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卷
  嚴嵩用事

  嘉靖十五年冬十二月,以南京吏部尚書嚴嵩為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時禮部選譯字諸生,嵩至,即要貨賄已。而苞苴過多,更高其價。御史桑喬列其狀,請罷黜之。嵩乃疏辨求免,帝曰:「卿所云『為人臣於今日,卒皆觀望禍福,必使人主孤立自勞』。此言已盡,但盡心翼贊,以副簡任,不必復辭。」嵩意得甚。給事中胡汝霖復劾其:「穢行既彰,招致論列。不得飾辭自明,以傷大體。」帝乃令「以後大臣被劾,宜自省修,勿得疏辨」。嵩懼,益為恭謹以媚上。
  十六年秋九月,禮部尚書嚴嵩劾應天試官,「品騭文字不書名,大不敬」。大學士夏言又謂:「策以戎祀為問,多譏訕語,當寘於理。」遂命官校逮繫典試官江汝璧、歐陽衢下詔獄。其提調官孫懋、楊麒、何宏、沈應陽俱命南京法司即訊。同試官舒文奎等,各行所在巡按即訊。貢士不得應試南宮。
  十一月,嚴嵩摘廣東試錄有:「體存故可以厚本,用利故可以明微,厚本故可以合同,明微故可以鼓舞等語,參錯不經;飛衛、紀昌道遇交射及黃郊紫微碧虛子之問答,詭異尤甚;且《中庸》、《畢命》二篇,不道口指,俱戾體格。」帝怒,命監臨餘光法司鞫問。提調陸傑、余鑒,監視蔣淦、鄒守愚,巡撫、都御史鞫問。試官王本才等,各巡按官鞫問。貢士不得赴試南宮。
  十七年夏五月,通州致仕同知豐坊上言:「請復古禮。尊皇考獻皇帝廟號稱宗,以配上帝。」下禮部集議,嚴嵩上言:「萬物成形於秋,故王者秋祀明堂,以父配之。自漢武迨唐、宋諸君,莫不皆然,主親親也。若稱宗之禮,則未有帝宗而不祔太廟者,恐皇考有所不寧。」帝悅。已而嵩復阿上旨,請「尊文皇帝稱祖,獻皇帝稱宗」。上從之。乃尊太宗文皇帝為成祖,皇考獻皇帝為睿宗,配上帝,詔天下。
  十八年二月,景雲見,夏言、顧鼎臣以聞。嚴嵩請帝御朝受群臣賀,嵩乃作《慶雲賦》及《大禮告成頌》上之,詔付史館。帝南幸,嚴嵩從,賞賚優渥,與輔臣等。嵩以桑喬、胡汝霖故,慚且恨,因於帝前以他事自白,且激怒帝。
  十九年春正月,巡按雲南御史謝瑜上言:「嚴嵩為桑喬所劾,不自咎責,反謂贊議明堂、扈蹕南幸,為諸臣所嫉,將以揚已功,激聖怒,箝眾口。且臣以嵩之可論,難以枚數。選譯字諸生,通賄無算;宗藩有所陳乞,每事徵索,故王府胥吏交代,動以千計;至於齎詔官役,去索重賄,旋索土物;收買內外童子,充斥家庭,豈宗伯大臣所為乎?嵩不以此自省,而巧佞誣罔,何奸邪無賴至此也!」不報。
  二十年秋七月,交城王絕,輔國將軍表謀襲之,遣校尉任得貴至京,以黃白金三千兩賂嚴嵩,復賂儀制司令史徐旭及王府科胥人,皆受焉。嵩乃題覆從之。東廠邏卒執其籍以聞,下法司問。受賂者皆戍邊,嵩無恙。既而永壽共和王庶子惟燱,與嫡孫懷㷽爭立,以白金三千賂嵩,亦受之,為覆允。永壽莊僖王妃遣人擊登聞鼓奏訴,於是御史葉經劾嵩貪狀,乞賜敕正。嵩急歸誠於帝,帝憫之,乃曰:「表、惟燱襲爵應否行,所司勘之,嵩安意任事,勿以介意。」
  二十一年夏六月,大學士夏言罷。言與嚴嵩同鄉,稱晚進。以議禮驟貴,嵩謹事之,言不為下。時嵩為禮部尚書,初見寵信。欲入閣,而言阻之,遂有郄。會言坐失旨當罷,呼嵩與謀。而嵩已造上所幸秉一真人第,謀掎言。言覺之,囑所善者劾嵩。時上已心愛嵩,攻益力,上益憐之。上在西苑齋居,許入直諸貴人得乘馬。言獨用小腰輿以乘,上怪之,勿言。會上不欲翼善冠,而御香葉巾,命尚方仿之,制沉水香為五冠,以賜言及嵩等。言密揭謂:「非人臣法服,不敢當。」上大怒。嵩於召對日,故冠香葉,而冒輕紗於外,令上見之。上果悅,留嵩慰諭甚至。因泣訴言見凌狀,上怒,即下敕逐言。科、道官以失職不糾,降調奪秩者七十三人。
  秋八月,以禮部尚書嚴嵩為武英殿大學士,參預機務,仍掌部事。吏科都給事中沈良材、御史童漢臣等首論嵩奸污,不當乘君子之器。南京給事中王煜、御史陳紹等復論嵩並及子世蕃「同惡相濟,關通苞苴,動以千百計」。嵩疏辨乞休,帝優詔百餘言慰留之。賜嵩銀記曰「忠勤敏達」。賜其家藏壐書之樓曰「瓊翰流輝」,奉玄之閣曰「延恩堂」,曰「忠弼」。
  冬十月,給事中童漢臣、伊敏生、喻時等再上疏論嚴嵩。巡按四川御史謝瑜上言:「堯、舜相繼百四十年,誅四凶。而陛下數月之間,轉移之頃,四凶已誅其二,如郭勳、胡守中。而其二則張瓚、嚴嵩是也。請陛下奮乾斷,亟譴之,以快人心。」於是嵩復上疏乞罷,帝慰諭留之。已而謝瑜、童漢臣俱以他事謫去。
  二十二年夏四月,嚴嵩解部事。嵩既入內閣,竊弄威柄,內外百執事有所建白,俱先白嵩許諾,然後上聞。於是副封苞苴,輻輳其戶外。大學士翟鑾位望先嵩,而勢實不競,遂至不相能。給事中周怡上疏論之,語多侵嵩,疏入,下獄。已而鑾以二子幸第,削籍去。
