時氣絕。那老爺溺愛不明,大哭一場,不去拷問家中人,反歸怨到醫生身上,道 :「夫人雖有病,昨日還是好好的,吃了 那醫生的藥,霎時瀉死,明明是他藥死的。先叫住船,一面備辦後事,一面著幾個家人小廝,趕回蘇州,打到石道全家,打他一個罄空。再將我一個名帖,做一狀子,送到縣中去,斷要他償命。」眾家人聞命,個個摩拳擦掌。駕了一隻小舟趕去。
那石道全正是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