  秋九月,逮山東巡按御史葉經廷杖死。初,經劾嚴嵩受表、惟燱賂,嵩銜之。及經監山東鄉,試嵩摘試錄中有諷上語,激帝怒,逮之至京,杖闕下死。布政使陳儒以下皆遠謫。自是中外益側目畏嵩矣。
  二十三年秋八月,以吏部尚書許讚、禮部尚書張璧為文淵閣大學士。嚴嵩事取獨斷,不相關白。讚論之,嵩乃上言:「獨蒙宣召,於理未安。往歲夏言惡與郭勳同列,以致生隙。夫臣子比肩事主,當協恭同心,不宜有此嫌異。今諸閣臣凡有宣召,乞與臣同,如祖宗朝蹇、夏、三楊故事。」嵩蓋欲示厚同僚,且明言妒也。
  二十四年夏五月,出南京吏部考功郎中薛應旗補外職。初,嚴嵩入內閣,南京給事中王煜首劾嵩,於是言者踵至,嵩恨之。是春大計京官,嵩令所私尚寶丞諸傑移書應旗,使黜煜。應旗執傑使並其書,白尚書張潤,欲以奏聞。潤止之,釋其使。而傑先為南京兵部主事,有貪聲。於是尚書潤及都御史王以旗並黜之。常州守符驗,故留臺御史也,亦在所黜,嵩乃嗾御史桂榮劾應旗「以私怨黜本郡守」,謫補外。
  十一月,許讚削籍去。
  十二月,復召夏言入閣。自嚴嵩入相,同事者多罷去,嵩獨相。以太廟工成,加太子太師。後帝微聞其橫,厭之。於是詔起夏言,言至,盡復其原官,且加少師,位在嵩上。言凡所擬旨,行意而已,不復顧問嵩。嵩亦唯唯,雖斥逐其黨,不敢救,心甚恨之。是時嵩子世蕃為尚寶司少卿,通賂遺,且代輸戶轉納錢穀,多所朘削。言知之,欲以上聞。嵩懼甚,挈世蕃詣言求哀。言稱疾不出,嵩賂其門者,直走言榻下,及世蕃長跪泣謝,言遂置不發,嵩父子愈恨之。會御史陳其學以鹽法論都督陸炳,言擬旨令陳狀。炳等造言請死,有所進橐,皆長跪而解。嵩知之,日與謀傾言,言不悟。上左右小璫來,言恒僕視之。詣嵩,必執手延坐,持黃金置其袖中,故璫輩爭好嵩而惡言。上或使夜瞰嵩、言,言多酣寢。嵩知之,每夜視青詞草。初,言與嵩俱以青詞得倖。至是,言已老倦,思令幕客具草,不復簡閱,每多舊所進者,上輒抵之地,而左右無為報言。嵩則精其事,愈得倖。言以是益危。
  二十六年秋七月,以尚寶司少卿嚴世蕃為太常寺少卿,仍掌尚寶司事。世蕃納賄日盛,嵩憚夏言知之,乃疏遣世蕃歸。帝特命馳驛往還,世蕃益橫。
  二十七年春正月,夏言罷。嵩既忌言,都督陸炳亦怨言持已,陰比嵩圖之。會都御史曾銑議復河套,言主之。而嵩則極言其不可,語頗侵言。及言請給誓劍,得專僇節帥以下,上亦稍稍惡之。會澄城山崩裂,又京師大風,上益疑。以套議問嵩,嵩因詆言「擅權自用」。及退,復上疏劾銑「開邊起釁」,言「雷同誤國」。並自求去甚力。上溫旨留嵩,而切責言。於是吏部尚書聞淵、禮部尚書費寀、左都御史屠僑皆謂言誤國。帝乃命緹騎捕銑至京,因盡奪言師傅,俾以尚書致仕。
  三月,殺都御史曾銑。銑既被逮,嚴嵩復令仇鸞訐之。刑部侍郎詹瀚、左都御史屠僑、錦衣衛都督陸炳阿嵩意,謂銑行賄夏言,論斬,棄西市。
  冬十月,殺大學士夏言。先是,言既歸,舟至丹陽。復就逮至京,上疏極陳為嚴嵩所陷。帝不聽。刑部尚書喻茂堅等據曾銑律以請,而謂言實當「入議」所謂「議貴」、「議能」者。帝怒,責茂堅等阿附言。值居庸報警,嵩復以開釁力持,竟坐與銑交通律,棄西市。言既死,大權悉歸嵩矣。
  十二月,給事中厲汝進劾嚴嵩及子世蕃奸惡,謫為典史,尋以大計削籍。
  二十八年五月,杖給事中沈束於闕廷。初,大同總兵周尚文屢立邊功,卒,其家奏求卹典。不報。沈束上疏請卹尚文,語侵嚴嵩。嵩恚,乃下束法司訊鞫。法司論贖刑上,嵩恨未泄,仍予廷杖,長繫鎮撫司。
  二十九年夏六月,以仇鸞為宣大總兵。鸞坐廢已久,以重賂嚴世蕃得之。
  八月,加嚴嵩上柱國。嵩力辭,謂「人臣無上」,引郭子儀不敢當尚書令為比。帝悅,進嚴世蕃為太常寺卿,仍行尚寶司事。奄答薄都城,令人持書入朝求入貢,言多悖嫚。上召嚴嵩及禮部尚書徐階於西苑,曰:「事勢至此奈何?」嵩曰:「此窮寇乞食耳,毋足患。」帝曰:「何以應之?」嵩無以對。乃命階集群臣議,司業趙貞吉抗言其不可,帝壯之。予金五萬,募戰士。而敕中無督戰語,不得統攝諸將。因謁嵩,嵩故與貞吉有郄,辭。貞吉怒,會通政趙文華趨入,謂曰:「公休矣!天下事當徐議之。」貞吉愈怒,罵曰:「汝權門犬,何知天下事!」叱守門者,嵩大恨。已而貞吉單騎出城,遍諭諸營將,諸將皆感奮。而大將軍仇鸞獨難之。比復命,嵩謂貞吉狂誕,且追論其申理周尚文、沈束非是,廷杖,謫嶺南。
  殺兵部尚書丁汝夔。初,奄答薄都城,嵩授汝夔計。謂:「地近喪師難掩,當令諸將勿輕戰,寇飽自去。」諸將固怯戰,輒相謂曰:「有禁勿戰。」故民間歸罪汝夔。及被逮,嵩恐露前畫,紿曰:「毋慮吾為若地。」汝夔信之,弗自辨。臨刑,乃大呼曰:「賊嵩誤我!」遂棄市。
  冬十二月,帝以奄答故,詔群臣令人人盡言。刑部郎中徐學詩上言:「外攘之備,在急修內治;內治之要,貴先正本原。今大學士嵩,位極人臣,貪瀆無厭,內而勳貴之結納,外而群小之趨承,輔政十年,日甚一日。釀成敵患,其來有漸。而嵩泄泄自得,謬引『佳兵不詳』之說,以漫清問。縱子世蕃,受失事李鳳鳴金,使任薊州總兵。又受郭琮金,使補漕運。私徒南還,輜車數十乘,軿車四十乘,潞河樓船十餘艘,貯載而歸,悉假別署封識,以誑道路。嵩謀已得,如君父何?今士大夫語嵩父子,無不歎憤,而莫有一人敢抵牾者,誠以內外盤結,上下比周,積久而勢成也。世蕃狡鷙,擅執父政。凡諸司奏請稍涉疑畏者,必關白然後上聞。蓋嵩之機械足以先發制人;利勢足以廣交耳目;乘機構隙足以示威脅眾;文詞便給足以飾非強辨;精神敏給,揣摩巧中,足以趨避利害;而彌縫闕失,私交密會,令色脂言,足以結歡當路,而緘奪人口。故凡諸論嵩者,嵩雖不能顯禍之於正言直指之時,亦必托事假人,陰中之於遷除考察之際。如給事中王煜、陳愷,御史謝瑜、童漢臣等,當時已蒙聖恩寬宥,今則安在?天下之人,視嵩父子如鬼如蜮,不可測識。痛心疾首,敢怒而不敢言者,誠畏其陰中之也。臣請亟罷嵩父子,以清本源。」疏入,帝謂其乘間報復,下鎮撫司拷訊,斥為民。
  三十年春正月,杖錦衣衛經歷沈錬於闕廷。初,奄答薄都城,求通貢,趙貞吉以為不可。錬在眾中,申貞吉旨不休。吏部尚書夏邦奇目之曰:「何小吏而言若是!」錬曰:「大吏弗言,故小吏言之。」已而上疏,請「以萬騎護陵寢萬騎護通州軍儲,而合勤王師邀擊其惰歸,必大捷」。是時大學士嵩用事,數寢格邊檄,不以上聞,故錬書奏不報。錬乃抗疏言:「嵩受國重任,貪婪愚鄙,不聞諮諏方略,治國安邊,惟與子世蕃為全家保妻子計。以朝廷之賞罰為已出,故人皆計嵩愛僧,不知朝廷恩威。」因歷數其十大罪,請戮之,以謝天下。詔以錬詆誣大臣,廷杖之,謫田保安。
  三月,大計京官。嚴嵩授指吏部,中傷善類甚眾。以徐學詩劾已,削籍,並黜其兄中書舍人應豐。吏部奏上,帝察其枉,留之,然亦不問。
  三十一年冬十月,御史王宗茂疏論嚴嵩負國大罪入。帝謂其狂率,謫平陽縣丞。
  三十二年春正月朔,日食,陰雨不見。巡按御史趙錦請罷嵩,以應天變。疏上,帝方以供奉青詞悅,嵩命逮繫錦衣獄,久之,削籍為民。
  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上疏論嚴嵩十大罪、五奸,略曰:「方今在外之賊為奄答,在內之賊惟嚴嵩。賊有內外,攻宜有先後,未有內賊不去而外賊可除者。故臣請誅賊嵩,當在剿絕奄答之先。嵩之罪惡,徐學詩、沈錬、王宗茂等論之已詳。然皆止言貪污之小,而未嘗發其僭竊之大。去年春,雷久不聲,占云:『大臣專政。』夫大臣專政,孰有過於嵩者?又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過於嵩者?如四方地震與夫日、月交食之變,其災皆感應賊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覺。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怠且孤矣。不意陛下聰明剛斷,乃甘受嵩欺。人言不信,雖上天示警,亦不省悟,以至於此。
  「臣敢以嵩之專政、叛君十大罪,為陛下陳之:我太祖高皇帝詔罷中書丞相,而立五府、九卿,分理庶政。殿閣之臣,唯備顧問、視制草,故載諸訓有曰:『建言設立丞相者,本人凌遲,全家處死。』及嵩為輔臣,儼然以丞相自居。挾一人之權,侵百司之事。凡府部題覆,先面稟而後敢啟藁。嵩之直房,百官奔走如市;府部堂司,嵩指使絡繹不絕。一或少違,顯禍立見。及至失事,又嫁罪於人。是嵩無丞相之名,而有丞相之權;有丞相之權,而無丞相之責。壞祖宗之成法,一大罪也。權者,人君所以統御天下之具,不可一日下移。嵩一以票本自任,遂作威福。用一人,即先謂曰:『我薦之也。』罰一人,則又號於眾,曰:『此得罪於我,故報之也。』群臣感嵩,甚於感陛下;畏嵩,甚於畏陛下。竊君上之大權,二大罪也。人臣善則稱君,過則歸已。今陛下苟有一善,嵩必令子世蕃傳於人,曰:『上故無此意,我議而成之。』將聖諭及嵩所進揭帖,刻板刊行為書,名曰《嘉靖疏義》,欲使天下後世謂陛下所行之善,盡出於彼而後已。掩君上之治功,三大罪也。陛下之令嵩票本,蓋取君逸臣勞義也。嵩何所取?而令子世蕃代票。又何所取?而約諸義子趙文華等群會而擬。題疏方上,滿朝紛然。既下,若合符契。如錦衣衛經歷沈錬劾嵩疏,發大學士李本擬旨。本即叩之世蕃,乃同趙文華自擬以上,此人所共知也。嵩既以臣而弄君之權,世蕃復以子而弄父之柄。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縱奸子之僭竊,四大罪也。邊事廢壞,皆原於功罪賞罰之不明。嵩為輔臣,欲令孫冒功於兩廣,故置其表姪歐陽必進為總督。朋奸比黨,將長孫嚴效忠冒功奏捷,遂升鎮撫。效忠告病,嚴鵠襲代,加升錦衣千戶。效忠、嚴鵠皆世蕃豢養乳臭子。冒朝廷之軍功,五大罪也。
  「仇鸞總兵甘肅,以貪虐論革。世蕃乃受鸞重賄,薦為大將。後知陛下疑鸞,遂互相誹謗,以掩初跡。是通寇者逆鸞,而受賄引用鸞者,嵩與世蕃也。進不肖,蒙顯戮。引悖逆之奸臣,六大罪也。奄答犯內深入,《兵法》:『擊其惰歸。』嵩乃曰:『京、邊不同勢。敗子邊可掩,敗於京不可掩。且奄答飽自退耳。』故丁汝夔傳令不戰。及汝夔臨刑,而後知為嵩所紿。誤國家之軍機,七大罪也。刑部郎中徐學詩,以論劾嵩、世蕃,革任為民矣。又於考察京官之時,罷其兄中書舍人徐應豐。戶科給事中厲汝進,以劾嵩、世蕃,降為典史矣。嵩於考察外官之時,逼吏部削汝進籍。夫考察,巨典也。陛下持之,以激厲天下之人心;賊嵩竊之,以中傷天下之善類。亂黜陟之大柄,八大罪也。府、部之權,皆撓於嵩。而吏、兵二部,尤大利所在。將官既納賄於嵩,不得不剝削乎軍士;有司既納賄於嵩,不得不濫取於百姓。皇上雖累加撫卹,豈足以當嵩殘虐之害?臣恐天下之患,不在塞外而在域中。失天下之人心,九大罪也。先朝風俗淳厚,近自逆瑾用事,始一少變。至嵩為輔臣,守法度者,以為固滯;尚巧滑者,以為通材。勵節介者,以為矯激;善奔走者,以為練事。風俗之壞,未有甚於此者。壞天下之風俗,十大罪也。嵩有十大罪,昭人耳目。
  「以陛下之神聖,而若不知者,蓋有五奸以濟之。嵩知知陛下之意向者,莫過於左右侍從,厚以賄結之。聖意所愛憎,嵩皆預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之左右,皆嵩之間諜,其奸一。通政司,納言之官,嵩令義子趙文華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世蕃先閱而後進,早為彌縫。是陛下之納言,乃嵩之鷹犬,其奸二。嵩既內外周密,所畏者,廠、衛之緝訪也。嵩則令世蕃籠絡廠、衛,締結姻親。陛下試詰嵩所娶者誰女,立可見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廠、衛既已親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嵩於進士之初,非親知不得與中書、行人之選。知縣、推官,非通賄不得與給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隸,其奸四。科、道雖入其牢籠,而部臣如徐學詩之類,亦可懼也。嵩又令子世蕃將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網羅門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
  「夫嵩之十罪,賴此五奸以濟之。五奸一破,則十罪立見。陛下何不忍割一賊臣,顧忍百萬蒼生之塗炭乎?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二王,令其面陳嵩惡。或詢諸閣臣,諭以勿畏嵩威。重則置之憲典,以正國法;輕則論令致仕,以全國體。內賊去,而後外賊可除也。」
  疏奏,帝怒其引用二王,命繫錦衣獄,詰訊主使者,繼盛曰:「盡忠在已,豈必人主使乎!」又問引用二王故,繼盛大言曰:「奸臣誤國,非二王誰不畏嵩者。」獄具,杖百,送刑部。尚書何鼇受嵩意,欲坐以詐傳親王令旨。郎中史朝賓曰:「疏中但云二王亦知嵩惡,原無親王令旨,三尺法豈可誣也!」嵩怒,降朝賓為高郵判官。侍郎王學益助成其說,竟坐絞繫獄。
  二月,逮兵部郎中周冕下詔獄。初,楊繼盛劾嚴嵩父子,言及歐陽必進竄嚴效忠名,冒功濫擢事。必進上疏辨,請下兵部查核。世蕃乃自為題草,遣人遺武選司郎中周冕,欲冕依草上覆。冕奏之,略曰:「臣職司武職,敢以冒濫軍功一事為陛下陳之。按:二十七年十月,據通政司狀:『送嚴效忠,年十有六,考武舉不第,志欲報效。』本部資送兩廣聽用。次年,據兩廣總兵平江伯陳圭及都御史歐陽必進題:『瓊州黎寇平,遣效忠奏捷。』即援故事,授錦衣衛鎮撫。無何,效忠病廢,嚴鵠以親弟應襲。又言:『效忠前斬賊首七級,例宜加升。』遂授千戶。問『效忠為誰?』曰:『嵩之廝役也。』『鵠為誰?』曰:『世蕃之子也。』不意嵩表率百僚,而壞朝亂紀,一至於此。今蒙明旨,下本部查核,世蕃猶私創覆草,架虛遺臣,欲臣依草覆奏。天地鬼神,照臨在上。其草見存,伏望聖明特賜究正,使內外臣工知有不可犯之法。」疏入,帝以冕為挾私,逮繫詔獄,削籍。
  嚴嵩以十五載考滿,錄其二子。又以京師外城完,嵩與有閱視勞,遷世蕃為工部左侍郎。嵩辭,帝諭「以修城、贊玄,實為忠首」,不允。
  三十三年春,倭寇浙江,工部侍郎趙文華請禱海神殺賊,遂遣文華如浙。初,文華為主事,有貪名,出為州判。以賄嵩,得復入為郎。未幾,改通政,與嵩子世蕃比周,嵩目為義子。不二年,擢工部侍郎。至是往浙,凌轢言吏,搜括財物,公私苦之。
  三十四年冬十月,殺兵部員外楊繼盛。初,仇鸞既誅,上思繼盛言,自謫所月餘遷主事,隨改兵部武選司員外。繼盛嘗感激思,報妻張氏曰:「公休矣,一鸞困公幾死。今相公嵩父子,百鸞也。公何以報為?休矣,且歸耳。」繼盛不聽,密具疏。疏成,上方怒,逮諸言官。乃更越十五日而齋,齋三日,乃上,竟得罪。繼盛每出朝審,諸內臣士庶夾道擁視,共指曰:「此天下義士。」又指其三木,竊歎曰:「奈何不以此囊嵩頭?」司業王材詣嵩曰:「人言籍籍,謂繼盛且不免,公不憂萬世耶?」嵩曰:「吾行當救之。」令其子世蕃謀之胡植、鄢懋卿,懋卿曰:「此養虎自遺患也。」植亦言不可,嵩意遂決。乃以張經、李天寵疏覆奏,附繼盛於尾。上覽之,謂江南釀寇遺患,遂下旨行刑。是歲論大辟當刑者凡百餘人,詔決九人;而繼盛與焉。
  將刑,張氏疏言:「臣夫諫阻馬市,預伐仇鸞,聖旨薄謫。旋因鸞敗,首賜湔雪。一歲四遷,臣夫銜恩圖報。誤聞市井之言,尚狃書生之見,妄有陳說。荷上不即加戮,俾從吏議。杖後入獄,割肉二觔,斷筋二條。日夜籠㭱,備諸苦楚。年荒家貧,臣紡績供給。兩次奏讞,俱蒙特宥。今混入張經疏尾,奉旨處決。儻以罪不可赦,乞將臣梟首,以代夫命。夫生一日,必能執戈矛,御魑魅,為疆場效命之鬼以報陛下。」奏入,為嵩所抑,不得達。蓋殺諫臣自此始,由是天下益惡嵩父子矣。
  三十五年春正月,趙文華自江南還京,與吏部尚書季默構隙,知默與嵩異,疏劾之,摘其部選策題有「漢武征四夷而海內虛耗,唐憲復淮、蔡而晚業不終」為謗訕。上怒,收繫獄拷訊,竟死獄中。嵩德文華,擢為工部尚書,加太子太保。
  二月,以大學士李本攝吏部事。本疏諸臣百十有三人,別為三等:其上二十八人,吳鵬、趙文華、嚴世蕃等;其中七十人,鄢懋卿、徐履祥等;其下十五人宜斥免,乃葛守禮、艾守淳等,多可大用者。時論非之。
  十一月,逮總兵俞大猷下錦衣衛獄。大猷不善滑刺,世蕃怒其不附已,授胡宗憲意,論其失事,故有是逮。逮至,大猷假貸三千金饋世蕃,得不死,罷職,發大同立功。時有建議薊州增設戶部侍郎督糧練兵者,嚴嵩佯以推趙貞吉,且召之飲酒。詭曰:「是行非公不可。」貞吉曰:「人臣之義,死生以之。」酒半,貞吉徐曰:「今戶侍督糧,督京運乎?抑民運乎?若二運已有職掌,徒增擾耳。況兵之不練,其過宜不在是,縱十戶侍出無益也。」嵩作色而罷,嗾其黨張益劾之,奪官去。
  十二月,賜大學士嚴嵩免朝賀,惟入直西苑,仍賜腰輿。先是,賜得乘馬入禁。至是復加恩寵,為異數云。
  三十六年冬十月,楊順、路楷殺前錦衣衛經歷沈錬。初,錬既編保安,即孑身至。里長老問知錬狀,咸大喜,遣其子弟從學。錬稍與語忠義大節,乃爭為錬詈嵩以快錬。錬亦大喜,日相與詈嵩父子以為常。嘗束芻為偶人三,目為林甫、檜及嵩而射之。語稍稍聞,嵩父子銜之。而侍郎楊順來為總督,故嵩黨也。應州之役,多殺邊民掩敗。錬怒讓之,且為樂府以誚順。順大恚,以其私人經歷金紹魯、指揮羅鎧走世蕃所白之,且謂:「錬結死士,擊劍習射,將以間而取若父子。」世蕃曰:「吾固知之。」即以屬巡按御史李鳳毛,鳳毛謬為謝曰:「有之,竊陰已解散其黨矣。」鳳毛得代歸。而御史路楷來,又嵩黨也。世蕃為酒壽楷,而使謂順曰:「幸為我除吾瘍。」楷至,則與順合筴捕諸白蓮教通叛者,竄錬名籍中,以叛聞,下兵部議,尚書許論不為申理,嵩竟殺之,籍其家。嵩乃予順一子錦衣千戶,楷遷太常卿。順猶怏怏,曰:「丞相猶有所不足乎?」謀之楷,復取錬二子杖殺之,並繫其長子襄。順、楷敗,乃得脫。
  十二月,趙文華罷。文華自浙歸,私行珍寶於嵩夫媍及世蕃,至入內室叩首嵩妻。嵩妻勞苦文華,謂:「相公尚不能為郎君易腰帶耶?」兼以李默故,嵩亟稱文華於帝,進位尚書,躐加太子太保。然文華得寵眷,乃稍欲結知帝,不稟嵩命。一日,密進藥酒方,言:「授之仙,飲可不死,獨臣與嵩知之。」帝曰:「嵩有是方不奏,乃文華奏我。」嵩聞之,大懼且恨,立召文華問之,曰:「若何所獻?」對曰:「無有。」嵩取疏示之,文華慚,頓首謝罪。嵩怒,不令起,呼左右拽出,令門者毋得為文華通。文華日憂懼不知所出,從世蕃乞憐,為白夫人。夫人以其兒也,憐之。一日,嵩休沭,諸義兒及世蕃咸候起居,置酒堂上。嵩、夫人上坐,義兒及世蕃侍列。文華遙望不得入,乃曲賂左右,伏軒櫺下。酒中,夫人曰:「今日舉家在座,何少文華?」嵩嘻曰:「阿奴負人,那得在此!」夫人因宛轉暴白,嵩色微和。文華竊望見,遽走入,伏席前涕泣。嵩不得已,遂留侍飲,然意未慊也。又文華初賂世蕃金絲幕一具,其姬二十七人皆寶髻一。世蕃以為薄,恨之。乃為疏草使上,引疾歸,帝從之。而是時帝方修玄,以其疏中有病語,怒削其職,子戍邊。
  三十七年三月,給事中吳時來上疏劾嚴嵩「輔政十二年,引用匪人,邊事日壞。令其子世蕃入直,干預國政,窺覘幾微,以市私恩。引其親萬寀為文選郎中,方祥為職方郎中,比周為奸,公行賄賂,進退一人,行止一事,必關白世蕃。不論賢否是非,唯視所入多寡。如趙文華南還,饋遺數萬,猶為未足,而授草引疾。張經被逮,行金五千。及聖斷不貸,而為治裝賻卹。王汝孝失律,以三千而得遣戍。蔡克卿撫淮陽,以三千而轉地卿。楊順誤國,而三陰其子。吳嘉會修邊侵冒,而驟遷三官。邊事之不振,由於軍民之困窮;軍民之困窮,由於上官之貪縱;上官之貪縱,由於謀國之匪人。『拔本塞源』之喻,願皇上察之」。主事張翀、董傳策亦交章論之,俱下獄,廷杖,謫戍嶺南。
  三十八年夏五月,逮總督侍郎王忬下獄論死。嚴嵩以忬愍楊繼盛死,銜之,忬子世貞又從繼盛游,為之經紀其喪,弔以詩。嵩因深憾忬。嚴世蕃嘗求古畫於忬,忬有臨幅類真者以獻。世蕃知之,益怒。會灤河之警,鄢懋卿乃以嵩意為草,授御史方輅,令劾忬。嵩即擬旨逮繫。爰書具,刑部尚書鄭曉擬謫戍。奏上,竟以邊吏陷城律棄市。
  三十九年夏六月,以都御史鄢懋卿總理天下鹽運,懋卿益通賄無虛日。御史林潤劾其貪冒五罪,懋卿疏辨。不問。
  四十年春正月,以萬壽宮災,命大學士徐階、工部尚書雷禮興工重建。先是,嚴嵩在內閣,凡御札下問,辭旨深奧。西苑玄修,聖躬臥起不常,外廷得失,時廑於懷。內侍傳出,或早或暮。嵩耄而智昏,多瞠目不能解。世蕃一見躍然,揣摩曲中,據之奏答,悉當上意。又陰結內侍,纖悉馳報,報必重賚。每事必先有以待,上益喜。蓋上不能一日亡嵩,嵩又不能一日亡其子也。專政既久,諸司以事請裁,嵩必曰:「與小兒議之。」甚曰:「與東樓議之。」東樓,世蕃別號也。世蕃益自恣,一時無行之士,債帥墨吏,群然趨之。嵩妻歐陽氏嘗語嵩曰:「不記鈐山堂二十年清寂耶!」嵩甚愧之,馭世蕃尤嚴。歐陽氏卒,世蕃當護喪歸,嵩上言:「臣老無他子,乞留侍。」許之。以孫鵠代行,世蕃因大佚樂,干預各司事如故。然不得入直房代議,間飛札走問,則世蕃方擁諸姬狎客,徵逐胡盧,不甚了了,亦不能得當如往時。中使守直房迫促,嵩引領待片紙,不得至,乃自以意對。既至,追還復改,大抵故步皆失。上不懌,頗聞世蕃淫縱,心惡之。會方士藍道行以扶鸞見得倖,上以為神。一日,從容問輔臣賢否,道行遂詐為箕仙對,具言嵩父子弄權狀。上曰:「果爾,上玄何不殛之?」詭曰:「留待皇帝正法。」上默然。適萬壽宮災,宮在西苑,上自壬寅宮變,即移於此,不復居大內。忽火作,乘輿服御皆毀,上暫居玉熙宮,隘甚,邑邑不樂。廷臣請還大內,上以列聖宴駕於此,不報。嵩請徙南內,故英宗幽錮所也,大不樂。次相徐階與尚書禮疏並力營新宮,上喜,報允。自是,凡軍國大事悉諮之階。間有嵩者,不過齋醮符籙之類而已。
  十二月,吏部尚書吳鵬罷。鵬,嚴嵩黨也。先是,御史耿定向劾其六罪,故罷。嵩復薦所親歐陽必進代之,未久,亦勒歸。進禮部尚書袁煒太子太保,入閣參預機務。時帝漸有疑嵩意,密諭徐階舉堪輔政者。階密奏曰:「人君以論相為職,陛下斷自宸衷,則窺伺陰阻之私自塞矣。」帝從之,遂有是命。
  四十一年三月,萬壽宮成,加大學士徐階少師,任一子,袁煒少保。嵩加祿百石而已。
  五月,嚴嵩罷,猶給歲祿。繫其子世蕃詔獄,以御史鄒應龍為通政司參議。初,嵩見張璁、夏言以言禮驟貴,乃從臾興獻帝稱宗,祔太廟,眷遇日隆,人言不復入。自徐學詩、王宗茂、楊繼盛、沈錬、吳時來、張翀、董傳策或死或戍,縉紳側目不敢言。至是,徐階日親用事,廷臣多知之未發。御史鄒應龍欲具疏,一夕夢出獵,見一高山,射之不中。東有培壘樓,其下甚壯。樓俯平田,有米草覆其上,一注矢拉然,醒而悟曰:「此小兒東樓之兆也。」遂上疏劾世蕃,數其通賄賂行諸不法狀,乞置於理。因及嵩「植黨蔽賢,溺愛惡子」。且曰:「如臣言不實,願斬臣首懸之藁竿,以謝世蕃父子。」帝覽之心動,命嵩致仕乘傳去,而下世蕃於理。擢應龍,嘉其敢言。世蕃因行金內侍云:「鄒應龍疏,皆藍道行泄之。」帝怒,並逮道行。鄢懋卿、萬寀復私致道行,許以金,令其委罪徐階,則無事矣。道行大言曰:「除貪官,自是皇上本意;糾貪罪,自是御史本職,何與徐閣老事!」懋卿、寀懼,乃囑法司量坐世蕃贓銀八百兩,擬罪上請。於是戍世蕃雷州衛,子嚴鵠、嚴鴻及其爪牙羅龍文、牛信等分戍邊遠衛。家人嚴年錮獄追贓。年最黠惡,即士大夫所呼為萼山先生者也。上猶以嵩故,特宥其孫鴻為民。嵩既去,上追思嵩贊玄功,意忽忽不樂。諭徐階「欲遂傳位,退居西內,專祈長生」。階極言不可。上曰:「卿等即不欲違大義,必天下皆仰奉君命,闡玄修仙乃可。嚴嵩已退,伊子已伏罪,敢有再言同鄒應龍者俱斬。」嵩知上意已動,仍密賂左右,發道行怙寵招權諸奸狀,道行亦下獄論死。
  六月,御史鄭洛劾大理卿萬寀、刑部侍郎鄢懋卿、太常少卿萬虞龍皆朋比奸贓不職。寀、懋卿罷,虞龍降調。九月,給事中趙灼劾工部侍郎劉伯躍、刑部侍郎何遷、右通政胡汝霖、光祿少卿白啟常、副使袁應樞。給事中沈淳劾湖廣巡撫、都御史張雨。給事中陳瓚劾諭德唐汝楫、國子祭酒王材。俱罷去。伯躍女適嚴嵩之甥。應樞,嵩婿。遷撫江西時,厚斂遺嵩父子。汝霖、雨貪肆不簡。啟常匿喪遷光祿,入世蕃幕,至以粉墨塗面為歡笑。汝楫,吏部尚書龍之子,以父事嵩得及第,世蕃弟畜之,與材俱出入臥內,交通請托。至是,士論大快之。
  四十二年夏四月,嚴嵩具奏起居,並進《祈鶴文》及各宗秘法,上優詔答之,仍賜銀幣。始嵩之致仕歸也,至南昌,值聖誕,即鐵柱觀延道士藍田玉等為上建醮。田玉自言能書符召鶴,嵩試之良驗。會上遣御史姜儆、王大任訪秘法,嵩乃索田玉所藏諸符籙以上。久之,疏言:「臣年八十四,惟一子世蕃及孫鵠,俱赴戍千里之外。臣一旦先狗馬填溝壑,誰可托以後事?惟陛下哀其無告,特賜放歸,終臣餘年。」上曰:「嵩有孫鴻侍養,已恩逮矣。」竟不許。世蕃未達雷州,至南雄而返。龍文亦逃伍,潛住歙縣,藏匿亡命刺客,一日被酒大言曰:「要當取應龍與徐老頭,泄此恨。」階聞,厚為備。嵩久之亦聞,驚曰:「兒誤我多矣!幸聖恩善歸。汝雖行戍,猶在枕席上,久可望赦。若作此舉,止如武元衡故事,橫屍都門。上方眷徐厚,升應龍官,一震全族沈矣。」初,階之入政府也,肩隨嵩者且十年,幾不敢講鈞禮。嵩懲夏言禍,亦頗自恭謹。惟世蕃多行無禮。階既曲忍,嵩亦不知也。方應龍疏上,階往謁,慰藉甚。嵩喜,頓首謝,世蕃亦盡出妻子為托。既歸,其子密啟曰:「大人受侮已極,此其時已。」階偽罵曰:「吾非嚴氏不至此,負心為難,人將不食吾餘。」嵩遣所親探之,語如前。蓋階亦知上猶眷戀,未能即割也。嵩既去,書問不絕。久之,世蕃亦忘舊事,謂「徐老不我毒」。鳩工大治館舍,陰賊彌甚。先是,伊王不法,納數萬金求援。嵩既歸,遣校尉樂工三十餘人走分宜坐索,如數與之。密遣人邀於湖口,盡劫殺,取前貲以歸。其他睚眥必報類如此。嵩益老,謬示恭謹,而終不能禁世蕃,世蕃勢益橫。
  四十三年冬十月,復逮嚴世蕃下獄。先是,御史林潤既劾鄢懋卿罷去,知讎在必報。會袁州推官郭諫臣以公事過嵩里,工匠千餘,方治園亭,其僕為督。諫臣至,箕踞不起。役人戲以瓦礫擲諫臣,亦不禁。或尤之曰:「京堂科道官候主人門,叱嗟誰敢動,此何為者?」諫臣遂具揭上之潤,潤得之,大喜乃上疏言:「臣巡視上江,備訪江洋盜賊,多入逃軍羅龍文之家。龍文卜築深山,乘軒衣蟒,有負險不臣之志。推嚴世蕃為主,事之。世蕃自罪謫之後,愈肆兇頑,日夜與龍文誹謗朝政,動搖人心。近者假治第聚眾至四千人,道路洶洶,咸謂變且不測。乞早正刑章,以絕禍本。」疏入,詔「以世蕃、龍文即付潤,逮捕至京」。潤下郭諫臣捕世蕃,徽州府推官栗祁捕龍文,自駐九江,勒兵以待。
  四十四年三月,嚴嵩削籍,沒其家,其子世蕃及羅龍文俱棄市。初,林潤聞命,馳至九江。郭諫臣白監司,盡散其工匠四千人。龍文走匿世蕃家,捕得之。潤因諭袁州府,詳具嚴氏諸暴橫狀,得之。復上疏,數世蕃父子罪,略曰:「世蕃罪惡,積非一日。任彭孔為主謀,羅龍文為羽翼,惡子嚴鵠、嚴珍為爪牙。占會城廒倉,吞宗藩府第,奪平民房。而又改釐祝之宮以為家祠,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欄橫檻,峻宇雕牆,巍然朝堂之規模也。袁城之中,列為五府:南府居鵠,西府居鴻,東府居紹慶,中府居紹庠,而嵩與世蕃則居相府。招四方之亡命,為護衛之壯丁,森然分封之儀度也。總天下之貨寶,盡入其家。世蕃已踰天府,諸子各冠東南。雖豪僕嚴年,謀客彭孔,家貲亦稱億萬。民窮盜起,職此之由。而曰:『朝廷無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駢居。衣皆龍鳳之文,飾盡珠玉之寶。張象牀,圍金幄,朝歌夜弦,宣淫無度。而曰:『朝廷無如我樂。』甚者,畜養廝徒,招納叛卒。旦則伐鼓而聚,暮則鳴金而解。郭寧三、劉相誼、洪鬥、段回等數十百人,明稱官舍,出沒江、廣,劫掠士民。其家人壽二、銀一等陰養刺客,昏夜殺人。奪人子女,諉人金錢。半歲之間,事發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禍心,陰結典楧,在朝則為寧賢,居鄉則為宸濠。以一人之身而總群奸之惡,雖赤其族,猶有餘辜。嚴嵩不顧子未赴伍,朦朧請移近衛。既奉明旨,居然藏匿。以國法為不足遵,以公議為不足恤。世蕃稔惡,有司受詞數千,盡送父嵩。嵩閱其詞而處分之,尚可諉於不知乎?既知之,又縱之,又曲庇之,此臣謂嵩不能無罪也。」
  疏入,帝怒,詔下法司訊狀。世蕃猶抵掌曰:「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已而聚其黨竊議,自謂:「『賄』字自不可掩,然非上所深惡;『聚眾以通倭』之說,得諷言官使削去。而故填楊、沈下獄為詞,則上必激而怒;上怒,乃可脫也。」謀既定,乃令其黨揚言之。刑部尚書黃光升、左都御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亦以為然,依其言具稿詣徐階議之。階固已豫知,姑問稿安在?吏出懷中以進,閱畢曰:「法家斷案良佳。」延入內庭,屏左右語曰:「諸君子謂嚴公子當死乎?生乎?」曰:「死不足贖。」問:「然則此案將殺之乎?生之乎?」曰:「用楊、沈正欲抵死。」階徐曰:「別自有說。楊、沈事誠犯天下公惡,然楊以計中上所諱,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豈肯自引為過?一入覽,疑法司借嚴氏歸過於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嚴公子騎款段出都門矣。」眾愕然,請更議,曰:「稍遲,事且泄,從中敗事者必多,事且變。今當以原疏為主,而闡發聚眾本謀,以試上意,然須大司寇執筆。」謝不敢當,群以讓階。階乃出一幅於袖中,曰:「擬議久矣。諸公以為何如?」皆唯唯。因曰:「前囑攜印及寫本吏同至,寧忘之乎?」皆曰:「已至。」即呼入,扃戶令疾書,用印封識,而世蕃不知也。竊自喜計行,謂龍文曰:「諸人欲以爾我償楊、沈命奈何?」龍文不應,執其手,耳語曰:「且鬯飲,不十日釋縲紲善歸。上因此念吾父,別有恩命未可知。雖然,先取徐階首,當無今日。吾父養惡,故至此。今且歸矣,用前計未晚,誰謂阿儂智者!」龍文喜問故,曰:「第俟之。」已而階改疏上,但言其通賄僭侈狀,且曰:「逆賊王直徽州人,與羅龍文姻舊,遂投金十萬於世蕃,擬為授官。凶藩典楧,陰冀非常,世蕃納其賄為護持。向非聖神威斷,或徙或誅,則貽憂宗社矣。世蕃罪擢髮難數,陛下曲赦其死,謫戍邊衛,不思引咎,輒自逃歸。羅龍文招集王直餘黨,謀與世蕃外投日本。世蕃班頭牛信者,逕自山海棄伍北走,擬誘至北寇寇,相為響應。臣按:世蕃所坐死罪非一,而觖望排上,尤為不道,罪死不赦。」上覽疏曰:「此逆情非常,爾等第述潤疏一過,何以示天下?其會都察院、大理寺、錦衣衛鞫訊,具實以聞。」命下,階袖之出長安門,法司官俱集。階略問數語,速至私第,具疏以聞。世蕃雖善探,亦不得知也。疏中極言「事已勘實。其交通倭寇,潛謀叛逆,具有顯證。請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憤」。上從之,命斬世蕃、龍文於市。二人聞,相抱哭。家人請寫遺書謝其父,不能成一字。都人聞之大快,各相約持酒至西市看行刑。有譽階能剪大憝者,蹙額曰:「彼殺桂洲,我又殺其子,人必有不亮者,知我其天也。」已而籍嵩家,得銀二百五萬五千餘兩。其珍異充斥,踰於天府。江西巡按鞫彭孔及嚴氏家人,得其蔽匿奸盜,椎埋殺人及奪民田宅子女罪狀,二十七人各遣配有差。
  十一月,山西巡按張檟言:「往者嚴嵩與逆子世蕃奸惡相濟,皇上納言官鄒應龍議,悉置之法,而籍其家矣。復顯陟應龍,以旌其直。第先年首發大奸諸臣,如吳時來、董傳策、張翀、王宗茂等,或雜列戎行,或流離瘴癘,臣竊痛之。乞赦過錄用,以旌直臣之節。」疏入,上大怒,命緹騎逮檟下於理。
  十二月,謫原任大理寺卿萬寀充邊衛軍,廣西副使袁應樞充煙瘴軍。下刑部侍郎鄢懋卿於巡按逮問,尋亦遣戍。亡何,嵩寄食故舊以死。
  谷應泰曰:
  嚴嵩相世宗,入於嘉靖二十年八月,去位於嘉靖四十一年五月。盤踞津要,盜竊寵靈,凡二十餘歲。比之林甫相玄,寵任十九載,元載輔代,驕佚十餘年,嵩且過其歷矣。考嵩以茸闒庸材,黷貨嗜利,帝號英睿,竟稱魚水,嵩遵何道哉?或者謂其議禮贊玄,曲當上旨。然議禮創自張、桂,嵩晚拾唾餘,不足要結主歡。惟佑贊玄功,帝心感嵩。夫加爵、賜酺、封禪用以媚臣民;美酒、明珠、天書用以結朝貴。英主好怪之心,避謗之智,方交戰於中。而朱能造書,寇準召相。桓譚非讖,光武加誅。桂洲胎禍於香冠,分宜追思乎召鶴。批逆鱗者無全功,盜頷珠者有巧術也。況嵩又真能事帝者:帝以剛,嵩以柔。帝以驕,嵩以謹。帝以英察,嵩以樸誠。帝以獨斷,嵩以孤立。贓婪累累,嵩即自服帝前。人言籍籍,嵩遂狼狽求歸。帝且謂嵩能附我,我自當憐嵩。方且謂嵩之曲謹,有如飛鳥依人。即其好貨,不過駑馬戀棧。而諸臣攻之以無將,指之以煬灶,微特訐嵩,且似污帝。帝怒不解,嵩寵日固矣。漢武寧用公孫賀、田蚡,不能用董仲舒、汲黯。德宗甚喜盧杞、裴延齡,甚不喜陸贄、顏真卿。猜忌之主,喜用柔媚之臣,理有固然,無足怪者。
  嗟乎!嵩下有殺人之子,上事好殺之君,身之頻死,固亦危矣。又從而固寵持位,鼓餘沫於焦釜,餂殘膏於凶鋒。二十七年殺曾銑,是年殺夏言。三十四年殺楊繼盛。三十六年殺沈錬。三十七年殺王忬。假令嵩早以賄敗,角巾里門,士林不齒已矣。乃至朝露之勢,危於商鞅;燎原之形,不殊董卓。非特嵩誤帝,帝實誤嵩。歐陽氏勸憶鈐山堂,鄒御史夢射培壘樓。霍山將誅,第門自壞;申生訴帝,被髮見形。嵩父子至此,寧有死所乎!夫羊舌之族將覆,叔向之母已知。獨惜世宗自負非常,而明殺輔臣,始於夏言;明殺諫官,始於繼盛。大禮之獄,猶云母子之恩,為其太甚。夏、楊之誅,乃以憸壬之相,甘為戎首。萊朱貽戒於自用,仲尼致恨於鄙夫,其所由來也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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